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王拱辰弹劾后,苏舜钦、刘巽一干人等,该撤的撤,该贬的贬,也都一股脑儿下去了。如今仍然在朝的新党,只剩下欧阳修一个了。欧阳修为了苏舜钦等人,在朔望朝会上据理力争,直接进谏。
赵官家一听见他那些话儿,眉头立刻就皱起来,脸色也变得不好了。若换一个人,看见了赵官家神色不对,口里的进言立即能停下,或者把事情简短了说。
欧阳修这厮与别人不同:因为欧公读书多,目力不行,老远儿视人十分模糊。看着衣服,只知道上面坐的是赵官家,至于官家是什么脸儿,也看不清,也没法管,口里面抑扬顿挫的,只顾去说自己的,想让他停下都插不进嘴去。
言语为了让官家“重视”,欧公把事情的严重性,还要加上个三四分。听着他说的那些话儿,朝臣许多都侧目了。
虽然欧阳修滔滔不绝,怎奈他说的那些谏言,朝中没一个支持的,连苏舜钦丈人杜衍那厮,都不肯帮忙说句话。除了欧阳修一个外,朝中其他人全都是反对。
苏舜钦等人被贬、罢职,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完全没有挽回的可能。非但如此,陈执中等人上任的事,也已是不能阻止了。朝中新党这边的人,只有欧阳修一个光杆,还在想着什么力挽狂澜呢。
之前的时候,西夏李元昊突然寇边,朝廷将范仲淹升任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让他去西面治军去了,欧阳修知道后十分欣喜,自认为好友去了边上大展身手,能把他也一块儿荐过去呢。到时候给一个参军当当,在西边真的能一展抱负。谁知道白白高兴了几天,范仲淹写来的信上说,要请欧阳修过去帮忙,推荐他做经略掌书记。
欧阳修要的是参与军谋,精画财利,认真在边上做一些实事儿,兀谁耐烦做一个书吏!因为欧阳修不乐意,以侍奉老母为理由,直接就写信推辞了这事儿。
虽然当时没答应去,欧阳修可一点没闲着,这厮自己琢磨说,数十万大军屯兵边上,食用皆赖西北供给,百姓早已经疲惫不堪。一旦遇到了天灾人祸,恐激民变。为此上欧公十分操心,替范仲淹出主意说,为了解决这些难题,需要通漕运、权商贾,三术并施。只半年间,欧阳修送去延州的信,已经快摞成座小山了。
后来因听说仲淹在屯田,欧阳修又害怕范仲淹料事不周,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信上全都是驻边的建议。欧公为了写这些信,一晚上能爬起来好几回,想起来几句就赶紧添上。
后来到了新政变法,欧阳修终于应了好友的邀请,能亲身参与进来了,谁知道这条路颇为不易:先是有人告发说,滕宗谅滥用公使钱。所谓“滥用公使钱”这件事儿,是当初定川寨之战的时候,葛怀敏兵败,元昊趁机率军东进,要打泾州。
危急的时候,滕宗谅紧急打开了府库,用钱征集了大批的边民,率全城百姓共同御敌,这才让泾州城免于被攻破。后来李元昊人马退去,泾州已没有危险了,滕宗谅立刻被揪出错来,以“滥用公使钱”被问罪。
除了这件,当初滕宗谅上任时,正赶上好水川宋军兵败,边上百姓的子弟,损失了万余,关右震动。在边上一片哀声、人心十分不稳的时候,滕宗谅也曾经拿出钱来,替阵亡的将士设祭招魂,安抚百姓,这也成了他们的把柄,又一项“滥用公使钱”。
滕宗谅这事儿一出来,范仲淹、欧阳修等纷纷上书,极力挽救滕宗谅。旧党那边不肯罢休,沿着滕宗谅这根藤儿,还想带出来一连串的人。
为了不牵连到其他人,滕宗谅直接放了一把火,把账簿、书信一块儿全烧了,所有的罪责都一力承担,让别有用心的那些人,无证可查,这件事情才到此为止,没有发展到更坏。
出了滕宗谅这事儿后,众人一路上如履薄冰、小心行事,度过了许多次的难关后,到底还是遇到了变故,如今只剩下欧阳修一个。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欧阳修仍旧不认输,为了新政的成绩不至于丢失,只半月间,先后上了《上矾务利害状》、《乞罢铁钱劄子》、《请耕禁地劄子》、《乞免浮客及下等人户差科劄子》等十余个劄子,一个人比得过千军万马,简直比新政的时候更勇猛些。不少人心里面腹诽道:“欧阳修自认为忠心耿耿,很得信任,官家不会把他给怎样。殊不知连官家的先生孙复那厮,尚且与反贼孔直温有交往,他算个什么!”
别人心里面怎么样,欧阳修根本不在乎,该谏还是谏。见了这样,杜衍、贾昌朝、陈执中几个,叫上晏殊众人一块儿,说起来这件事儿言道:“自从新党被贬之后,欧阳永叔上书太多。赵官家见了他的劄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已经是不满了。”
贾昌朝便道:“早在范希文等人出京,新政就算是终止了。为什么苏子美等人被罢职,他欧阳修难道不知道?何必再去触龙鳞呢!”
