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人已经渐多,阁子里几乎都坐满了。张亢这厮,还等着能有人出来问疑,好好与之辩论一番呢。谁知道白白等了半天,连个骂他的都没有。人丛里有一个小声问:“水陆商要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讲卖河鲜吗?”回复的道:“不太清楚,可能是什么法会吧。”
这个话儿一出来,张亢那心便凉了半截。只是张亢仍不死心,指望着能有一两个听懂的,给他点评一两句。
这时候又有人走过来,正要去高处立着时,旁边正有张亢碍他。这人见张亢那厮衣冠不整,腌腌臜臜坐在身旁,以为是哪里的脚夫寻错了路径,摸将进来,脸上先有三分不喜。
这人立刻躲了张亢,去别处立了,口内言道:“久仰诸公的大名,小可乃苏州杜梅萍,唐朝杜牧之、杜彦之之后,近日做得小诗三首,特来献丑。”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登时跳将起来,将梅萍引至上座,一群人簇拥着围上来,都问梅萍索三诗要看。
梅萍那诗,用李墨誊了,写在薛涛香笺上,字师柳体,善用飞白,瘦劲之余另显丰逸,哪个不喜?再看张亢分与众人的那些,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破纸,满篇将狗撵兔儿似的字草草誊了,认得费劲也罢了,揉搓得好似油纸包模样,自不知羞,兀自拿出来散与人。
那梅萍身高八尺,人物轩昂,谁人不喜?再看张亢,先头治渠晒得黝黑,更显得两眼灯也似亮,手脸都磨得粗糙,赶了一路,人骡臭汗味一身。衣衫蒙尘,冠帻不整,再加上他目中无人的摸样,因此便无人喜他。如今手里已有了新卷,众人早将那张破纸弃去,叫风一吹,散落到地上,被人踩得到处都是。
众人因听见杜梅萍自报家门,自称是杜牧、杜荀鹤之后,都在夸奖,争先恐后与他攀谈。正在说间,只听人群外张亢言道:“作诗如同作画,黄家富贵而徐熙野逸,各有所长。如今的人,勾勒敷色,层层渲染,细微之处极尽精妙,重巧技而轻意境,此正舍本逐末之举。愚虽不才,唐史亦有耳闻,未听说杜荀鹤乃杜牧之子一说。
诸公自命才俊,前不能借史鉴以修今世,后不能治经典以传后人,只好将街谈巷语之小说家言当做圣经,把冒充真迹的赝品古画奉做至宝,纵然穷究一世,下笔万言,终究免不了狭陋!”
一个言道:“杜姓尚有牧之、荀鹤,皆唐末大才。今梅萍诗文出众,令人称羡,何来你嫉贤妒能?”
张亢笑道:“有人读史,只会记得些风流韵事,全不知治国治家。成日价吟风流泪,借物咏怀。上不能救国家免危难,下不能拯万民出水火,治世只是一筹莫展,对敌只会临阵大哭,胸中纵有诗词万句,治世实无区区一策,却令诸公趋之若鹜,却不可笑。”不待众人反驳张亢,那张亢只管大笑而去,留了众人在阁内。
话说是:针砭时弊无人喜,无病呻吟惹人怜。今日张亢见了东京的年轻才俊,大失所望,因此无意与这厮们交往。上书这事,指望别人没有用,仍旧还得靠自己。
因听说明日又有早朝,这事儿张亢不敢耽误,立刻出去门买了些纸张回来,又问店家借了笔墨,自己字斟句酌了半日,细细地写了篇新文出来。把草稿改了几遍后,这一篇文章就算好了。张亢打算等在路上,等明天众官下朝的时候,亲自呈与范仲淹。单一篇张亢认为不够,索性誊写了几十遍,明日下朝时多分与人。
写完了这些,时间就已经不早了。张亢胡乱吃了一餐,去对街找了处香水行,洗浴了一遍,重新换了件新衣。趁着天色还没暗,又去间壁李家修面铺里修了面,拾掇个一新。走在东京的街头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千门万户都灯火通明。晚风里夹杂着瓦子里唱的声音,很有一番繁华的景象。
张亢愈走愈神清气爽,一个人心里面暗自说,明日见了范仲淹,把文章往他手里面一递,许多建议必然被采纳。或许经过了这件事,自己也能被范仲淹看重,成了新党的要员之一,真能够施展抱负了!这件事情,单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因为有事儿,当夜张亢回去后,早早就睡下了,只等来日天明。
次日一早儿,天上虽仍星光璀璨,张亢已经爬将起来,匆匆忙忙梳洗了,在早市上胡乱买了两个炊饼,急急去小御街前茶坊里等着下朝。昔日有王维做《早朝》诗道:
皎洁明星高,苍茫远天曙。
槐雾暗不开,城鸦鸣梢去。
始闻高阁声,莫辨更衣处。
银烛已成行,金门俨驺驭。
