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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时叛军便起灶用饭,天色不亮就开始了大撤退。

萧怀朔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们走脱,即刻点兵追击。

随即他们遭遇了李斛提前安排好的殿后部队的截击。

初战结果并不顺利——就如李斛所说,这些漠北士兵一旦以铁甲和骏马武装起来,在陆地上便近乎无敌。萧怀朔投入了近两倍的兵力,才湛湛压制住他们。但最终还是被这些人突围而去,没能将他们同前方主力分隔歼灭。

首战失利,出战的将领前来告罪,萧怀朔只传令回去,“咬紧了,别放他们走远。这场仗才刚开始。”

叛军这支殿后的军队突围之后,一如预料之中,直奔十里坡而去。

——他们并非只是殿后,很显然也肩负着诱敌的任务。

而萧怀朔的追兵也如他们所愿,就像逐血的鲨鱼般始终逡巡在他们身后不退,随时准备再度咬杀上去。

一切看似顺着李斛的谋划进行,负责殿后和诱敌的叛军将领贺札却并不轻松。

贺札是个肥硕的军人,有虬结的络腮胡。坐在马上犹如一尊铁塔,但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稳重无忧。

虽然初战小胜,但结局却并没那么称心如意——这些南兵展现出了超乎预计的战力,他走脱得十分惊险,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包围中脱逃出去。不止杀伤敌军主力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自己损失的兵力令他胆战心惊。一旦萧怀朔再度发动攻击,凭这支军队残存的战力,他很可能就无力脱逃了。

这令他不得不一路快马加鞭,不断敦促士兵赶路,指望能尽快赶上前方主力。

所幸萧怀朔大概也有所顾虑,虽一路咬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趁机再次发动攻击。

走过又一片短狭的山间平原,道路开始随着四面交错连绵的群山而蜿蜒起伏,抬目已可望见前方树林。那树林生在两山交错处的狭窄谷|道上。过了这条谷|道便是绵延十里的一条缓坡,那坡势平坦缓长,草茂而树稀。正是当地人所说的十里坡。

——十里坡已然在望了。

贺札心中骤然一喜——只要将身后这支军队引入十里坡,就能得到主力部队的照应,他便可稍稍喘一口气了。

他忙再次传令下去,命士兵加紧赶路。

军令却淹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鼓噪声中。

叛军军中起了短暂的骚乱,一番推挤踩踏之后,后方有令官催鞭上前,匆匆用马鞭推着头盔,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迹,便急报道,“将军,他们杀上来了!”

——紧追了一路都没有动静的敌人,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再度发动了进攻。

贺札心里便是一沉。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战,直接逃入十里坡。横竖他此刻的任务是诱敌深入,“诈败”也是一种策略。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行不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儿却忽然不战而败退,恐怕会令萧怀朔心生疑虑,更是因为地利不在他这一边——谷|道处道路狭窄,大军的行进速度势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战。除非他抛弃大部分兵力,只带少数精锐退入十里坡,否则根本来不及逃脱。

不过片刻犹豫,就又有人高呼,“杀上来了——杀上来了!”

贺札下意识回头张望,便见左右两翼有敌人的骑兵包抄上前。铁蹄所经尘土飞扬,那蹄声如雷鸣般翻滚在群山之间,回声交错、铺天盖地——分明是想将他们截杀在十里坡前。

而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时候迂回至此处的,他竟毫无察觉。

贺札原本就底气不足,此刻更是毫无战意。只能硬着头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战——都跟我冲!只要进了十里坡,我们就赢了!”

——是的,只要将萧怀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但在逃出这场绞杀,只带着两千余残兵匆匆驰入谷|道之后,贺札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是他将萧怀朔引到此处的吗?

