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第二支援军赶到,并且亮明自己的立场那刻,不论是萧怀朔还是李斛都已经明白,胜负已经确定了。
果然,李斛的军队没能再向萧怀朔进逼一步。
这支前一刻还如巨石滚落般势不可挡的碾压而来的军队,也如巨石崩坍般几乎在一瞬间就轰然瓦解,四散的队伍很快便被三面夹击的敌人淹没、剿灭。
大势已去,这一次李斛没有恋战。
他很快便丢下大军,带着精锐亲信慌忙脱逃。
如意带领的军队距离最近,最先策马去追。可惜到底慢了一步——李斛提前在江边准备好了渡船,当如意追过去时,他已然登船离岸。
李兑就跟随在如意身边,已搭箭在弦上。
那江水浩浩汤汤,远去天际。江上孤舟一片,李斛就站在甲板上,遥遥望见如意来追,只觉得气急败坏,开口喊道,“你不是萧怀朔的手下,却打萧字旗——莫非是宗室皇亲?”
——他竟没认出如意。
而江边李兑张弓已满,蓄势待发,只等如意下令了。
如意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人是她的生父,纵然她早决意与他恩断义绝,可要亲自下令杀了他,亦难以做到。
李斛见她不语,只当她是默认,便大笑道,“蠢材、蠢材!你今日助萧怀朔成就大业,他日必死在萧怀朔的手上。今日我是他的死敌,明日就轮到你们这些骨肉兄弟,宗室皇亲了!”
他此言令如意想起还被困在建康城里的维摩来。
一旦李斛再度逃回建康,维摩必定又将被挟持为人质。那时,维摩和萧怀朔之间就真的无法两全了。
她终于对李兑下令,“……杀了他。”
那箭应声离弦,如意脑中随着弓弦嗡的一响。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然而在丢失视野前,她分明望见李斛应声而倒。
——那箭射中了。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她勉力维持镇定,却听顾景楼道,“没射中要害——他是诈死。”
如意下意识的望向李兑,李兑点头,道,“江水晃了一下眼睛,没能瞄准。只中了肩膀。”
赵大演忙催促道,“还没走远,快补一箭。”
李兑却收弓道,“赶了一天路,早没力气了,再射几箭都一样。”
赵大演恨得不行,却知道勉强他不得,只能咬牙带了人沿江去追。
如意什么话都没说。
她垂着眼睛,掩藏着心中的情绪。
李兑便抬手按了按她的头顶,道,“二殿下必然也是这个意思,不然早追过来了——快回去吧,你们姐弟很久没见面了吧。”
如意无声的点了点头,转身上马离开。
顾景楼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貌似不经意的问道,“传闻是真的?她是李斛的亲——”
李兑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
顾景楼却没料到如意身旁的人竟丝毫不将这秘密当回事,喃喃道,“也不如何……”犹豫了片刻,转而又道,“我就是在想,人活到她这种步数,也挺没意思的。”
李兑不由一顿,道,“……怎么说?”
顾景楼道,“你觉着她有必要亲自上战场吗?”他自问自答,“不止没必要,她其实打从心底里抗拒。就算是打了胜仗,她心里介怀的也是要杀人。打了这么多仗,她的心态早就危如累卵了,只要有件事轻轻一推——譬如今天这件,她随时都会崩溃。但她明明百般不情愿,却还是一定要亲自上战场作战,一定要亲自下令杀李斛。你觉着是为什么?”
李兑不做声了。
顾景楼便摇着头,啧啧道,“因为‘应该’啊。天下战乱,我不能独善其身,所以要上战场。李斛是天下的大罪人,放了他会生灵涂炭,所以要杀了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谁一般,他感叹道,“为了这些道义,可以悖逆自己的本心,可以手弑自己的血亲……这种人,不觉着有些可怕吗?”
