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的时候,营使秦云被调升到别处,直管苏兴的营使,就变成了刘营使。这刘营使脾气可不像秦营使,能客客气气的跟你说话。惹起他火气来,那是要拍桌子骂人的。
因为第四指挥的成绩太差,全军排了个倒数第二,把个刘营使气得发昏。还没有来得及训斥他们,想不到苏兴那个厮,竟然有心思还去捶丸,刘营使一发似点上了的炮仗,那火气立刻就冲上天了。
当下刘营使把苏兴叫去,拍着桌子骂他道:“你这鸟厮若不能干了,趁早给我脱了衣服,滚回家去抱孩子,别再给老爷丢人现眼!”
苏兴被骂得低着个头儿,一会的工夫,不知道缩了几回脖子。被骂的时候,苏兴还时不时偷偷抬一下眼皮,观察刘营使脸上的神色,有没有一点点转好的迹象。
说起来苏兴这个厮,除了爱热闹、喜欢玩耍、不上进外,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谁家有什么红白事,需要他帮忙,马上这厮就乐了,小跑着跟去替人家张罗,受累也乐。赶上哪里遭了灾,需要人帮,这厮马上跟过年似的,第一个他就跳出来,筹钱、捐物、帮东西,一刻也不停。夸他一句,脸上都能乐出花来。
这种共经患难,人人接近、不分彼此的氛围,苏兴就喜欢。可惜一旦到了正经事上,苏兴这厮就缩了头,只顾着偷懒儿,一点儿也提不起兴头来。
当下刘营使骂了一通,从苏兴本人开始骂起,然后便骂到了第四指挥,口内评价他们说,自从苏兴任了这个指挥使,这一帮人是彻底完了,全都让他给带坏了,成了如今那副鸟样,一点儿都没有指望了!
这话儿苏兴不太同意:当初苏兴刚来的时候,第四指挥就不算太好:全军十多年的老泥鳅,都聚集在这里,都知道这厮们不好带,哪有个愿意过来的!他们不闹事就不错了,还指望建什么功劳呢。
也就是苏兴不挑人,说什么都好,若换做别人,早就要求调走了。苏兴区区一个嫩官,不让人活剥了就不错了,怎么辖制得过他们!然而苏兴虽然这么想,敢说什么。
不容易刘营使呵斥完,发话叫苏兴先滚回去,省的杵在那里碍眼。苏兴战战兢兢站了半天,不容易营使准许撤了,路都忘记该怎么走了,螃蟹般横着出去了。
见了苏兴这么个鸟样,刘营使自心里寻思道:“这个不长进的货,看那个模样,就算当真调他去赶猪,时间久了,他也能觉得赶猪挺美,怎么我就摊上这么个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精兵裁军”这件事儿,已经正式开始了,第一刀被砍的先是士卒。对于展昭、邓禹这些功劳多的人来说,“裁军”的事情,跟他们的干系又不大,因此并不是太在意。
正因为他们有功劳,在上官跟前脸上有光,甚至他们还可以为本部说话,要求上面留几个臂助,哪个哪个不能动。只要这些要求不过分,他们的提议上面也听。
至于苏兴这种不出色的,这一次裁军他就难了。上面要裁人,苏兴又没有多少的功劳,没地方说嘴。他自己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难保的一块料,上面说什么就都得听着。
转眼间第一拨需要裁掉的名单,上面已经发下来了,先裁掉三成。苏兴手下四百多人,这一下子,裁掉的就有一百多。世上事最难便是离别。这个名单一公布出来,登时就有抱着头哭的。不单单要走的舍不得,连那些暂时能留下来的,心里面也全都不好受。
处在这样的阴影下,整个龙卫军从上到下,好似打了败仗一般,早没了先前的快活气。这个时候,龙卫左厢都指挥使刘文焕那厮,专门从白矾楼请了名厨,从营里拨出一些钱来,买了上百头的羊,几十只猪,还有几百只的鸡,安排宴席。
营使、指挥们又拿出钱来,凑在一块儿,添置了许多水产、菜蔬、杂嚼以及其他许多的肴馔,酒肉都给置办足了,要请大家吃上一夜的酒,最后再聚这么一次。
刘文焕把众人召集在一块儿,开宴前最后又讲了一次,发话便道:“不管是留下来还是要走的,你们一日入了左厢,终身就都是龙卫的人。就算你将来家去了,我也还是你们的厢使!有了难处,过来找我刘文焕,我必然应承!
就算我刘文焕不在了,回来找这些指挥、营使,也都跟找我一个样!不管你们是哪儿的人,只要回到这东京城,来龙卫就是回家了!
