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熙赶回冥府七栋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只是那虚无缥缈的黑夜依然强盛到足以遮蔽天边的破晓。
一个死人居住的地方,居然会迎来破晓?
木熙在踏入七栋大门的最后一刻回头看了看大道尽头的凹型天空,心想,或许无**回的灵魂滞留自此本就是一个错误。
破晓,也许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的。
七栋的中央建筑灯光熄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孟婆婆能睡得着吗?木熙放下暂且不论,他环顾四周,公寓环形的走廊上布满柔和的温暖,灯色琥珀。
摆渡人看来都没有睡,但也安静的出奇。
二十二层楼梯旁的仓库早已在白天改做了“卫生室”,洁白的床单与窗帘就那么互相辉映着,凉风徐徐,原住民医师缩了缩他单薄的身躯,伸出手掌拍了拍后颈——真冷啊。
他起身,将听诊器的胸件放回衣兜里,摘下耳件挂回脖子上。
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单人床上躺着丁茶茶,唇色全无,皮肤干裂。
除了这两人外,还有站在门外的辰式希,除此再无他人。医师大概是知道结果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结果告诉门外这位患者的朋友,可是该如何说呢?
他想了想,也罢,反正灵体本是死亡而来,他们对“死”应该不会陌生与害怕。
木熙几乎使用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卫生室的门口,他望见辰式希毫不避讳地掐灭一根烟蒂丢在地上。
“怎么样了?”木熙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
辰式希很是厌烦的推掉他的手:“哈耳皮埃的毒无解那要看什么时候,现在毒入灵核已经很迟了,如果是中毒内的12小时我都有办法,但是现在不行……”
木熙垂下手臂不愿再听,他转身去推门却刚好撞见开门的医师,两人四目相对,一边是焦急一边是疑惑,“大人,您是?”
“她还好吗?”木熙问出口时,心情反而放松了一些,说来奇怪,他觉得好像能听到一个好消息。
医师先没回答,过了许久才欠了欠身说:“大人,在黎明之前她就会死。”
多么直白的回答,木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要抓住医生的领口质问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走的很远了。
卫生室的门没有关,半开着,环光从走廊这侧爬入其中,晶莹莹的一片方形。木熙感觉鼻头发酸,他摸索着进入其中,双腿第一次因为恐惧而疲软。
躺在单人床上的丁茶茶、孤单的摆渡人,将迎来她的终末。
到底怎么了?
木熙走过去时,听见了微弱的呼吸。那呼吸又慢又长,像是从久远的从前吹来的山风,在记忆的梯田里走过了一季又一季的夏天。
他似乎想起些什么,闹钟闪过些模糊的影像,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听见了来自床头的呼唤——“木熙……”
“在,我在!”木熙迅速坐到床边,“茶茶,别怕,会好起来的。”
茶茶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我没有怕啊,木熙来了就好了……”
“对对,我在这里了。”木熙话语间居然红了双眼,泪水决堤的太快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我这么脆弱吗?
一只手从床单里伸了出来,想要去帮他拭掉泪滴却多了些距离。
于是木熙弯腰,抓住茶茶伸过来的手掌,握住,紧紧握住,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我会想办法的,你知道我有办法的,对吧?”
茶茶含了含下巴:“嗯,我知道的,我相信你的,木熙,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感觉已经很熟悉很熟悉了……”
“我也喜欢你!”木熙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既然人死后灵魂还在,那么情感也在,也正是如此,这一切都是存在的、现实的,而非虚幻。
“太好了!”似乎是因为痛,茶茶的身体卷缩了一下,那只被木熙包裹的右手使劲的捏住,而另一只左手则抓向自己灵核的位置。
“茶茶!”木熙大喊:“医生!医生!……辰式希!”
这张本是欢快天真的脸由于病痛的折磨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两只眼睛也变得浑浊不清,“我一定很难看……”
“没有,没有!你等我,我去叫辰式希来!”
茶茶紧紧拉住想要起身出门的木熙,她摇了摇头:“不用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吧……在最后我想你陪着我。”
“什么最后,你在胡说什么……”木熙抹掉眼泪,好像垂死挣扎的那个人是他:“既然是毒,就有解药。”
茶茶听闻竟笑了起来:“我只知道‘思念的毒,时间是唯一的解药’这句话,木熙,会好起来的,我离开之后,时间会稀释的。”
门外,辰式希靠在墙上静默,她翻了翻衣兜,拿出烟盒抖了抖,发现已经空了后使劲捏扁扔到了楼下。然后她的目光追寻着走廊那头韩墨越来越近的身影。
从侧脸变成正脸,辰式希望着迎面而来的韩墨,啧了一声。她掏出折叠好的眼镜展开,用手绢擦拭起来。
“摆渡人,你在这做什么?”韩墨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辰式希,换了一个亲切点的口吻:“辰式希,丁茶茶和木熙在里面吧?”
