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里庭苏沉默了片时,缓缓说道:“我来东京已有了些时日,见了些人、事,总觉我等将新法抬得太高,不是助它,反倒是害它。
众人只说敬范相公,推崇新法,有时候自己觉得做了许多,于事无益,反倒有害。等事败了,不去自察,只会将原因一股脑推到外因身上,自己装成个无辜的模样。
你我交往了好几年,争辩了也有好几年。从与西夏之战就开始,到如今变法失败,我如今悟了:争辩无用,不如休了斗口,将手里的事情做明白了。”
张亢言道:“上古神祗我最敬女娲,为何这么讲?上天若令她造物,生一个便可,何必劳神费力将黄土泥捏成人形状,四肢百骸一应俱全,五脏六腑无一纰漏。放之地上,便可行走跳跃,言谈思索?若非如此,天地间止存百兽,遍地皆是人首蛇身,物类何来人之一说?”
庭苏言道:“造人虽难,成功了虽好,不成亦没有甚么害处。怕只怕盲人瞎马入沼泽地,险象环生。万物既已成一统,改之何易。另辟一径虽或可成,无有积淀危难亦多,怎可携一国之人同与涉险。”
张亢听了这话便言道:“有句话说,世本无魔,唯有心造。把一件事假想出来许多的坏处,便可以心安理得不去做。鱼类有腮,虫有腮不?可以以鱼观虫否?凭空揣度,好比是以鱼观世界,空泛无用。而公不肯试一试,单凭口头上推断一番,便摇头不行。
墨守成规,得过且过无视诸弊,害处就能自消了么?危房不修,仅仅把看到漏雨的那些人,赶出屋去,换成些哑子进来住,这屋子还是漏雨的。还是说‘久则成弊’这件事。
当年商公变法的条令,千年之后,已经不适于当今了,但是你看看《伤寒论》,还有古代其他的医书,上面的方子也依然管用。
虽然朝代早已经更迭,父死子继循环不止,但天、地、日、月、节气不变,药性不变、肉身不变,筋骨、五脏没有变,治病调人就仍旧管用。反观变法这种事,虽然人性没什么变化,但是千百年过去了,外因变化改动的东西太多,情况复杂,治世比治病更难百倍。
人心若不正,空念些圣贤书在里面,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假仁假义。读书人见权贵自恃清高,蔑愚民如同豚犬,在散位悒郁不忿,临危机避若水火,不过可悲可叹而已。甚么时候舍生取义者人头攒动,见财见利的避如寇仇时,你我再议论这事。”
庭苏遂道:“听别人说,韩琦曾经在早朝上挺身而出,为新法据理辨析,官家仍旧不听他,何况是你我?变法兴国,亦可能坏国。位在至高,方方面面都需要顾及。赵官家不是个浅薄易见之辈,突然收手了,多半是怕党争蔓延耗损国力,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有人或许能将旧事重提。”
张亢不满意言道:“一道令,裨谌草创,世叔讨论,子羽修饰,子产润色,层层修饰,步步勘察,确实也算稳妥了,只能常补,真正可以治疴的猛药,却被摒弃了。
变法本来是干系国运惠及民生之大事,齐心的能有几个人?你说惩戒不法,他判该当死罪。你说节省开支,他便减免军饷。你说严惩贪渎,他去离间官民,害的良吏不敢做事,不敢担责,贻误民生。故意无所不用其极,这罪名却按在你的头上,比起来他们,那些明争的倒是好的。
这些参与新法的人,悟出真谛的有几人?不知道火候,蒙头猛进的太多了!但和缓些,便有人激奋怒斥群起而攻之,反将人推给对方的营阵里去了。有许多又本末倒置,只好在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
因见人有皮肉,推而得出一堆皮肉便是个人。更有甚者,只听说吕蒙正喜鸡舌羹,便以为吃了鸡舌羹,便是吕蒙正。听人说杜牧遗微子,便以为有微子了便成了杜牧。力若不能使在一处,功夫白费。范参政纵有引车出泞之心,补天之能,奈何时机不熟,火候不到,徒令人叹息。”
庭苏听了这个话儿,笑了便道:“公寿莫怨,我知道你前几天在白矾楼撞了晦气。那地方本有两拨人:其中的一班,没有不敢说的话,凡事都骂。到后来偏执到以为高标就必须标新立异,特立出尘。但给上面说两句好话的,就被认作是州府的‘鹰犬爪牙’。稍微孝顺些父母,就被骂成是‘酸儒孝狗’。到最后终于惹了众怒,吃搅散了。”
