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寂静之庭。
早在黎明到来之前,阿卜杜拉·安瓦便已经从他那无光幽室的床铺上起身。
寂静之庭里面不乏奢华豪宅,但是安瓦最近移居到了一间简朴陋室之中,并且遣散了所有的仆人。他半是看,半是摸索着走向自己的水盆,猛地把脸扎进冰冷水中,液体灌满了空洞的眼窝,使他头骨颤抖发冷。
安瓦拿起毛巾擦干了脸,然后气喘吁吁地清洁了身体,披上衣袍前去祈祷。
所有的星语者都是盲人,但是他们之中极少有人真的无法视物。有人能从预见到的事件中拼凑出一个完整世界,通过预知未来了解周边环境。有人能看到他人眼中的景象,借助别人脑海里的倒影勾勒世界模样。
作为星语庭住持,阿卜杜拉·安瓦是一位非凡的传心大师。在无刻意防备的情况下,人们的思想对他而言就是一本敞开的书本。他眼中的世界充满了形态各异的幻影,活物的灵魂在其中编织出一幅详尽的图景。
他总是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困惑,目睹高领主之间荒谬的权力纷争。安瓦、萨克、吉伯兰这三个高领主中的灵能者达成了同盟,只为避免落入和兰松乌多一样痴迷权力的奇怪疯癫状态。他将政治留给了其他人,只想保持星语庭这一亩三分地的井然有序。
即便那个星际战士发动军事政变,把高领主议会变成了他的一言堂,他也没有多少怨恨。青山·可汗或许是一位卓越的指挥官和军事家,但他不能代替星语者和导航者的作用,安瓦甚至一定程度可以理解他的篡权行为——确实,一切为了赢得这场战争。
青山至少兑现了他的诺言。
人类帝国赢得了这场战争。
随着长杖与地板碰撞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安瓦杵着长杖徒步走进了礼拜堂,并在一座宏伟的帝皇雕像的面前缓缓跪下。
他赞美帝皇的伟大赐福。
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吟诵祷词。
多年以来,安瓦对于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足,但是最近,满足被痛苦取代了。在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预知得到野兽崛起,并对帝国发出警告。
青山·可汗有一点说得对。
自己并未完全尽到职责。
在一开始,兽人的吼声缓慢地汇聚,给人感觉就像以往发生过无数次的简单亚空间扰动。这种扰动可能会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也可能会持续数千年。他本该想办法找出扰动来源,但他没有。直到野兽发起进攻,它的目的终于暴露无遗,随后,兽人的怒吼淹没了他的星语专家,通讯陷入混乱。
“我会看到它的到来,吾主。我发誓下一次一定会的,我会更加警惕专注。”
安瓦解开上半身的长袍,将削瘦的胳膊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露出了枯瘦的上半身,将高领主的华丽服饰挂了起来,拿起一根鞭子,它由圣林园中稀少的白桦木编成。
他开始了第一次的忏悔。
“啪!”
“为了我的失职,祈求您的宽恕。”
安瓦喃喃自语,枝条与肉体的碰撞声音在房间中回荡,他忍住了痛苦叫喊。
“啪!”
“为了我的失职,祈求您的宽恕。”
他又换了一边,抽打着自己左肩。
这样自虐式的忏悔已经持续一段时间,每天他的后背都因为鞭打而疼痛难忍,即便如此,安瓦依然强迫自己从寂静之庭来到皇宫外城里的星语庭办公室。在那,他会花费几个小时,坐在收讯长椅上面,解析来自整个帝国的星语讯息,它们大多因为亚空间的震荡而失真,时序混乱更是屡见不鲜。
安瓦仍然天赋异禀,尽管时光飞逝,他的解析能力仍然远远强于最年轻与最优秀的星语者,一个又一个讲述着毁灭、恐怖与野蛮的故事经他之口呈现于人们的面前。
这是他的另外一种忏悔方式。
他祈祷这一切能赢得帝皇的宽恕。
但他知道,自己不配。
“为了我的失职,祈求您的宽恕!”
抽打越来越用力,声音越来越响亮。
“为了我的失职——”
极轻柔的脚步从石砖上传来,打断了安瓦的祈祷。盲人的听力并不比常人更强,但他确实更加注重双耳传达给他的信息。
“谁在那里?”
他转过身。灵能视觉里面,距离他最近的灵魂之光远在数个房间之外,礼拜堂中仅有他一个人,但他仍然不停四顾大喊:
“这里是星语庭之主的礼拜堂!是谁?”
