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愈是才华出众的人,愈不能容忍平庸愚昧,愈是有能耐担当的人,愈不能忍受拖拉懒散、见识短私心大。自从见了伏牛砦情景,这蔡营使发狠要整治伏牛砦。一连一个半月折腾下来,众人都瘦了一大圈,回家放倒头便睡,好些日子不曾去吃酒。这一日趁着回来得早些,魏亮、卢六两个人碰上,便约好了,同去翠云楼吃一杯。
两人才吃完一杯酒,听楼下吵吵闹闹的。魏亮到窗前往下一张,正好见王弼引了一班人,在下面说话。只听见一个大声道:“上面也知道,大部分人其实没病,就是装出来给众人看的,又没法查,只好都放三天假。过了三天,再进门你要签一个字据,保证身上没病了。不然的话,染上了别人要负什么责任。”
另一个急忙询问道:“他这个病,会不会传到咱们梁门?下痢的滋味不好受,我可怕染上。”有人满不在乎道:“老爷宁愿染上这病,回到家舒服睡他几天。又不死人,大不了上吐下泻几日后,仍旧和好人一个样,合家还把你伺候得服帖,不比让蔡罗刹压榨强?”
魏亮因为看见了王弼,急忙叫他,口里面“三儿”、“四儿”地唤。王弼那厮没听见,仍旧在那指手画脚地与人讲话。
因叫他不应,魏亮顺手从盘子里捡起个梨子来,把个梨儿砸将下去。只听得下面一声叫,王弼捂着头大骂道:“是甚鸟厮竟敢打我!”四面看时,却见魏亮正在上面。
王弼遂就换做个笑脸,口问他道:“二哥和甚么人吃酒呢?”魏亮遂就叫他道:“四郎上来,快休放屁!我今天做东,上来咱们都吃一杯。”众人一听见有酒吃,登时大喜,一阵风蜂拥着便上来了。
当下吃了一会酒,少不得口内有些言语。一个便道:“朱大郎,怎地不坐?蹲着在撮谷道么?”朱大郎骂道:“撮你鸟屁!老爷的棒疮兀自未消。等我哪一日做了驸马,我看哪个厮再敢打我!”
另一个道:“天尚未黑,你倒睡了?白日里说起梦话来!”对面的一个也说道:“干鸟么!一个月我挨了三次打!蔡罗刹一日不走,我却不是死在这?我听说西军校场上常有死人的。”
有人笑道:“要他去时也不难,你只要听我一条计:等晚上散了回去时,别立刻就爬到床上去挺尸。找一个酒瓮,倒半瓮清水,在里面放上三五块肥皂团,泡上一夜,明早也就发好了。点卯之前你吃下肚,过个把时辰后,药性便可以发作了。那时节口内不住吐泡沫,我们赶紧去寻医救治,只道是蔡罗刹不恤下情,想要人命,众人都去上头告他。到时候不怕他不走。”
那厮骂道:“不用那么太麻烦,不如我打你个头破血流,你也在家将息,牢里面我自有兄弟,进去将养他几日,等他走了我再来,却不痛快。”
还有人道:“你们这一班野猫,武艺稀松还自罢了,心眼子也是驴粪做的!我若是上面的相公,这班夯货们正该累死,倒有面目来上告!有个这心思,正儿八经寻他些错处,那才是好!”
朱大郎认准了一个理,必要说蔡罗刹之所以这么干,是当初他们钱使得不够,嘴里面将那班人不住地骂。有人听了便摇首道:“我看未必。他们西军那班呆汉,只知道厮杀,有钱未必会花。他又不会吹竿蹋鞠,他又不会博双陆,也不看什么杂耍歌舞,也不省得风流笑耍,见了花鸨,怕也要错认作山鸡。”众人听了这个话,一哄都乐了。
一个言道:“若是放在十年前,赛白绕阮雄在世时,十个蔡罗刹算甚么!杀他好似捏死个蚂蚁。”数内有那好奇的,忍不住问道:“只听说阮雄那厮举世闻名,没他不敢做的事,江湖上好汉数第一。远近的蕃人听见他名,谁不丧胆?只是不知道是如何死的?”
一个便道:“因他闹得太大了,上头将王德用拨过来,一发将巢穴捣毁了。现如今只剩少许人马,全都躲去了太行山那里。”依着这事儿,众人不免又议论了一通。
左手的一个对魏亮道:“说起来蔡罗刹甚是不公。我只迟了一刻时,便挨了那厮的一顿打,至今腰里还疼着。你已经十天没有来,那厮连问也没问,倒是屁事没有呢!”魏亮才要分说时,旁边有人嘴里面道:“节级做的好鸭羹,让他给吃了,如何不得看觑些?你又没有。”
魏亮听了这个话儿,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举起交椅便要打。还没打着,早教卢六给拦腰抱住。魏亮哪里忍了气?口里仍旧骂他道:“小婢养的放什么鸟屁?你赶紧回家看看去,爹的鸭羹被人吃给了!”
