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天然便是两姓盟约。
范皓的法子听上去似乎浅陋,却是解决眼下困境的最直观也最有效的做法。
萧怀朔很清楚这一点。
正因为清楚,所以那下意识的狂躁和暴怒才显得格外无处着落。他所能想出的抗拒的理由都渺小并且不智。
范皓提醒道,“殿下?”
萧怀朔回过神,便不徐不燥的向范皓解释道,“这件事却是您说晚了——先皇早已和顾淮约定婚姻,将沭阳公主许配给了顾景楼。去岁顾景楼去建康报信时,先皇还曾叮嘱阿兄尽快为顾景楼和三姐完婚。如今临时换人……”
范皓一愣,摇头笑道,“是臣不知前因,说错了话。不过——”他却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又解释道,“如今徐仪在东吴联合诸郡县抵抗李斛,沭阳公主也出力颇多。东吴人多以为他们才是天作之合。乱世久飘零,如这般阴差阳错之事,不知还有多少……”
他观察着萧怀朔的面色,到底还是没将那句“事急从权,不如将错就错”说出口。
就他看来,既是为结盟而约为婚姻,便该以实用为准,就近、就便选择,尽快成婚,免得变故陡生——但想来就算是萧怀朔这样的主君,也无法将同他出生入死的亲姐姐,当工具来利用吧。
他便只纯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同萧怀朔商讨出使后见了顾淮该怎么说。
如意心里总是不能平静。
送走了萧怀朔,她思量许久,终还是将江渡这边的事丢给李兑处置,自己亲自去太守府上。
关于顾景楼,她还有话要提醒萧怀朔。
她在府门前下马,正遇见霁雪从府里出来。
见到她,霁雪立刻便施了个眼色。如意便随她去对面街口。
因还在府上侍卫的视线内,霁雪便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范夫子劝二殿下将您嫁给顾景楼呢。”
如意没做声。
霁雪抬头看她的脸色,却见她眼中只迷茫一片。霁雪便愣了一愣。
如意却立刻便回过神来,责备道,“这墙角你也敢去听!”
霁雪忙辩解,“我哪里敢,是殿下身旁小厮给的信儿,他也只无意间听到一耳朵罢了。因和咱们府上有牵扯,恰巧遇见我,就提点了我一句。”
如意又顿了一顿。
霁雪便道,“不过二殿下指定不会答应。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如意依旧没做声——她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当然不会答应,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如意很清楚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什么——她和徐仪两心相悦,又有婚约在身。如今徐仪还在东吴鏖战,萧怀朔怎么可能将徐仪的未婚妻另许他人。何况顾景楼同琉璃也有婚约。
可是如意也不是不能理解范皓为何会有此提议。
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她的意愿又算什么?比起两军争战、万人死伤的后果,牺牲掉一个女人的婚姻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所有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若反抗,该有多么的不合时宜——如意只是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徐思,想她当日被嫁给李斛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她顺从之后,旁人又是否隐隐松了一口气,一度感到皆大欢喜。
范皓的提议,其实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和解。
如意她很认可。
若真到那一步,她不会怨天尤人、无病□□。她会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
可尽管如此,如意依旧知晓自己不会被牺牲掉。
为什么?
因为她是徐仪的未婚妻,而徐仪的意愿是能和雍州的局势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量的。
——并且没有人胆敢要求徐仪做出这份“微不足道”的牺牲。
如意想,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所谓天下的局势,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个人为了大局而做出微不足道的牺牲,有的只是你不够强大和重要,所以只能你来做出牺牲。
否则,为何当日没有人敢让李斛放弃自己无礼的求婚,如今没有人敢对顾淮和萧怀朔说该无条件、无保障的信任对方,要为了大局着想?
庄子说,“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仿佛人可以做出选择。然而其实若生只能曳尾涂中,当有人命你留骨而贵的去死时,你是没有抗拒的资格的。
如意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此刻的觉悟和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着的信念,相去何止万里之遥?
如意终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再不许提了。”
霁雪道,“嗯。”
她见如意又要翻身上马,便问,“您不去见二殿下了?”