死寂,无人回应。
没有人能瞒过他的灵能视野,可为什么恐惧感觉仍然死死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摸索着长杖站了起来,袍子挂在腰间。无用的双眼在房间四周扫视,比肉眼更强大的灵能感官却捕捉不到任何讯息。
忽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第二视野之中泛起一阵涟漪,灵魂反光勾勒出的世界轮廓随着这圈涟漪开始扭曲,最终化作黑洞,吞噬掉了所有光明。
“叛徒。”
轻柔的声音撕扯着安瓦的灵魂。
“不,等等,我不是叛徒。我是帝皇最忠诚的仆人!我是帝皇最忠诚的仆人!”
安瓦一边无助大喊一边踉跄后退,直至脊背撞上祭台边缘,令他痛呼出声。
“我们是帝皇的正义!”
”我们是帝皇的审判!”
周围响起了机械的嗡鸣,仿佛某种精密仪器正在开启。武器在嘶鸣中达到最大功率,让安瓦的牙齿痛苦地颤抖了起来。
只有一种可能。
一名丘利萨斯刺客。
一种与寂静修女相同的生物,这些无魂者们降生,被掳走,受训练,最终被打磨成针对灵能者的终极杀手,这些可憎之物能像吹灭蜡烛一样轻而易举熄灭灵魂之光。
“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万戈里奇为什么不派你们去对抗兽人?为什么现在才让你现身?你说我不忠诚?那大导师又算什么?”
安瓦慌乱无措地质问道。
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周围是绝对的漆黑,吞噬时间、空间与灵魂的虚无。安瓦感觉自己被拉扯着,这种感觉痛苦至极,恐惧淹没他的年迈心房。
“求你,求你。”
他抽泣着从祭坛上滑下。
跪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会做得更好!我已经学到了教训。尽忠职守远远不够,我必须超越帝皇的期望!我现在知道了。请告诉大导师,我知道是我疏忽了,我很抱歉,我很羞愧……”
他的双眼无法哭泣,也无眼泪可流。
“你有罪。”
丘利萨斯刺客说道。
一道黑色光束陡然划过灵能视野,并与安瓦前额相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失明了,一切美好感受都被逐出体内,唯余痛苦仍在。他的灵魂被从躯体之中一点一点慢慢抽出,就像一条被拉长的原生神经。
“啊————”
安瓦的口舌与思想一同尖叫,无形震荡扫过空气,他最后的灵能嘶嚎从礼拜堂中爆出,击晕了方圆五百米内的每一个人。
丘利萨斯刺客关闭了她的敌意反射镜。安瓦灵魂化作虚无,仍保留着生机的尸体跌倒在地,他的命运远比死亡更加凄凉。
当星语庭住持的侍僧与护卫急匆匆地赶到礼拜堂时,丘利萨斯刺客早已飘然离去。今晚,她还要去拜访另一位灵能者。
…………
泰拉,导航者特区。
导航者特区是一片与泰拉其他地区大相径庭的独立小世界,虽然被凡人的巢都城市层层包围,但却遗世独立。无论太空还是地表,导航者们永远都被分割开来。特区之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但没有任何正常人想去参观这座为导航者量身定制的镀金监狱。
一艘天鹰级穿梭机里面,席拉德·吉伯兰闷闷不乐地俯瞰着特区内无数耸立的塔尖,每座庄园都试图在高度与美观上盖过邻居们的风头。闪亮的尖顶间点缀着花园与溪流,华丽的穹顶隔开了泰拉污浊的空气。而坐落于特区中心,最为金碧辉煌的那座建筑——长老之殿,目前由吉伯兰家族掌握。
如此美丽,如此僭越,如此幽闭。
穿梭机降落在了塔楼前庭的停机坪上,门廊与阶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玻璃窗,外面的洒水器正从人造天穹中央把水均匀洒向花丛,淅沥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在钢铁与砖石的包围下,自然的声音显得无比地突兀。
吉伯兰走进了豪宅大门。
“您回来了,吾主。”
管家达科里安立即上前迎接。
一群仆从围了上来,取下了吉伯兰的外衣,为他擦洗手脚并且喷上香水,领航员大使不耐烦地站在原地忍受他们的服侍。
吉伯兰摆脱了最后一个服侍的仆从,走向环绕宫殿中庭的楼梯,登上楼梯走进书房,关上房门,瘫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向窗前。
舒缓的绿光照进没有灯光的屋内,房间另一边是一扇华丽的门,门外有他的床、小妾与珍藏的美酒。但在好好享受一番之前他打算先观赏一下他的花园,这里汇集的各色古代泰拉植物在别的地方根本无从得见。
然而桌面上堆积的案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工作尚未完成。吉伯兰沉沉地叹了口气,挥挥手提高了窗户的透明度,直到玻璃完全清晰。雨水敲打窗户,枝叶在风雨中摇摆,至少能为烦心的工作提供点消遣。
