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坑洞之中看的明晰,陆征的身后,发着白光的,是无尽的锁链,他们冒着的光点,是陆征的死因。
只是陆征的死因太多了,数也难以数得清,在漆黑的天幕之中,成为了参天的巨树。
他忽的笑了,笑得很开心。这是他以第一次切实发出了笑声,笑得很大声。
他看着这颗代表生命的“死因之树”,忽的明白了一切:
陆征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和他真的拼个你死我活,他一直都有留手,他甚至已经预料到了,世界会支撑不足狂暴的‘质量’而倒塌的事。
他被陆征彻头彻尾地骗了,但他却仍是笑得很开心,真心实意。
因为在身为数据的他的眼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所谓“希望”的存在,这一个念头,已经足以让新的世界产生。
所以,他敞开了胸膛。
“来吧,这世界需要我,你也会轻松些,不是吗?”
他第一次对其他人敞开心肺,何况,面对的是这个世界。
他的胸膛闪烁着纯粹的白光,其中的晶体,仍然刺眼。
陆征看着他,他也看着陆征,他们的眼里都有些坦然,心中不再有任何疑虑。
于是陆征伸出了手。
“世界,会因我们……熠熠生辉。”
刷——砰!
陆征捏碎了他胸口的晶体,身后的枝干便愈发富有生机和夺目,它几乎占据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唯独剩下那空中破损的大洞。
陆征凝望着它,它似乎也凝望着陆征。
在悠久的黑夜里,他们久久对视,似乎这一眼便贯穿了古今。它向来都是如此乏味,毫无生趣。
于是陆征举起了拳头。
他在汲取世界剩余的质量。
“重一些……”
“再重一些……”
陆征的身子不断下沉,他身上的质量不断加深。
而头顶的空洞,也仍然在不断扩大,崩裂的碎片一处处往下坠落。
他要增加自己命运的负重,即便他一人的命运是如此的渺小,微不可及。
但他现在拥有了整个世界。
自他有记忆开始的一幕幕闪过了他的脑海,紧接着是这个世界的一切,六百三十七次轮回的数据与重量。
陆征难承其重,于是他的眼神看向了半空,透着轻蔑。
陆征从没想过自己一人就可以拯救这个世界,世界的本身,也不足以为陆征一人而倾覆。
于是陆征挺起了身,他奋力把自己的拳头高举。
他身后背负了这个世界几乎所有人的命运,它将由陆征举起,然后牢牢把洞堵住。
他要让命运的本身,去摧毁命运。
陆征的手中,高耸的命之树蔓延而上,它直直贯入穹宇中的裂缝。
那棵树本该是所有人的死因,到现在,却是这整个世界的希望
“这世界从来没有决定每一个人。”
“而是每一个人在引导世界。”
挲啦!挲啦!嘈杂的锁链与那破洞相交辉映,摩擦的声响似乎要将世界再次湮灭。
而陆征收到的阻力,也几乎能把他的骨头碾碎。
喀拉。
陆征顶着压力,再次站起了身,一人支撑起了攀天的树木,也撑起了这个世界。
他几乎已经快到了极致,陆征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但他仍是站着,如同危海之山。
他身上的苦楚,几乎让每一秒度秒如年。
陆征的身子开始散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压力最终还是将他的灵体压垮。
他站着,以往的回马灯没有再次浮现,于是陆征苦涩露出了笑容。
空——
眼前所有的景象一闪而过。世界没有了任何声息。
…………
不知多少年后。
繁华的北方都城内。
一老人坐在街头,枯槁散乱的头发还有几乎肮脏得看不清是道袍的衣衫,让人对他避之不及。
他哭惨着脸,看着从自己身前走过的美妇人,似乎想要获得一些恩赐,但美妇人并没有理会,她只是径自走着自己的路。
老乞丐也不气馁,他色眯眯瞟了一眼美妇人的臀部,啧啧了几口。
紧接着,他的身前又来了一个白衣儒雅的少年,看起来格外有贵公子气势。
老乞丐甚是不满摇了摇头,他似乎不想要男人的施舍。
但那少年却是温和笑着,不怕脏牵起了他的手,放入了一两银子。
“老人家,我今日就带了这些,你去吃点好的,别饿坏了。”