如意只拨转马头,道,“不了。你去找何老大,让他有空去舵里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新运来的货物盘点完毕,便直接交接给都督府,用于军资。
都督府派来接收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何满舵——大军出征,近两成物资、半数粮草的来源都和舞阳公主有关。作为舞阳公主府在临川王阵营中的代表,何满舵这个仓官当得虽争议不断,却也底气十足。
交接完货物,何满舵便去见舵里见如意。
如意问起顾淮的事,何满舵便巨细靡遗的禀告给她。
如意不置可否,只又问起商队里被萧怀朔挖走的人才。何满舵便道,“出人头地的少,大多做的还是计吏一类繁杂差事。不过二殿下这边选拔晋升不看出身门第,而是看实绩,日后只要立下功劳,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富贵。您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也算是系出同门,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互相照应。自身气象就和旁人不同。”又笑道,“倒是少当家的——都督府上许多人都对您不满,说以往做官看门第、品学,如今做官却要看是否出自公主门下了!”
如意便也道,“锥在囊中,迟早脱颖而出。也得是他们自己有这份才华。”她又道,“只是商队里少了他们打理,如今运行的却颇不顺利。”她便也将商队在鸠兹一带被水贼劫掠之事告诉何满舵。
“覆舟山一带的水贼,并不是寻常百姓落草为寇。”何满舵果然也知道这帮人的底细,便道,“他们大都是原采石渡上的戍军,当日被李斛击溃,逃窜到鸠兹一带,靠劫掠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南陵府也早知道有这一帮人,只是这些人神出鬼没,难以清剿。又不服招安,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所幸他们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倒不曾袭击过官军。”
如意道,“招安过?”
“是,没找着他们的水寨,官军去附近村寨张贴告示。赏金悬拿,自首者免罪。却至今一个出首告发的也没有。”何满舵顿了顿,“少当家的有什么想法?”
如意道,“采石渡上溃兵怕有几百上千之众吧,这么多人并不好藏,可官军竟没找到一点线索?”
何满舵道,“正是。”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南陵府怎么说?”
何满舵道,“束手无策。所幸自二殿下来到南陵,这些人便安份得很,已近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了。谁知忽然又劫掠了咱们的商队。”又道,“不管怎么样,敢劫我们的商队,就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如意不由就笑出来,道,“是,我也想仔细追查一番,所以才找何老大你来。”
何满舵便道,“少当家的您说吧。”
如意便道,“你帮我查查,早先去负责去招安的到底是谁。”
用过饭,何满舵要回署里,如意忽又想起件事来,便问道,“您对顾景楼其人知道多少?”
何满舵道,“不多。”
如意道,“只管告诉我。”
何满舵便道,“顾公六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不是嫡出。据说他的生母是个胡人,因为顾夫人善妒,顾公便没将他们母子领回家,只偷偷安置在别院。大概在景瑞十五年吧,顾夫人趁着顾公不在带人杀进别院去。顾公赶回去时,那胡女已经身亡,顾六也差点被溺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听说先皇亲自出面说情顾公才没休妻。但顾夫人也被逐回吴郡老家去了。”
如意不由愣了一愣,景瑞十五年,顾景楼四岁,大概已依稀能记住些大事了。
“不过也有人说那胡女只是顾公找来看孩子的下人,顾六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有人说……”何满舵忽然顿住。
如意追问道,“说什么?”
何满舵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他见如意好奇不已,只能草草道,“说他并非是顾公之子,而是顾公友人之子。”
如意见他支支吾吾,便想起顾淮满身绯闻,笑道,“这友人不会是位女子吧?”
何满舵也不接茬,只道,“世人仰慕英雄,总是要编排几个美人来匹配他的。”
如意脸上便猛的一红——顾淮那一代人,有徐思在,还有谁敢僭称“美人”。她恐怕是非议到她阿娘身上去了。
她便不做声了。
何满舵问道,“少当家的要打探顾六的事吗?”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最好差人留意着他动向。”
何满舵已带人离开了。
此地距小市不远,如意便独自散步回去。
夹道花树烂漫,风暖气清。她散漫的想着心事。
忽就有人从树上荡下来,一个翻身,轻巧的落在她跟前。
那树上枝桠摇晃不止,满树杂花摇落,缤纷如雨。顾景楼就在那花雨中回身面向她,笑眼弯弯。
“——你又何必找人打听,直接开口问我,我必无隐瞒。”
如意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顾景楼笑道,“没藏着人。”
如意不由头痛——是了,凭顾景楼的功夫,谁能看住他?还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便问道,“你要离开南陵?”