李兑远远的望了一眼江上桅帆,淡淡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勇猛精进,亦是佛性。”
他随意拨转马头,淡定道,“何况,顾公子您根本无需多虑。我们少当家的人和事,基本上也牵连不到您。”
“欸?”顾景楼怔了一怔,已拨马缠上去,“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我和她好歹也有袍泽之情吧。咱们也是一个碗喝过酒的交情,你可别……”
如意回去时,战事已基本结束了。
十里坡一带伏尸数万,漫山遍野。清理战场的队伍正在寻找存活者,区分尸首。
大军则继续行进,出了十里坡,才扎营驻兵。
如意便也召集从众,前去同萧怀朔汇合。
她当日从何家庄出发,沿途收复沦陷的县郭,也收容、召集士兵,到达宣城时已有数万之众。
孔蔡的死讯早已传到宣城。围城两日之后,城中驻守的叛军弃城而逃,宣城别驾便率众出降了。
如意趁势收复周边城池,打到一半,徐仪出兵攻打建康的消息便传来。如意意识到萧怀朔同李斛决战的时机也要到了,便挑选了精壮士兵五千人,前来同萧怀朔汇合。
今日一早,她打探到李斛和萧怀朔的动向,便紧急前往十里坡助阵。
路上赶得太急,到达十里坡时还能紧跟上来不掉队的,就只剩三千余人了。
但就这三千人,最终成为逆转局势的关键。
向营中诸将说明状况后,将领们心中仅存的疑虑也消失了。
这一战李斛的主力被消灭殆尽,乾坤已定。就算让李斛侥幸走脱,众人心中也久违的感到轻松。
萧怀朔吩咐犒军,诸将领各自回营准备。这帅营之中,一时便只剩下他们姐弟二人。
战胜的兴奋还没有散去,他们一时竟没有久别之感。只如往常般轻快的交流着别离之后各自的状况。
——当然是如意说的更多。
萧怀朔只凝望着她,噙着笑安静听着如意用家常的话,将刚刚在众人面前陈说过的事再度铺陈一遍。
只在最后点评,“阿姐忽然出现时,我还以为是神兵天降。”
如意觉着很受用,“来之前其实给你送过信的,不过我走的恐怕比信更快些吧——你不是自诩聪明吗,竟没料到我可能会来?”
萧怀朔眸光柔软,里面只映着她的身影。大战之后疲乏的身体微微发着热,令他头脑有些迷醉,但这感觉却又恰到好处。这种时候见到如意,原本就有如在梦中。他便只轻轻一笑,道,“也不是完全想不到……”
“……”
“但怎么想,都觉着你会先去帮徐仪。”
如意脸上不由涨红,却还是认真反驳道,“当然是先帮你。表哥那边……”虽说宣城到建康和姑孰远近仿佛。但徐仪是主动出击,进退自主。何况叛军的主力被李斛拉到姑孰同萧怀朔对峙,建康城中并无强敌。自然是萧怀朔这边更令人担忧。
她话尚未说完,已被萧怀朔抱了满怀。
萧怀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人必得经生历死,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在十里坡上,最危急的时刻他也曾一度想到死亡,想这就是自己的极限吗?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沉淀下来的令他耿耿于怀的,却只有这么一个——“还什么都没告诉她”。
他喜欢如意。并且他们都不必为此感到背德和负疚,因为她的身世本身就是一个大骗局,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障碍。可是他就要死去了,而她还对他的心意、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他死去之后一年最多两年,她就会从失去兄弟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会幸福美满的嫁给徐仪,生几个孩子。最初的时候她大概还记得要祭祀他,但随着年龄渐长,她身旁的人会越来越多。他这个死掉的人在她心里占据的分量将会越来越轻,最终被彻底遗忘在角落……
让人怎么甘心?
萧怀朔将她按在怀里。
那种柔软很陌生,却又很令人安心。就连她慌乱恼怒的挣扎,和虚张声势的呵斥也能让他感到快活。人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从连续几个月的随时刀口捐命的压力下解脱后,真是格外容易放纵也格外容易取悦。
“让我抱一会儿……”他轻声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如意的抗拒就这么轻易的被瓦解了。
原本用力意图推开他的双手松懈下来,片刻的停顿后,抬起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如意的声音暖暖的,还像小的时候在雷鸣声中哄他入睡时一样,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想要支撑一切的温柔,“已经没事了……”
萧怀朔轻轻的笑起来,笑声闷闷的回响在胸膛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于是如意又恼火起来,“没事就快放开吧。这么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要人哄,你羞也不羞?”
萧怀朔不由就想,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会害羞,还是会……
身体的热度已然有些不可控制。
还是如意腹中饥响稍稍打断了他的遐思。
他于是松开手,最后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道,“去吃些东西吧,我也要歇一歇了。”
如意下意识向后躲开,依稀觉着今日他举止危险,令人抗拒。
萧怀朔却什么都不解释,只依旧噙着笑看着她转身离开。
只在她即将走出帐子时,忽的又不放心的叫住她,“……营规森严,你可不要胡乱走动。”
如意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