老人掂量掂量手中银子,微微一愣,满意点了点头,站起来睥睨看了少年一眼,说道:“你小子心不错,要不要跟着老头子我混,吃香的喝辣的。”
少年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老乞丐古怪,给了银子也不想多留。
随之老乞丐眼眸流转,就赖着他不走了,拖着他的腿,哭喊着:“儿啊……你怎么就不认识爹爹了……”
白衣少年一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苦着脸说道:“老人家,我这还赶着去参加兄弟的婚礼呢……”
但那老人家也没理,径自拉着少年。
索性都城来往的人很多,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一幕。
酒楼上,一穿着淡黄素色衣服的女子,有几分凡俗和仙气,满脸不满看着这一幕:“唉,真是世风日下,可惜还没有到我思思女侠的出手的程度……”她翘着小脚看着大街上的一切,轻轻哼着小曲。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布衣的少年,一脸认真得挑着摊位上的药材,随后起身,竟然不小心拿错了其余人的包袱。
她横眉冷竖,怒上心头,跳窗而出,喝道:
“大胆小贼,你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偷东西!”
布衣少年面对突如其来的冷芒,愣了愣神,用身旁的木棍堪堪抵挡。
“这位呃……姑娘,误会,我只是替我妹妹买药的……”
“呸,我亲眼看见你偷东西,还有叫我女侠。看剑!”
少女和少年打成了一团。
京城另一角的采药铺内,一个布衣干净的少女看着丹炉出着神。
“公子结婚,什么礼物才不会丢面子呢……”
身后一个老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叶小妮子,炼药要认真……”
“可是你炼药的时候不是也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书嘛……”叶纤轻巧回答道。
“嘿!嘿!”布衣老头灰头土脸从其中冲了出来,“那是钻研,钻研!”
“是是是……”
少女百无聊赖回答着,但她似乎又神游天外了,似乎只有在某些人面前才会凝神露出羞怯的一面。
……
京城的另一面可算热闹到了极致。
陆府的三公子一表人才,就在今日要和黄家的大小姐结婚了。
北辰国这几年来本身就风头正盛,陆家又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自然会有许多人一大早便趋之若鹜在陆征门前等候,让陆府门庭若市。
其中江湖人士也有不少,最有趣的是一个草莽汉子和一个粉尘女子的斗嘴。
“你看看你准备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狂堂主把你后院种的野菜挖来送人呢。”
“你……秦无雅你不要欺人太甚,就你那精致的小玩意,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送给女子的……”
“那你是认为殿下是女子喽……”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没有这样说……”
而陆府的另一边。
一黑衣少年鬼鬼祟祟走出了房门,他十分谨慎,每走一步都要观察四周的状况,突然,他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什,几乎要把他的魂都要吓飞了。
“呜……”
紧接着他的脚下传来了一阵委屈的叫声。
陆征又几分无奈,摸了摸幼兽的头,轻声说道:“好了,小灰不要闹了,踢了你是我的错,但你要阻拦我出去,让我穿上那红衣花冠,我可要死在这里了……乖、乖。”
毕竟那黄家大小姐也是要逃婚的,一个人是逃,两个人不还是逃嘛。
那幼兽似乎甚是通人性,听了陆征的话,用着滴溜溜的眼睛看陆征,让开了一条路。
陆征点了点头,笑着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头。