眼看着杜衍、贾昌朝、陈执忠等人,已经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都等着晏殊表态呢,晏殊口里面也就道:“按我的看法,趁着欧阳修没犯错儿,还是建议赵官家,直接把他给调走吧!仍留在东京,谁知道他又能惹出什么祸来!由着他胡来,到时候可不是罢黜被贬了!”
晏殊这话儿众人都赞成,至于这事儿由哪个去与官家说,少不得又落在了晏殊的头上。过不多久,欧阳修果然被调出京,任河北都转运使去了。因这件事上,欧阳修与晏殊这两人之间,又多了层嫌隙。
如今新党这边的人,已经是全军覆没了。之所以新党能败成这样,全都是石介一首诗惹出来的。虽然别人不说什么,石介每每想起来,自己就觉得十分愧疚。眼看着情势一天比一天坏,石介更添了许多沉郁,又无法排解,过不多久便去世了。
石介这一死,许多人立刻被惊动了。欧阳修此时已到了河北,听说了石介亡故这件事,立刻又憋不住他那张嘴了,第一个带头跳出来,且哭且唱道:“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
有欧阳修带头,石介生前的诸多同僚,亦纷纷出来,对夏竦的揭发愤然不平,纷纷叫屈。舆论马上就沸腾起来,大有为石介等人翻案的模样。
处在这种情势下,夏竦这边便坐不住了,时刻担心新党要翻案。谁知道事情太凑巧:徐州孔直温谋反失败,刚刚被官府捕获了。抄家的时候,官军在孔直温家里面,找到了石介寄给孔直温的书信。
夏竦等人立刻借此事上书说,当初在检查石介往来书信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祸事:石介与孔直温交往不浅,本身其实并未亡故。因事情败露,石介为避祸,其实已逃往辽国去了。为防石介是诈死,夏竦请赵祯准许开棺验尸。
这话儿赵官家虽不太信,但是关系到通敌叛国,却是件大事。有张元等人车鉴在前面,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是以赵祯准许彻查此事。
这件事情一传出来,舆论立刻又炸开了。不单是石介的亲朋诸友都愤懑不平,石介生前在泰山书院、徂徕书院的几百上千个学生,亦纷纷站出来联名儿反对。
到这个时候,学生们与权臣之间的矛盾,已经是日益转炽了。因学生们声势浩大起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少人甚至还要挟说,倘若先生这一次真的被开棺验尸,心就凉了,他们从此对宋朝就失望了,不爱国了。还有几个人发话说,以前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元要投敌,因这事儿上,突然理解了张元了。倘若赵官家真不明是非,那就准备要弃国投敌。
权臣们心里面忍不住骂:“一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自己都需要别人供养的人,更不曾于国家有半点贡献,只会在口头上慷慨激昂,说些爱国的话语。
一遇点挫折就开始寒心,什么前途黑暗,官场腐败,国家什么都不好了。以将来如何报答来做要挟,只要没合了他们的意思,嘴里面就已经开始寒心,‘爱国’就开始打折扣了。
他们不知道出仕的这些人,遇到的事情,比他们那些艰难百倍,所做的比他们多出来万倍,无数次拯民出水火,多少次救国出忧患。
他不知道别人为了国家,许多人已经付出了性命,多少人付出了几十年辛苦,还有一辈子的坚持,他们就付出了点‘爱国心’,就了不得了,开始往回索好处了!都像这样,下一代算是彻底完了!”
在这种时候,石介的那些学生们,只会一窝蜂蒙头猛进。非但什么屁用不顶,反而更添了不少的乱,让石介的名声益发受损。
事情闹得愈来愈大,赵官家命提点京东刑狱吕居简前去查问这件事。居简是宰相吕蒙正之子、吕夷简叔伯的兄弟,他到山东来主管此案,石介这边的人马,对他并不是太放心,都害怕石介真的被破棺。更何况夏竦对于石介此人,定了一个谋反的罪名。一旦吕居简不开棺,岂不是成了谋逆的同党?为了自身的安危,吕居简也得开棺了。
这个时候,杜衍因听说吕居简要去山东查石介的案子,杜衍亲自去问他道:“如今石介已经亡故,夏竦一党以谋逆的罪名,必要将他开棺验尸。不知道吕公有什么高见?”
听见这话儿,居间琢磨了便道:“石介这事儿,夏党要的是破冢发棺,泄一泄私恨,官家要的是确保棺材里有没有人。倘若有哪个敢出来以全家作保,说石介真的已死了,叫他立下个军令状,也可以回去向官家复命。”
听见这话儿,杜衍立刻就明白了。杜衍立刻把消息传递给兖州的知州,知州把消息出去一说,石介的亲族、门生棺敛之人数百余人,立刻都响应。众人全都出具文书向吕居简作保,确保石介已真的亡故。除此之外,吕居简又命官府出具个文书,一块儿拿着向赵官家复命,石介才免于被破冢发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