两个人复又回解库寻了三娘,将事情一一拿来告诉。本来三娘疑心说,是魏亮那厮讨钱不成,故意扯谎儿拉个人帮他,因为王都头再三解释,三娘这边才终于信了。
三娘便道:“都头今日来得不巧,大宗才刚贷出去,砦里的银子不够用,先等等罢,等叶主管去外面调过来再说。”王弼便道:“迟他两日也无妨,营内如今有大事要使,娘子多少救一救!”就在王都头说话的时候,魏亮那厮没闲着,也在一旁帮着说。
三娘便道:“我这地方小买卖,哪里入得了人眼呢。既然都头看重时,来日少不得凑一凑。”一看三娘答应了,王弼立刻欣喜道:“嫂嫂说的哪里话!我就说么,嫂嫂每日过手的钱,不知道多少,这点小事算个甚么?既然这样,一有了嫂嫂来个信儿,小人立刻便过来。”
三娘嘱咐他便道:“我且把话儿放在这,我把这钱交予你,到时候只能到这儿还,若是让别人转交时,我可不认。”王弼这边忍了笑,口内便道:“依得,依得!嫂嫂若不放心时,我将官诰压了这。”
待到王弼出去了,魏亮跳起脚便道:“我又没去做了歹事,防我好似防贼的一般。”三娘眯眼哼一声道:“正是家贼难防呢。有件事我还没有问你,你倒是先跳起脚来了。
上一回你在遂城吃蕃人劫了,明明木绵、虔布没了的只有三十件,你哄我说三百件。你得了钱,能干甚么?我只问你:我的那一支鎏金点翠的钗儿,如何到了刘三老婆的头上?”
听见三娘这么问,魏亮支吾着便道:“兴许是哪一日你自己掉了,叫他老婆拾了去戴了,哪个晓得!”三娘骂道:“你说这话却似放屁!等我哪一日捉住时,叫你好看!”魏亮趁着这个空,旧事重提,又问三娘来要钱。魏亮口内便说道:“我把实话说与你,那钱不是拿来耍,营内一个兄弟使。我发誓管保还你!”
三娘骂道:“休拿这话来卖弄!黄猩子立在鸡窝上,闭着眼只说不惦记。若真使时,你跑来问我做什么?直接叫他到柜上借去。”魏亮睁着眼睛道:“去柜上借时,找你作甚么?昨天我已经应了他,众人都是一处的,他们家境又不好,利你别要了。”
三娘不满意便道:“我的买卖,倒叫你来指手画脚!你应了他,你自应对。我却不管这个事。”魏亮急道:“那人如今摊上个大事儿,不与钱时,苦主不依,必要拉着他问罪。论起罪来合该流放。量他哪来那些钱?他的爹娘到家去求我,他家三代单传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哭了一通。原本是预备借三百,我只问你要二百。”
三娘听见了便问道:“是甚么罪那厮摊上?”魏亮言道:“不是个大过儿,似乎与别人的老婆说了句话儿,让人家回家发现了。”
听见说三娘坐直了骂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热心?原来跟你是一样的毛病,真个你们是知己兄弟,‘惺惺相惜’!成天跟这些人混在一块儿,连我也看得你扁些!男子丈夫,叫人敬服,做出一番事业来。单一个长着男人身子的废物篓子,有甚么金贵处!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单传’不‘单传’这样的话!吃‘扎火囤’不知羞,也知道叫人搭救么?是个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该下牢下牢,该流放流放,那么我还高看他一眼。把老的推出来痛哭流涕、磕头求人,算个什么?
他们那些做父母的,自己的儿子祸害人时,他们的眼睛是瞎的;等到自家吃了亏,便把出父母护犊的天性来,来混淆是非博人同情。若是不救,便就骂人不道德,心肠恶毒。”
魏亮便道:“没来由你扯我做甚么?你说的那些,我怎么不见?儿子出了大事情,做爷娘的父母天性,该体谅些。快莫说那些风凉话儿,这件事情你管是不管?”
三娘言道:“我倒是不知,溺爱有什么赞颂处。有能耐把儿子送到战场上,我倒能高看他一眼。我的钱,不需用你来指手画脚怎么使!”
魏亮叫道:“平日我也没少与你做事,上东京时,我没替你运送货物?营内众人使钱时,从没有去了别人家,只管找你,怎地一点不肯帮?”