趁着白天,无一人看守,陆家的新郎官,就这样明目张胆逃婚了。
……
陆征到加上改换了一身布衣。
他看见了陆府门口两宗主的争吵,看见了范苏和老乞丐的纠缠,看到了叶尘和何思思的打闹,透过门帘,也看见了叶纤和流平生的拌嘴。
他想了想,京城是待不下去了。看着远方的群山,陆征神色略定。
趁着时间还早,偷偷领了陆淳的灵马,出了城去。
清秀的山水,清新的空气,出了城便灌入了陆征的身子,让他不由得泄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顺着马的颠簸,摆动着身子。
远处常年的雪山上,立着一颗人们奉之成为“世界”的高树。那里因据说侍奉着神明,常年无人来往,也成了陆征一人的好去处。
陆征悠然驾着马,路途的远方突然闯出了两个人影,让陆征不由得一眯。
那是一个黑衣少女和布衣木脸的少年组合。
“你说,到了北辰国,会有更多消息嘛,有没有更强的人啊,我感觉好无聊……你也别冷着脸,这样我会很难待下去的。”
“我只是遵循师傅之命,前来寻找锻造武器的材料的,殿下不想跟上来,自然可以回去。”
“啊啊是是是,师傅、师傅……都是他不让我出来的,明明我都这样努力修炼了,那座破山,一点吃的都没有……还有你,也很无聊!我一定要早一个比你听话,对我好,最好是可以给我做东西吃的手下!嘿嘿,如果长得也好看就好了……”
黑衣少女笑嘻嘻做着梦。
陆征看着二人咽了口口水,这两个人,一个人比一个人麻烦……
于是陆征想要避开,但不知道那梅三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请问……阁下,知不知道哪里有好的武器……”
陆征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随口说道:“你要是真的强大,可比拘泥于武器,树上的树枝不就尚可……”
他刚指了指树,便想到了什么,突然打了打自己的嘴。连忙驾马继续上路。
梅三弄则是看着树上的树枝怔怔出神。
应可过来无聊问他一句:“怎么了,大师兄……”
梅三弄若有所思说道:“我好像遇到高人了。”
“高人……好怪……”
……
过了半日,日落西山,黄昏日暮,陆征才终于到了山顶。
他呼哧一声,攀上巨岩。
在陆征眼前的,便是那颗“世界树”,它高耸入云,好似生在云端,一眼望不到尽头,身下的树干呈现一半黑一半白的色彩,甚是怪异。
说是树干,倒也不像是树干,它无论是枝条还是主干,都是由像是由无数的钢筋铁索扭曲而成,不过看着坚硬,事实上也确实坚硬无比,曾有不少人打过它的念头,但都无疾而终。
它不曾长高,也不曾衰败,问其年龄,有人说它才不过百岁,有人说它已经上千岁了,更有万千年岁云云,其踪迹都无由可考,倒是在远处一个叫白家村的瞎眼跛腿老道士,说它从这个世界开辟之初,便已经存在了。
说是一个人用这颗树,撑起了这个世界,倒也是可笑,哪有这般力大无穷的人在。
陆征笑了笑,他看着世界树前的贡台,那里摆满了贡品,原先明明是他闲暇睡觉的地方。
他有些无奈扫去了上面的酒罐香米,卧在其上打了个盹。
陆征有些困了,他微微转身。
恍惚间,看见了世界树的树枝上,似乎坐着一个白衣少女。
她晃荡着小脚,干净的脸上闪过若有若无的笑意,清澈的眸子径直看着陆征:
“把贡品撤掉,睡在供台上可不是好事,万一神树把你当成了贡品,该怎么办才好。”
她精致的脸上似乎闪过了几丝忧虑,但又有几分笑意。
陆征看着白衣的少女,也是露出了几丝笑容,故作惊讶说道:“哎呀,是小人之过,仙子在树上,想必就是世界树之灵了,我这亵渎了神灵,可不好,那只能让仙子勉为其难收下小人喽。”
若璃看着陆征故作“惶恐”的模样,不禁扑哧一笑,笑得她的身子微微轻颤,笑容似乎能让世间一切的芳华褪去色彩。
她想要跳下来。
陆征在树下接住了她的身子。一阵清香拂过,少女便入了怀。
“摸到仙子了,可是小人几世的福分。”
“贫嘴。”若璃扶着陆征的肩膀,轻声说道。
他们彼此对视,眼中都充满了柔情,他们知道,陆征说的“几世”,绝不是空口无凭,只是世人忘了而已。
“陆征……”若璃看着他,轻声叫道,水润的眼眸清澈而明亮。
“嗯?”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简陋的誓约吗?”