今夜咱们聚这个会,也不分什么上啊下的,既然大家全都是同袍,就一视同仁!把你们的指挥灌醉了,把营使灌到桌子底下,也不用怕,那是你们的能耐!”说到这时,立刻有站起来起哄的道:“厢使相公,你说的这个话儿当真么?他们真不来找俺们麻烦?”“厢使千万别哄俺们,你得给俺们打包票!”还有人道:“我们指挥小气得很,爱记仇呢!厢使的吩咐未必肯听!”
吵嚷声里面,刘文焕指着那一堆军官道:“告诉你们,今夜吃酒,他们做什么都可以。对底下的要求,你们必须得满足,过后不准找他们的麻烦!哪个记仇儿,我听说了,就收拾你们!”
话一出众人都踊跃起来,有嚷嚷着叫刘营使舞鲍老的,有嚷嚷着叫张营使扮郭郎的,还有让这个指挥讲笑话,让那个指挥扮演杂剧,场面登时就乱了套了。
刘营使被众人吃闹不过,他又不会舞什么鲍老,让刘厢使逼着,只好给众人唱了一段儿。苏兴那厮不在乎脸面,乐颠颠演了出滑稽戏,乐得众人捧腹大笑。其他的那些,有上来给众人讲了几句,也有舞刀弄剑的,也有唱了一曲的。到最后由厢使刘文焕领头儿,大家同唱了几支军歌,各自就散了。
回去了之后,今夜的宴席才算开始。上面没有人看着了,底下人热闹得几乎要疯了。众人早早儿把灯烛点起来,开始拼酒。
今夜正好是展昭当值,今夜营里面都在宴饮,免不了有人吃酒多,口角起来,能惹乱生事。还有一件:已经许多日不曾下雨,天气干燥,许多处灯烛多的地方,也都需要小心在意。为谨慎时,展昭亲自带了几个都头,在四处巡视,岗哨上也都多加了人手。
这班厮们,吃多了什么模样的都有。有欢声大笑的,有突然一撮人唱起来的,有大声吵起来笑骂的,还有嚎啕大哭的。因恁地吵闹,几乎快要将屋顶掀翻。不时有人因吃多了酒,跑到树荫下呕吐的。
偶尔有鬼鬼祟祟的出来几个,立刻就被当值的拿住,盘问几句,然后从上到下被翻一通,若没查出来违禁的物品,也就放行。有人想去放炮仗的,这件事儿守门的自然不让。还有几个人突发奇想,想把班小戏带进来,立刻被门首的给喝止住了。
苏兴这边,今夜可就尽了兴了。这一次要走的百十个人,全都跟苏兴吃了一杯,因苏兴这厮人缘不错,许多不归苏兴管的,也都来找他吃一杯。
上面要裁军,苏兴这里挡不住,实在没法。因此今夜他发话说,不管将来是聚是散,大家仍旧还是兄弟。无论哪个遇到了难处,是捎信也好,亲自过来东京也罢,只管来找,苏兴仍旧是众人的指挥。
饮到浓处,苏兴哭着跟大家道:“自打我到了龙卫军,接管了左厢第四指挥,时间也不算太短了。我这个做指挥的没本事,没把你们给带好了,让大伙儿一块儿受了委屈,跟着我丢人。
眼看着大家要散了,我肚里面也没有多少墨水,字儿认得也不多,没什么大道理教给你们,就剩下一句:‘我没把你们带出头,回家去了,不管做什么都好好上进,别学我最后成了个老末儿!’”
旁边有好几个急忙道:“指挥千万别这么说。当初你没来的时候,俺们在龙卫就名声差,一听说左厢第四指挥,没有一个肯接手的。你过来了,好处没少帮俺们争,谁家有事儿你都帮忙,俺们除了添麻烦,什么也都帮不了,说起来是俺们对不住你!”
苏兴又道:“这马上就要分开了,那些事情都别提。我苏兴如今也打个包票:咱们第四指挥的人马,只要被遣散回家的,除了朝廷的抚恤外,我这里也有一份补偿。多余的话儿说了没用,回家去了,不比在营里,马上得考虑营生了。
你们回去了,是置地种田也好,是卖茶、卖酒也好,一百二十行经纪买卖,哪一行做好了不能过活?说不定再过一两年,就都成了财主了。走的时候多带点钱,将来能活得容易些。以后哪个有了儿子,报个信儿,回来也让我认一认,我也做个干爹过瘾!”
这时候碰巧邓禹过来串门,突然听见了这句话,立刻就笑了询问道:“什么?过来让苏兴认干爹?苏兴你辈份又低了,还连低了两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