三娘满不在乎道:“叫你趁便运送时,花费倒比货还贵,我还没说。把钱借与营里面,要他的利已极低了,那厮们还以为赚他多少,都叫嚷着往下压。我白忙一顿,又不赚好!还不如让他们到别人家借去。”
.不说倒罢,这时候魏亮跳将起来,口里叫道:“八分的利怎么样,看你那嘴脸!老爷自找别人家借去。你在这里赚你的钱,往后我与你两不相干!”说完魏亮抬腿儿要走。三娘无故吃他骂了,立刻赶出来骂他道:“给老娘滚!”魏亮气不过在外面又骂,一面将门“哐哐”地砸。
三娘回头骂火家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去县里喊一个班头,把这个在别人门前撒泼的泼皮,给我捆走!”便有人上去劝魏亮道:“节级等改日再来吧,这几日主人买卖不顺,有些脾气。你何苦现在过来招她!”
还有人劝慰三娘道:“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何苦置气!再说节级人已经走了,何必又赶着上去骂他!”当下众人劝了一通,魏亮气愤便走了,三娘也气得鼓鼓的,已决计晚上不回去了。
三娘心里面这么想:但凡他们肯说几句软话,少不得出个使钱少能办事的主意与他,谁知道他一个求人的人,竟然过来闹这一出,傻儿凹才管他这事儿呢!办事的那家也活该,谁叫他晦气托错了人呢。
第二日魏亮便好了,不敢独自来见三娘,捉了营里面一个闲人,叫他跟自己一同去。这差事闲人不喜欢,口里面抱怨魏亮道:“不是我说,哥哥当初也是男子气魄,如今倒越发女人相。连一个老婆都降伏不住,倒要与她赔不是。若是我时,让她试试!老爷皮不揭了她的。”
魏亮遂道:“休放鸟屁!是外人的皮我也揭得。你在我跟前说什么大话?你昨天刚被老婆问候了祖宗,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既然被人这么说,那厮也就哑了嘴,不做声了。
便他也不明白这件事:当初矜持贤惠的女孩儿,为什么成婚生子之后,立马不可理喻起来,变成了善妒的悍妇:只许对她一个好,旁人不能越过她的次序。人,她中意的,你必须也跟着喜欢。她厌弃的,你没有理由也得绝交。不听就琢磨着要和你斗,好占个上风。
一路上过来,两个人咕囔了足足一路,那人嘴里仍不停地道:“老婆轻易娶不得,但有一件事不遂意,她嘴里便要说一番‘老娘当初嫁与你’之类的话,没完没了,恁地聒噪。哥哥不如先快活玩耍上几日,过后再去。”
不容易两个人踅摸到解库,因外人在场,三娘对魏亮也不十分撵,权当没看见;底下的人见了魏亮,想招呼时,早已叫三娘叫走了,安排了事情他们做。两个人这么干等着无趣,无一时那跟着的闲人有事先走了,剩下魏亮一个人,把指头弄出些动静来,偷眼看看理他不理。
因为三娘不搭理,须臾魏亮又站起来,口里念着墙上的字道:“身—是—周—羽—马—毛—干—饼”。世上总有一样人:你好声好气地说不行,非得打着、骂着、不睬他,他却反过来赔不是。头天等了一早晨,转眼日头已到了晌午,魏亮这厮捱不得饿,再看三娘解库这边,好像又没有请饭的意思。魏亮也就不等着,自己出门吃酒去了。
转眼又过了三五日,这一日叶主管出去讨子母钱回来,瞧见魏亮也在这,遂朝魏亮道个喏,问三娘道:“梁门那里缺副主管,我看砦后的六哥不错,可使他去。”三娘便道:“可是白白胖胖模样斯文的那一个?”叶主管道:“正是那人。”
三娘言道:“我上一回集市上,看见他在那买野菇,手里拿着把牛耳尖刀,挨个儿在那里削菇腿儿。看他偌大一条汉子,却讨这么点小便宜,不是个能做事的人。这个空儿暂且留着,待我寻了人再说,另把张果的钱送去。”
魏亮忽然想起件事来,问三娘道:“初家的小哥你不曾用?他的老子托我几回,要他来解库里面帮忙,你看着尽快安排些。”三娘遂就告诉道:“那厮前日让我给辞了。”
叶主管在旁听见了道:“官人不知?那个小厮不成器,一个月赚到了六两银子,马上不知道是谁了,回家便要换了老婆。可知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识,恁地眼浅。”
魏亮听了亦纳罕道:“六两银子便忘了姓?恁地眼浅!回头等我说说他去。”三娘便道:“你倒有脸儿说人家么?哪一日戳中了你的六两,也不比那厮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