“嗯。”
陆征微微一怔,他知道若璃指的是白家村的那次,也是在夕阳之下,也是空无人烟,只是现在两人的心境都有了不少改变。
“我想再举行一次,真心实意举行一次。”若璃轻轻说道,她像是撒娇但又像是倾诉一般,对着陆征说道。
陆征微微一笑,但脸上也有些许苦恼:“当然是可以,不过衣服可……”
“我准备了。”若璃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眼中闪烁着有些羞涩而又有些迫切的光:“我们快些开始吧。”
陆征原不理解若璃眼中迫切意味着什么,直到……
“若璃!你……你偷跑,太狡猾了!”一个着急,带着喘息,又有些委屈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明明我都在北辰国恪守本分,公平竞争,你却等我穿衣服的时间做这种事!”
陆征看着走来的柳初初,眼中微微一怔,柳初初身着青色流苏的红装,花冠提在纤细的小手上,头上的青丝散落,古灵精怪而又精致的脸上,着有浅浅的粉黛,让原本就是天下难得容貌的柳初初,更美艳不可方物。
陆征不由得看呆了。
若璃撅着小嘴,他走到了陆征的身前,拍了拍陆征的脸。
“你只能看我。”
“若璃你别太过分了!”柳初初不服气看着若璃。
若璃也不甘示弱,“可是你在北辰国天天可以见到陆征,我却不可以。”
“这有什么办法,我是北辰国的皇女啊……”
“那我也不管静航慈斋了,我要搬到陆府去。”
“那我就搬到陆征房间里。”
“那我搬到陆征床上。”
“那我就把陆征掠到我的床上……”
“那我……”
……
她们争论了很久,久到陆征已经坐在贡坛上,和树里边的几位聊起话来。
“陆小友,桃花运可还不错……”白古今笑着说道。
陆征微微苦笑。
“小子倒是好手段,把我静航慈斋的下任掌门勾走了。”白衣老尼笑容中带着几分不满。
“唔……我也要出去……”茗看着陆征和之外的两个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气。
“别闹,下个轮回,便到我们了,谁让我们在这世界原先没有躯体。”杨无极淡淡说道,他似乎从来便是如此寡淡。
而在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影,他没有实体,没有样貌,似乎全然空洞,又似乎有了些许灵智。
陆征看着他,悠悠说道:“对这个世界还满意吗……”
他愣了愣神,似乎全然没有听闻,过了好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又连续点了好几下,似乎在强调自己之前的行为。
陆征看着他点头,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样啊……那就好。”
月明星稀,陆征回过神。
眼前的两个少女不知去了何处。
陡然间,陆征的眼前出现了两个提着花灯的红妆少女。
一青一白的花灯,在暗色的夜空之中,晕着不同光,显得极为好看,又衬着她们此时穿着的红装,让原本白皙的肤色更显得几分柔和。
当然,好看的不止是花灯,还有她们:
一个有如刚谪尘的仙子,又像是青涩的少女,初为凡人披上了嫁衣。
一个有如林深处的精灵,又像是邻家的青梅,朝着心上人伸出了手。
但如果只是从他们容貌上,如此片面了解,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们笑眼盈盈,互相对比的同时,又都将自己的眼眸看向了陆征。朱唇轻启。在夜空下,像是绝美的画卷。
但陆征从她们的笑容中看出了几分不妙。
他几乎可以料想到接下来的画面,想要溜走,但为时已晚。
柳初初花灯一挥,挡住了陆征的去路。而若璃身影浅浅闪动,封住了陆征另一边侧。
她们面带轻笑。
““陆征,我和她你选谁?!””
柳初初和若璃同时转头,朝着陆征问道。
陆征的退路完全被他们封堵,他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此时他的所有选择都是错误的。
最后,他只能看向宁静流泻月光,露出了妥协而安然的微笑,轻轻说道:
“这个啊……我觉得,今晚月色真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