众人劝慰了魏亮一番,都骂那个多嘴的道:“闭了你的鸟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卢六等人仍旧按了魏亮到座上,众人劝着叫罢了。
卢六开口说话道:“自家兄弟,且不要闹,我们暂且随他。仍旧与先前一样时,这个罗刹哪肯走。”王弼便道:“若让我看,蔡罗刹只是在这暂住,这倒好说。只恨张全、李衮那几个厮,平日他们见了我,哪敢放出半个屁来!现如今跟了蔡罗刹后面,竟也得意洋洋起来,见我也装作没看见,自顾去了。”
另一个也跟在后面道:“前日我趁空躲一杯酒,叫这厮们看见了,便在姓蔡的面前说嘴,害我挨骂了两回。”又一个道:“撮鸟们暂且乐几日,待到蔡罗刹一走,教他们好看!”
捱到掌灯时分了,楼上的众人,仍旧还在骂不绝口。有两个赶座子唱曲的进来要唱,众人哪里耐烦听?当下撵了。众人一发商议了,明日休去。嘴里面虽然这么说,当真不去,皮肉又都当不得板子,不过在嘴上快活快活。当日众人又吃了一会酒,早早就散了。
次日一早去营里时,听人报说,近日生户挑动熟户生事,昨夜的时候,上面将蔡营使调拨走了,众人听了这个消息,一发过年般欢喜。虽然蔡营使一时走了,那厮不知道甚么时回来,再来个回马枪吃他抓住,板子恐怕得多吃不好,众人亦不敢十分放肆。
眼见得那营使去了两日,仍没有回。众人心里面便寻思说,边上的事情,没那么容易处理的,一时半会他回不来。渐渐地也就怠懒了心,不似先前那般勤谨。得有空闲,亦有人偷偷溜出去耍的。
这一日魏亮正在家中,忽家人报道:“后面憨子过来找。”原来魏亮家后街上,住的有一个憨子,和个七十岁的老娘,一块居住。这憨子本来有一个哥哥,早年时学文文不就,学武武不成,遂转去深山学神仙。他又没有个正经的师父,没修持心性又贪功冒进,自弄得入魔,胡言乱语、躁狂*抽搐,本人早已经没有了踪迹,娘俩个只得靠邻舍们周济。
魏亮是个热心的,怜他家贫,时常接济子母二人。因前日庄上运来些新麦,魏亮与了他两袋,那婆婆叫憨儿过来道谢。
憨子来到了魏亮家,先磕了头,将娘教的言语说了。魏亮唤了伴当魏右,将果子拿来与他吃。那憨子双手捧了果子吃,偏又好奇,一发在他家四处撒看。这憨子素日有些傻角,这时已经瞅了一阵,口内胡乱评价道:“二叔家里甚是穷困,连个小戏也没有,不如东头的老王家。”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用心,这话入了魏亮的耳朵,竟也匝地生根起来,便琢磨道:“也说的是。先前我也要弄一班小戏,话本已买了一大摞,搁在那里。谁知一向竟蹉跎了。旁人家里都有戏,如何唯独我家少了?这样不行!怎么说我也得弄上一班。”既这样想时,魏亮急忙立起身来,跑去解库知会三娘,将这话说了。
三娘那边正忙着呢,听见这话儿,口里不耐烦了道:“什么小戏不小戏的,要他无用。”魏亮便道:“家里空有些话本,放在那里占地方,收起它来怕虫咬,却不可惜?东头老王家还有呢,独我少了,倒叫人笑。”
三娘骂道:“老王家自有翠云楼,用它好来伏侍客人。你却要他来作甚么!我倒想知道是哪个笑你?你指出来!”
魏亮再要言语时,只听见叶主管前来报道:“遂城那里蕃人滋事,不少人趁乱在砸抢。现如今鲁大官人的妹子也从北地回来了,不知听见哪个贼挨刀的一力撺掇,言说是娘子使人杀她兄长,谋了他家的店铺。如今集了一拨人,放言要过来拼命呢。如今已杀了咱们七八个人,李主管过来着人救。”
三娘怒道:“蠢妇竟敢如此无礼!必定是那厮们见我赚钱不惬气,自己不出头,却去撺掇那女张飞。你先去取一些钱来,将这七八个人的老小安置了。等我回庄上整顿好人马,稍后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