转眼的工夫,天色就亮了。张亢等了大半日,仍旧不见众人下朝。茶水已续了三五次,今日不知有甚大事,众人迟迟不散。张亢是个性急的,饮着茶时,不断扭头往外面看,脖子几乎被扭折了。
没多久太阳已经出来,天气又热,那茶全做汗水出来,径直将张亢衣衫溻得透了。这边张亢跳将起来,一直去东华门外来回踱步。一个军士见了张亢,上来便要喝斥问他。
张亢趁便问他道:“不才请问押衙一声,不知甚时下朝?”那人问道:“你问这个甚么事?”张亢遂道:“便是找范希文范参政有些事情。”那人听了便言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吧,范相公如今已不在东京,莫再来找了。”张亢待要细问时,那人却又不肯说,催着他走了。
天气又热,早朝一直不见散,张亢便又走回去等着。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工夫儿,茶坊里突然出来个消息:新政完了!所有这些坐着的人,全在说这个。本来张亢还不敢信,谁知道消息已传遍了:不单这一家,一条街的茶坊酒肆,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按照众人的说法,就在昨天的时候,不少人已经被罢黜了!不单范仲淹,连同杜衍、富弼、韩琦、石介等人一道,俱被连累贬黜了,官家新提陈执中为参知政事,似乎事情与新法有关,怪道才刚那押衙那般说!
因为不少人猜测说,之所以范仲淹等人能被罢黜,必然是赵官家听信了旧党的谗言。内中有人着急道:“官家看上去憨憨的,知道那旧党是坏的么?怎地没人揭穿他们?”
问的是街巷里卖浆的,看过两出滑稽戏,认定了旧党是“坏”的,心里便要拿他。一个员外模样的道:“阁老们的事儿,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得?”一时间各处议论不绝。再怎么说,到底茶坊酒肆里的人,多是心里向着新政,口里不免恨骂一阵。
眼看着众官下了朝,前后出来,张亢还是不死心,仍旧将袖中所书一一散人。须臾散毕,热了张亢一身汗,脊梁早已湿透了。为解渴间,便去茶坊寻盏茶吃。当下索了一盏茶,自一面吃,一面寻思。旁边有人要拼座头,便问张亢。
张亢吃他一打扰,立身起来,会钞要走。忽听背后有人问道:“那个不是张公寿!”张亢急忙回身看时,此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友王庭苏。张亢来了东京的消息,王庭苏已经听说了,早就想着要见他了,谁知在这里遇着了。说话间两个便回了客店,当夜抵足而眠。藉此新政失败之际,两个免不了有话说。
当下说了些近况,说到新政,两个心里都怀疑说,这一次失败,又能是哪个嘴欠的,惹上了祸事,说出来一些不该说的。张亢于是猜测说,很大的可能,是夏竦、章得象、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这些人上书,直言范仲淹、富弼等人结党营私,扰乱朝纲。
另一个可能,是又出来一个欧阳修,写了一篇《朋党论》。张亢这么猜测的时候,一发连上书的语句措辞都想好了,然后把出错的那个咒骂一通:“烂嘴的蛤蟆,闭上个嘴巴不出声,能憋死他?猪猡倒霉被捉住时,也不会自己去给屠夫递刀!”
然而张亢也只不过是骂得痛快,到底事情究竟是怎样,除了当事的那些外,其他的谁也不知道,一切只是他自己凭空猜测,等到庭苏提醒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回过神来,把这个话头转到别处。
庭苏言道:“类同求学,昔日韩愈有言道:‘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变法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是不能控住笼头,过犹不及反遭其害。万物俱有阴面阳面,杀阴存阳之道不可取。杀伐太过,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激起众怒,如何长久?”
张亢便道:“你等腐儒,称善而不能用善,厌恶而不能去恶,战战兢兢只会观望。哪里知世无万事俱备之时,一味拖延,时不待也。变法十项深切时弊,正中肯綮。世上事循旧制弊病无数,待改时不能自拔。似这等瞻前顾后虚与委蛇,终难成事,有甚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