顾景楼笑道,“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我的剑啊。临走前不是交托给你了吗?”他顿了顿,惨淡的试探道,“你不会给我丢掉了吧——”
如意道,“没丢,但我还不能还给你。”
顾景楼微微眯起眼睛,“哦……”片刻后他又笑道,“其实我真要用剑时,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
他脚步几错,如鬼魅般倾身上前。如意错步躲闪,却忽觉着腰上一重。她羞恼的抬手推他,顾景楼却并未再进一步——他只按住了她腰间短刀的刀柄。顾景楼侧头给了如意一个笑容,脚下一点,后仰着退开。
那笑容令人莫名的恼火,如意探手去拦,顾景楼躲闪时却似乎愣了一下。几个后退,便同如意拉开距离。
他握着那柄短刀把玩,挑衅道,“——我要用时,随手抢一把来也是一样的。”
如意咬着嘴唇不做声。
顾景楼顿了顿,才略迟疑道,“你的右手臂……”对上如意羞恼的目光,他下意识的将话吞了回去。
这场面略有些尴尬,他话说得便不那么流畅,“那长剑我自幼便带在身上,非得拿着它才觉着安心……适才那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幼时差点被人溺死。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乖乖的交给你了,你还不信我的诚意?”
如意只伸手道,“把刀还给我。”
顾景楼乖乖的上前,把那短刀递过来,“别生气了,我的短刀不是也借给你用过吗?”
如意只将刀夺回来,低头插回到刀鞘里。
顾景楼道,“咦?我们的刀好像是一双鸳鸯刀。”
如意恼怒道,“闭嘴!”
顾景楼这才抿唇一笑,道,“好。”
如意顿了顿,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又道,“你的刀,稍后我会差人给你送回馆舍里。”
“你改了主意?”
“是。”如意道,“你说服了我。”她又问,“那么,你还有旁的事吗?”
顾景楼又弯了眼睛,笑道,“有。”
如意道,“请讲。”
顾景楼便抬手折了一枝花,递给她,目光含笑,道,“我觉着我们两个很有缘分。你看我接连三次渡江,遇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
如意看看那花,再抬头看看顾景楼。忽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立刻面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恼——这个人明明和她的姐姐有婚约,也明明知道她同旁人有婚约,却还是这么直白的撩拨她。
她扬头望回去,克制着情绪,轻讽道,“我一日三次到江边,遇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却只遇着你三次,这缘分委实浅薄了些。”
顾景楼依旧看着她,眸中笑意却褪去了。
如意又道,“不过,尽管只遇着三回,可鲜明如你的,也着实少见。”
顾景楼道,“哦……怎么说?”
如意顿了顿,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敢告诉我,有朝一日建康城也有可能会被攻破的人。”
那一日的对话,如意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一日顾景楼不但说了建康可能会被攻破,还曾说,你焉知入城勤王的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看似无心,却令她无法不在意。
这个人知道城中有李斛的内应,却说不知道内应是谁。
当然,这是有可能的。
这个人说顾淮恰好遇刺,故而他没有将天子的旨意传达。
这也情有可原。
这人说腊月里顾淮忽然要北上勤王,是因为顾淮终于意识到援军不可靠。
这也很自然。
一切按着这些巧合发展,那么,若没有最后一个巧合——秦州求援的使者到来,令顾淮临时改变主意放弃勤王北上御敌,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顾淮在建康城中兵力消耗殆尽,勤王部队尽失民心、糜烂不堪的情形下,以雷霆之势杀来,诛李斛,救天子于水火。而后携重兵与重威入城。他便将成为这场叛乱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那么,到那时,他会不会应验了顾景楼的那句话?
如意觉着,单以顾淮的性情,恐怕不会。但若一切按着顾淮的性情发展,那么早在去年十月,顾淮便已领旨入朝辅政了。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种种了。
如意不能说一切都是顾景楼的谋算,但她确实知道,顾景楼有这份野心,他也定然曾趁势而为、推波助澜,令一切按着他的意愿进展。并且他差一点就当真做到了。
而在功亏一篑之后,他还能大大方方的出使南陵,有意无意的配合着范皓的提议前来撩拨她。
这样一个少年,不能不令她认真应对。
顾景楼笑道,“我可不曾这么说过。当日我也只是见金陵防备松懈,随口感叹一句罢了。谁会料到后来的事?”
如意便道,“那么,你今日见了临川王,是否也有什么感慨?”
顾景楼看着如意,眯着眼睛想了想,笑道,“我感叹,难怪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人追随。果然器量远胜寻常人。不过——”他将手中花枝别到如意衣上,笑道,“你和他是一母所出,怎么性情相差这许多?倒是十分的爱记仇。”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笑道,“我向你赔礼道歉,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依旧记得你当日两饭之恩,如何?”
如意想了想,道,“还有救命之恩——你被羯人追杀时,我还曾救过你的命。等你报了恩,我自然会一笔勾销。”
顾景楼想了想,笑道,“好,还有救命之恩。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