张亢遂道:“这班人我也听说过,他们以庄子为祖师,开始时主张不分尊卑、世人平等,后来引申到‘孝’字上,便议论说,无论是父母之于儿女,还是儿女之女父母,主张过于牺牲的,都是畸态。前者容易教出白眼狼和废物,后者教出来的是奴隶和傀儡,那时候他们的拥趸还算不少。
世上的人,老幼是弱势,他们自己没能耐争,是需要需要道德、律法替他们争,但是如果走得歪了,就变成那么个四不像了。可知驳斥、反对并不能将对手一举摧毁,打入内部,以正义之名拼命率众去追求极端,才会令它真正灭绝。”
继而说到另一拨人,庭苏便道:“另一班人舞文弄墨,专爱一些风流雅事,如今倒愈发兴盛了。此二拨治世皆不对路,公寿若找,来日我引你与司马光、王安石等人认识。比起那些,这些人才称得上才学出羣,少年英锐。”张亢心里已怠懒了,听见王庭苏这个话儿,便就推托说不必了。
眼见得已经天明欲晓,张亢便对庭苏道:“世上人可分两种:有一等周天下之利为我所用,滋养我身;有一等人竭我所能以安天下,以利世事。我张亢素敬后一等,亦尽力做后一等。今夜一辩,你只一句话说的对:空论只能是一事无成。言随身转,为民时怒官,为官时怒民,反复无常之人有之;
寻章摘句老雕虫,看不到光亮之处,逐一踩一遍旁人影子,便自以为天下无敌,这不是最坏;更有那捕风捉影附会之人,动辄在背后陷害人的。便明辩的,又能如何?言行相悖的从来不少。茶坊酒肆里坐着的,多是些牢骚又无所事事的。
明日我便离了东京,投身西北,从一县之吏开始做起,招募边军防御夏人。他年事成,回来笑你们这一班腐儒!”庭苏亦笑:“公寿仍旧是精力过绝。放心前去,有所需时,只管写信来找我。”
两个争辩了足一宿,吵吵得隔壁客人也睡不着,骂他们道:“这班作恶的秀才们,张口范仲淹、闭口仲淹范,听说他名,一个个好似歌姬见了柳永一般,一整夜大呼小叫、捶墙砸壁,却搅得俺整整一宿没睡成觉!”
次早起来,洗簌完毕,店家过来叫张亢道:“早起外面来了个人,仆役的打扮,说是来找张公寿,我疑心是问你,老汉叫他在外面等着。”
张亢听见了欢喜道:“莫不是我的文章见了效验,有人特来找我么!”说着张亢便着把腿出来,急忙看时,外面这人却十分面熟,却是张亢自己家里的伴当小厮儿。张亢见了他询问时,那小厮道:“主人一走,家中便出了两件事,娘子命我来此寻你。”
张亢奇怪问他道:“过来的时候,我也没说要住在哪,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小厮言道:“小人来东京已两天了,本来并不知主人的住址,正在到处打听呢。谁知道事情太凑巧:有人在地上拾了张纸片,细看正是主人做的一篇文章,那上面明白写着主人的下处,因此我才能找到了这里。”
纸片不纸片的张亢不提,又问他道:“家中出了甚么大事,你过来找我?”小厮言道:“一件是衙门里的事,因为你多日不去点卯,知府相公心下愤怒,为示公允,要罢了你。”张亢因此骂他道:“愈是包藏私心的,人前愈是要‘示公允’,此真小人不可大受!”
小厮亦跟着不满道:“主人治河一整年,事成之后,本来就应该多歇几天。你走的时候,知府还答应得好好的呢,谁知道他却在这里等着。”张亢不去接这话,旋又笑道:“我本不为俸禄而活,岂肯因它被缚在柱上?我明日便要去边上,正好儿不用回去了!另一件却是甚么事?”
小厮便道:“另一件是家乡来了催急书信,叫你回去,大官人已经从并州先回了。”原来张亢一母所生的兄弟二人,哥哥张奎风姿俊伟,仁孝畏慎,先中了进士,如今在并州做知州。摊上张亢这么个跅弛不羁、踪迹难觅的兄弟,不知跟着他受了多少回惊吓!却也无法,因此家中有事情时,都是张奎安排张罗,今番特意叫上了张亢,必然不是小事。
张亢听说这个事,心道不好,急忙将信拿过来看时,这信不重,似乎只薄薄的一张纸,看样子不是闲话家常的。再看它那封皮上,又没写上“平安”二字。张亢急忙打开来看时,
原来却是老母病重,催他急回。如今事急,张亢自不敢耽搁,当下与庭苏道个别,引小厮急急望濮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