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经过了三川口、好水川两次败后,仍有许多人认为说,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宋军迎战时大意了,让夏军那边侥幸胜了。后来定川寨又是个大败,说这个话儿的渐渐就少了。
接二连三的败仗,打没了边人的士气不说,宋军在西北边上的名将,几乎已经损失殆尽。非但如此,自从定川寨战败之后,当初韩琦攻夏的提议,也就算是彻底完了。
因这场战,之前流传甚广的消息、传说中的宋、夏之间要讲和的事情,似乎一夜就成了泡影,讲和似乎也看不到头了。边上的人,人人脸上沮丧的神情,都溢于言表。
东京城内的行商卖货,通常在招徕顾客的时候,往往吆喝出声儿来,喊什么的都有。譬如许多卖花的货郎,过街串巷时这么叫:“买束花儿好回家,到了来年一定发”、“哥哥插花能守正,娘子戴花香满头”。还有卜卦算命的,口里面经常这么叫:“客人找我卜一卦,时来运转福到家”、“避祸消灾、时来运转。钱财到家,贵人登门,老婆进家!”
除了通俗易懂的之外,还有一些奇怪的吆喝,像什么“亏便亏我吧”、“吃亏的便是我呀”之类的话儿。倘若不围过去看一看,还真不知道他卖的是什么。因这种吆喝的方式奇怪,
令人好奇,倒惹了不少人争相来看了,这厮们买卖便兴隆了不少。旁的人一看这么喊好,也都一股脑儿跟着学。
宋朝连吃了三次的败仗,十分怕被人讥讽嘲笑。听见别人说个什么,也八分觉得是在影射。“吃亏的便是我呀”这话儿,偏偏半城人都在喊,听在朝堂上相公们耳里,便觉得有刺儿。再加上有心人一点拨,就愈发让人气恼了。终于有人发话说,这话儿听起来不吉利,要找个机会治一治,不让再喊了。
果然过了不多久,便有了一个卖环饼的,在赵官家所废郭后的瑶华宫门前吆喝说,吃亏的是他,终于让开封府差人拿住了把柄,立刻将这卖饼的拿去,一下子打了上百棍,自此“吃亏的便是我呀”这话儿,终于没有人敢喊了。
到这一年,正赶上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康德舆卸任,急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代替康德舆赴府州上任。上面将所有合适去的人,推荐了个遍儿,都没人敢去。
也不怨人:自从定川寨败后,各地的夏军愈发猖獗,气焰正盛,在众人眼里,去黄河的西岸,靠近夏地的府、麟上任,不啻于去阎罗殿门前走上一趟,常人谁敢冒这个风险!因此一听说这个差使,被荐的全都吓到脸白,立刻找着个借口就躲了。
正在着急用人的时候,有人便想起了一个人来:当初新政变法的时候,张亢去东京,专门去找寻范仲淹。恰巧正赶上变法失败,范仲淹被贬出东京了,因此张亢就没能找成。后来范仲淹听说了张亢,举荐他去镇戎军做了个通判。
谁想到张亢上任才两个月,张亢老母便就去世,张亢只能回家奔丧。所以这次去管勾麟府,实在是摸不着人了,张亢就被人想起来,提议让他去。
这边文书下到了镇戎军,问镇戎军军使要人的时候,才得知张亢守制的时间未完,这趟差事还是不成。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上面肯定找别人替换。谁知道过了不多久,上面又有文书下来,说为国家事,守孝日期可以减免,因此有使者专门去了濮州一趟,请张亢接替康德舆。
张亢曾三五番夸嘴说,要去边上做些事情。这话果然不经念叨,如今他自己坐在家里,这个差事就从天上掉下来,跑到门上来找着他了。消息过来的时候,同因为母丧,张亢的哥哥张奎这厮,也在家里弃职守孝。
一听说朝廷命张亢为并代钤辖、专管勾麟府军马公事,张奎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替张亢回复道:“因为下官老母亡故,舍弟如今需要‘守孝’。更何况他才智浅薄,管勾麟府怕不堪任。若为了升职这件事,便弃亡母于不顾,他以后在同僚、上官处怎么交代?便是赵官家知道了,该也不会罔顾人伦。能否烦贵使再走一趟,把情形说与上面知道?”
使者听见这话道:“张知州,通判守孝这件事儿,相公们都已经知道了。我来的时候,赵官家曾经亲口说:‘若为了国家的事情上,守孝的日期可以减免’。既然官家玉口已开,谁敢说通判不孝呢!