十里坡。

李斛站在高处,亲自观望着下方局势。

追兵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几乎他才部署完毕,就见十里坡入口的谷|道处有人纵马进入。

跑在前头的是一队拖得稀稀落落的骑兵,已几乎看不出阵列来。若不是队尾有人斜拖旗麾,李斛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安排了殿后的军队。但认出的瞬间,他便明白这不是诈降,而是货真价实的丢盔卸甲。

他安排了八千人殿后,有近半数是他当年从漠北带回来的精锐。竟被人打成这副狼狈模样,显是将领的过错。李斛心中不由吃恼。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追兵几乎紧咬着队尾杀进来,已快要冲入埋伏了。

山下逃兵手忙脚乱的打着暗号,催促李斛尽快杀出来接应。

四面将领、士兵也都不由望向李斛,只等他一声令下。

李斛却面色铁青,吩咐一旁令官道,“按兵不动,让贺札给我顶住!”

贺札一路逃入山谷,先前说好的接应部队却迟迟没有出现。贺札不由头皮发麻,心中又恨恼李斛狡诈无情。一时竟不由怀疑,莫非李斛昨日所说都是骗他们的?莫非自己成了弃子。

但随即他便望见前方坡头上,有人在打旗语。

他心下稍慰,正待说些什么,便听那人传令,“大帅命你杀回去。”

贺札不由暴怒,“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举手中旗帜。

天光晦暗,铅云低垂。

贺札却分明望见,那旗帜举起时,他前方两侧的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乌黑的箭簇指向了他和他身后的残兵,弓手们的眼睛闪着冰冷无情的光——他深知李斛军纪严厉,哪怕箭矢指向的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可只要那举旗的手落下,他们弦上之箭必不虚发。

前进即是死路。

贺札咬碎牙齿,目眦尽裂,终还是拨马回头,声如洪钟般下令,“前头没路了,都跟我杀回去!”

那散乱不成编制的千余骑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将领的引导下,竟奇迹般的再度整合起来——原本逃入十里坡的这些人就是这种军队的核心精锐,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先前没有必死必战之心罢了。

但此刻李斛强迫他们再度拾起了拼杀之心。

这些人破釜沉舟的杀了回去。

已进入十里坡的追兵,推进的步伐终于被阻挡住。

而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从谷|道中涌入。

贺札毕竟是战败的残兵,他们不能阻拦这只军队太久。

眼看着贺札阵势几乎要瓦解,埋伏在四面的将领们都不由胆寒,坐卧不安的望向李斛的方向。

而李斛还在高处冷静的观望着。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萧怀朔的主力尽数进入十里坡。过早冲杀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几乎就在贺札再度溃败的那刻,李斛的眼瞳猛的一缩——那少年白袍银铠,旗麾招展的出现在万军之中。翡翠之羽修饰的燕尾大旆上,明晃晃一个“萧”字。那旗帜狂妄嚣张却又有如定海神针一般不可撼动。

——萧怀朔竟然亲自追来了,并且已入他彀中。

李斛终于下令出击。

漫山遍野的伏兵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吼叫着奔流而下。

双方的箭矢飞蝗一般射向对方的阵中。第一波箭矢收割掉一茬人命之后,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这场交战一直持续到中午,萧怀朔的军旗自始至终没有移动一步。

他在那里就像一个活靶子,甚至不必预测叛军的目标和动向——李斛为取得他的首级许下重赏,无数叛军前赴后继的杀过来。战马穿透在长矛上,便落地步战。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便填上来。尸首填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鲜血自高处流下来,几乎浸透鞋面。

——北人确实比南人更擅长骑兵战,但骑兵并非无敌。天子的宫中曾接待过番邦的僧人,从那僧人口中萧怀朔习得异域人克制骑兵的方法。他专门针对骑兵给步兵配置了长矛和大盾,持矛的步兵摆出密集的方阵,足以拦住大部分骑兵。而如意接管军需后,也专门为他的弓手配备了力可穿甲的强弩,威力也远胜过叛军的长弓。

何况,这支部队刚刚剿灭了贺札的骑兵,士气正壮,对眼前蜂拥而来的伏兵毫无畏惧。打起来竟也不落下风。

但随着战事推进,这种局面的违和之处也渐渐凸显出来。

李斛军中很快便有将领察觉到了。

——作为主动追击的一方,萧怀朔对伏击的应对过于周全,在防守上花的心思过于多了。

何况,在他们的预计中,萧怀朔的兵力起码应该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他既然亲自出动,本不应该再保留什么实力。