“在。”辰式希回答。
韩墨冲她点头致意后想要进去,还没经过辰式希的面前就被她伸手拦住了:“还是别去的好。”
“茶茶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韩墨纳住。
“见最后一面?”辰式希离开墙壁,向前走了几步,有意挡在过道之中:“啧,算了吧,灵体消失,灵魂化为虚无之后与之有关的东西也会一起化作乌有,留一个念想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给这漫长的生命徒增烦恼罢了。”
韩墨没有接话,她才来冥府几日是无法理解“不过是给这漫长的生命徒增烦恼罢了”这句话的。
辰式希当然知道韩墨的底细,所以也不再追问什么,或者说摆渡人本来就没有资格对鬼差产生质疑,她见韩墨不说话,自己也自然不说。
半晌,韩墨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大家虽然不来看茶茶,但似乎很关心她的安危。”
“你说什么呢?”辰式希一脸不解的望着韩墨。
韩墨伸手指着灯火通明的冥府七栋,每一间房屋都亮着,虽然安静,但她凭借鬼差敏锐的感官足以发现那里面的摆渡人都散发着清醒的呼吸,“他们都没有睡着。”
辰式希笑了笑,她走到韩墨身边,将双手搭在护栏上:“不,他们不关心,只是他们怕黑,怕化为虚无,怕这个不平静的夜晚会在他们的睡梦中结束,并且永远迎来不了明天的阳光。
啧,鬼差大人,摆渡人不像鬼差那般纯粹,生和死之外还有另一种存在,叫活着。”
“生不就是活着吗?”韩墨问。
“在环中世界是这样但在这里不同,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亡那一刻的滋味,特别是因心病而死的灵魂。摆渡人多来自暂留地,在暂留地放下执念后来到了城府世界,可又因为前往暂留地引渡灵魂而有很大几率‘重拾执念’……不对,是一定重拾执念。
你也听说过城府的所有机构中只有摆渡人这里设有‘基金’吧,这门专项基金就是用来医治‘执念深重’的摆渡人的。”
“怎么医治?”韩墨继续问。
“鬼差大人不知道吗?”辰式希故作惊讶的瞪大眼睛,停了半刻笑道:“啧,也罢,都是些传闻而已啦。”
“说说看?”韩墨催促道。
“鬼差大人你是在套我话么?”辰式希转过身靠着护栏咧开嘴角道:“乱说话是会入拔舌地狱的,要不……你自己去问问同行不就知道了。”
有什么事不能说的?韩墨眉头一皱,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却又不敢深入去问。丽丝了解主人所想,立马连接冥府三栋的资料库搜索了一遍,等到的数据居然只有不到五条,其中也只有一条有意义。
辰式希戴上眼镜,对准韩墨胸前的挂坠。
无法解析……
看来它用的是另一种算法,和自己掌握的科技不同,不过,它是怎么同步上冥府网络的?辰式希存疑不解。
韩墨认真读了有意义那条信息——摆渡人基金用于专业项目,无权限挪为它用,在规定的缴纳周期内由冥府七栋直接汇入冥府三栋的指定账户。
摆渡人基金流入给鬼差……保护费之类的?应该不是的,鬼差只在活物具象化之后才多了一份保护摆渡人的任务,之前仅仅是用于维护冥府治安。
韩墨根据现在对冥府的了解,无法解释为什么摆渡人会有一笔资金要交到鬼差手中,要知道这两个机构几乎是水火不容也毫无关系的。
“鬼差大人,”辰式希扯了扯韩墨的衣角:“你有没有执念?”
“你……”韩墨正要质问她是什么意思时卫生室的门开了。
木熙抱着茶茶走了出来。
“她怎么样了?”韩墨立刻迎了上去。
“韩墨姐,辰式希,这里就你们两个人了吗?”木熙看了看周围,确定了一下:“请帮我一下。”
“你说吧。”韩墨连忙回答。
“韩墨姐,请你守在门口,我想茶茶中毒的事鬼差一定会来问询,如果他们派的是你请你稍等一下,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不过也不会比布里克知道的多多少,如果你只是来看茶茶的,请你守在门口,别让任何人闯进来。”
他看着韩墨点头答应后才转头看着辰式希:“我想要借用你的房间,不想被打扰,你能做到吧。”木熙故意把“不想被打扰”这句话说的很慢。
“啧,懂。”辰式希摘下眼镜拿在手中。
木熙进入辰式希的房间后反锁了门,再无动静。
出于鬼差的身份,韩墨当然想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命令丽丝给予“透视”,结果却迎来了全面的屏蔽,整个房间被阻挡在扫描之外,无法窥探。
这就是“不想被打扰”?韩墨迅速回头看向辰式希,没想到对方毫不惧怕地回看着她。
“留点隐私吧,啧……‘朋友就该互相信任’,是这么说的吧?”辰式希回应道。
木熙将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茶茶放在柔软的床上,然后握住它的搁置在眉宇之间。门外是一个安静且诡异的世界。
灯火灿烂却不闻其声,人丁兴旺却鲜有慰问,沉默的大多数与聒噪的极少数一样都选择了无眠。
比黑暗更可怕的是毫无生气的光明。
“茶茶……”
“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木熙说……木熙……我总觉得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
“茶茶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吧,你想说多久我就听多久。”
木熙吻别茶茶的右手后站起身来,他抬起自己的双掌开始回忆在博朗书馆学习的技巧。需要更加精湛的控制技术,需要更加强大的灵气支持。
灵脉的颜色开始由无变有,开始从浅蓝化作深蓝,“滴——答——”,十一只时钟从木熙的后背飞出,它们样子迥异,却有着相同的时间指向。
时间慢了下来、缓了下来、停了下来。
冥府七栋的中央建筑,孟婆婆由假寐中睁开那对日食般的双眼,她将目光放到杯中因“时止”而凝固的茶水上,得来一片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