更何况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可不是个闲职,多少人想要还捞不着呢!但凡有些才能的人,谁还没一点英雄气!你不要着急,要不咱们先问问通判,看他什么意思。”
因这个话儿,张奎老远儿对兄弟挤眉弄眼的示眼色,就害怕张亢没个数,自己贸然就答应了。然而这边张奎的眼色,张亢那厮似乎是没懂。一见这令,张亢不容分说立刻就答应,那头张奎要细看看,然后再定。怎奈张亢手眼快,应有的文书一时就看完,满口应承了这件事儿,张奎哪里说得过他。
当即就在使者这里,张亢将一应手续全部交接,过不多久就都办妥了。到这个时候,这个差事就算是妥了。因为害怕张亢再反悔,使者一刻不敢多留,当即就要去回复上面,一道烟走了。
本来按张奎的看法,去府州就是九死一生,那边是绝对不能去!当务之急,需要赶紧以“守孝”的缘故,将这个事情拖延一番,然后再想办法罢掉。
之前使者在的时候,张奎不知给张亢使过多少眼色,那厮好像不明白,一个劲装傻。于今这使者终于走了,大局已定,无能挽回,张亢也就不装了,腰板也跟着挺起来,好像这厮长了辈份,他突然成了个哥哥了。张奎气那张亢不听劝,立刻由盟友变成敌国,半天不给他一个好脸儿。
张奎是个什么人,张亢一向是知道的:面子最大,就算是再气,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免得砸了他“仁孝慎畏”的牌子。仗着自己的脸皮厚,不顾张奎那脸色黑不黑,张亢只管凑过脸去,推说自己因馋酒了,晚上要与哥哥吃顿酒,再叙一叙。
到了晚上,果然张亢置备了酒席,拉着张奎一块儿同饮。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想挽回早就没机会了,张奎仍替他担心道:“麟府一向兵荒马乱的,管治跟中原不一样,武将颇多。
你一个文人过去了,怎么服众?哪里是那么好管的?!”
张亢遂就说话道:“哥哥对武将偏见太大,照你的说法,文人就都好管了?”说着张亢便举例道:“古话曾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武人听见这个话儿,认为有理,立刻就信了,贪色便不是好汉的勾当,犯着的都被众人嘲笑,没几个自己炫耀的。
反观文人这一边,去遵从别人约束自己?哼,你想的多了:他们编出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来,把风流多情夸赞一番。同一件事情,没有学识的那才叫‘好色’。读书人犯着叫‘风流雅事’,是让人得意的一件事儿。
再譬如说,在市井、乡村这些地方,醉汉、贪酒之类的事儿,是普遍遭人厌弃的。吃醉了打老婆那些人,在十里八乡都有个恶名儿。然而跟文人沾了边儿,‘醉鬼’就成了‘酒仙儿’了,凡庸岂敢去说三道四的。
有些稍微有点名气的文人,拥趸无数。于国家、百姓无半点好处,只会在背后散布谣言。对努力做事的阴阳怪气,对仁人志士诋毁谩骂,然后自诩为‘公正独到’。你若说他不务正业,要责罚时,倒更成全了他们‘不媚俗’、‘不阿世’、‘不奉承’、‘不为世间俗物所容’的美名了,你说这文人好管么?”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张亢仍然不为自己发愁,还能发这些长篇大论,张奎没有心思去跟他辩。上任这事儿,既然他张亢一心要去,别人怎么能拦得住。如今张奎也想开了:张亢那厮他自己愿意,就算他在半路上死了,那也是命数,怨不着别人。
当夜吃了一夜的酒,提起往事,哥两个从年幼时候的事情讲起,张奎又忍不住一遍一遍抱怨张亢,说他从来没让人省心过。倒霉做了张亢的哥哥,在后面担惊受怕了多少!
当初濮州这张家哥两个,都年纪轻轻便考上进士,一时成为乡邻的美谈。出了名了,这两个人的性情举止,别人渐渐就晓得了。熟了之后,就被人编出个顺口溜:“张奎做事,笑杀张亢;;张亢做事,唬杀张奎。”
到这一次,张亢仍旧是觉得自己没错儿,合理、合法又合情的事情,做他是因为顺理成章。倒是张奎大惊小怪,偏爱自己吓唬自己,有些可笑。
有些事情,不管有理没有理,只要是说话人语气坚定、绝不松口儿,反驳的那方一旦气软妥协了,便就输了。因此上张家哥俩每次争执,张奎总是输的那个。说不得这一次同以往的无数次一个样,又是张亢那厮赢了。
张家父亲去世得早,张奎总觉得自己是长子,有必要给家中母、弟给予遮蔽。怎奈张亢这个厮,总飞的太高,管他费劲,到现在几乎都要遮不着了。
于今张奎也思量好了:张亢不是个甘于在别人树底下借荫的人,自抱负远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随他去吧。更何况国家如今正用人之际,张亢这厮有些怪才,这一去了,说不准他还真能干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既这么想时,不用张亢说什么,张奎自己先保证说,万一张亢有个什么,他肯定能帮助张亢照顾好家小,不会短了他们什么。家事事小,还是国家事上为大,叫张亢只管放心了去。听见张奎这些话,张亢忍不住内心里道:“这个人明明心里面什么都明白,偏偏每次遇到事情,每次都从背后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