会出现眼下的状况,最合理的解释已呼之欲出——萧怀朔早预料到会有伏击,他是有备而来。

终于有人向李斛进言,劝他尽快撤退——萧怀朔既然已经料中李斛的计谋,必定有后手应对。

李斛劈手将那人打翻在地,怒道,“贼首就在眼前,杀了他就赢了!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再敢乱我军心,就砍了你。”他大步上前,从鼓吏手中抢过鼓槌,亲自擂鼓助威,传令,“取萧怀朔首级者,加赏十万金。”

旁人能察觉到的,李斛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甚至已猜测到萧怀朔的后手——恐怕他真的分兵了,另一只军队必定已迂回到他们的侧翼或后方,算算时间,也许很快就要赶到了。

但既然那支军队此刻还没有赶到,他就还有机会将他们各个击破。眼下正是他杀死萧怀朔的最好时机。

但这个时机,李斛显然没有把握住——几乎就在他的军令传出的同时,斥候来报,“北坡有人杀过来了!”

他们被包抄了。

被他踹到在地的人再度爬上来,抱住李斛的腿,“大帅,快下令吧,再不走就晚了!”

而李斛眼眸赤红,一脚将他踹开。点将遣兵道,“令贺诺突带五千人去北面狙击。其余的人——”他抓了马鞭翻身上马,道,“跟着我冲杀出去!”

北面烽火燃起,狼烟一柱直上高空。萧怀朔于是知道,前来汇合的军队终于赶到了。

但他面临的压力不减反增。

——叛军全军出动,向着他的方向疯狂碾压而来。李斛显然并没有死心,想要抓住最后的时机奋力一搏,将他杀死。

身旁令官被这声势惊动,不由瑟缩,忙规劝萧怀朔,“殿下还是暂退一步,避其锋芒,等陆将军赶过来——”

其余的人也纷纷应声附和。

萧怀朔却道,“孤不退!”他分明也恼火起来,抬手挥开这些意图让他退避的谋士,道,“这正是诛杀逆贼的最好时机。孤不退,一步都不退!全都给我顶住,令枪阵顶住,弓|弩手准备——”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萧怀朔的防线短暂的松动,但弓|弩手及时补上了一波强射,挽回了损伤。

两军冲锋的锋面交汇处宛如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不停的吞噬着卷入其中的身躯,将他们化作尸首和飞溅的血肉。

沉风聚水的山谷,空气凝滞不流,血肉的腥味积压不散。水雾中染了血色,附着在人的发肤之间,粘腻厚重。人仿佛陷入杀机钩织的迷阵,一切理智都崩溃消散,躯体被疯狂而机械的杀意所驱动。

天地为之昏黄变色。

李斛的身后,追兵一茬一茬的收割着他的战力,而萧怀朔的面前,防线也被一道又一道的被突破。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杀戮。

计谋所能做到的早已做完,支配眼前局面的是勇与力,也许还有一些运气。

萧怀朔不停的调动着手中的兵力——但是少一支,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他手中始终少一支军队供他差遣。就像一局棋,明明只要多一个棋子就能逆转棋局。明明只要再多五百,不,只要三百人,他就能截断李斛的势头,将这头猛虎牢牢的锁进笼子里,但偏偏他就少这么三百人。

他已能听见冲在最前头的、李斛的士兵询问,“哪一个是萧怀朔——”

而这个时候,有箭矢自西面射来,一箭洞穿了那个士兵的脖颈。

随即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冲杀过来的骑兵如被浪头拍翻在地,纷纷坠马。

西方的天空仿佛有乌云破开,明亮的日光随着云影移动,如风过草原般渐次照亮了大地。又一队骑兵从那光的缺口处来,如长刀的利刃劈开竹节,逆势将李斛的骑兵队一分为二。

冲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少女,短衣窄袖的骑装打扮,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攒做马尾。她身旁跑着的便是为他擎旗的旗手,那燕尾飘摇的戎旗上书铁画银钩一个“萧”字。路过萧怀朔正前方的时候,她短暂的回过头来,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如流星般闪过温柔明亮的光。

——在萧怀朔的计算之外,又一支援军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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