桌面上的这摞文件不是关于帝国就是关于家族,其中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文件都与男女婚配相关,育种计划是每一个导航者家族的核心,也是他们这群灵能变种人类能够世世代代享受特权阶级地位的凭仗和关键。
然而摆在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一份优先级和重要性超过所有家族育种计划的文件,封面却是一个黑发星际战士的半身像。
青山·可汗……
席拉德·吉伯兰默默拿起这沓资料。
由于并不清楚这个星际战士将要继续实行他的军事独裁统治多久,导航者家族迫切地想要讨好这位新晋的帝国总指挥。任何一艘战舰航行都离不开领航员的支持,无论帝国海军舰队还是阿斯塔特战团,想要释放善意似乎是一件十拿九稳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是等到导航者家族的抄写员翻阅尘封许久的古老历史资料文件,却尴尬地发现,早在千年之前,铁浮屠战团就曾经因为育种计划和领航员大使闹过一点小不愉快。
正常来讲,没有人会记得千年前的一点小事,问题在于,由于亚空间风暴的时间流错乱影响,现在的铁浮屠战团的首席领航员,和一千年前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
“特蕾西·格雷?拒不执行联姻育种计划?为了表示彻底脱离家族并且划清界限,已经把自己的姓氏改为‘特蕾西·葛雷尔’?”
看着资料里记载的这段文字,吉伯兰感到有一点好笑。格雷家族倒不是什么显赫的强大家族,但是育种计划却是每一个导航者家族能长久存续的关键,更进一步地说,正是育种计划保障了人类帝国的交通航行。
为何这个女人如此幼稚叛逆?
让吉伯兰更想不通的是:如此一个幼稚且叛逆的女人,居然是铁浮屠战团的首席领航员?引领一艘强大的帝皇级战列舰?
吉伯兰有一点嫉妒了。
他也是一个导航者,他也渴望驾驶一艘伟大的船傲游星海。但是家族安排了他作为全体导航者在高领主议会的官方发言人,导致他从来没离开过太阳系。他去过最遥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金星的拉格朗日点罢了。
“算了,交给长老之殿去头疼吧。”
吉伯兰随手把文件扔在桌上。
“笃、笃、笃!”
敲门声音响起。
“妈的……达科里安!达科里安!不管是谁,把他给我撵走!我的工作能他妈的从这堆到星矩边缘再堆回来!达科里安?”
吉伯兰烦躁地呼喊他的管家,放下数据平板拿起通讯音珠一边咒骂一边说道:
“达科里安,你在哪里?”
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来自走廊的黄色灯光照了进来,刺破丝绒地毯上的阴影。
“达科里安?”
吉伯兰下意识地摸向了桌底下的手枪,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不在这,表亲。”
“多维安·奥法尔,是你吗?”
吉伯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我。”
“干嘛不说一声?”
“我正好路过了这里,听说你回来了。所以,你懂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多维安·奥法尔耸耸肩走进来:
“我按了下门铃,但是你的管家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就帮你拿了些好东西。”
吉伯兰一个响指打开桌灯。
多维安是他第五个表弟,吉伯兰家族与奥法尔家族三代联姻产下的成果。精密的育种计划让他呈现出了母系家族的遗传特征:细而长的四肢,柳叶般的身躯,湛蓝的半透明皮肤下能看到活动的肌肉,与标准的人类相比略显怪异,更像传说中的虚空之子。
奥法尔家族就是导航者家族里的虚空之子,他们更加适应人造重力环境,通常只生活在远洋飞船上面,就连宫殿也建造在木星的轨道上。多维安·奥法尔则是一个特例,他体内的吉伯兰血脉让他可以在精密液压外骨骼的辅助下行走于泰拉,这一优势也是他被选为奥法尔家族驻泰拉特使的原因。
多维安不仅是吉伯兰的表弟,也是他的密友,两人臭味相投。奥法尔拿来了一瓶欧罗巴加盐白兰地,正符合吉伯兰的品味。
“为你接风的礼物。”
“也算你有心了。行吧,倒酒,要是有人问我为什么工作没做完,我可有借口了。”
吉伯兰伸个懒腰顺势坐下来。
“啊,我就知道自己多少还是有一点用处的。介意我坐一会儿吗,表哥?我还是不太习惯泰拉的重力,它让我的关节很僵。”
多维安的外骨骼在走近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耐心地把酒瓶封装拆开顺便问道。
吉伯兰点了点头,拿出了两个杯子。多维安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并为吉伯兰倒上了酒,尖锐的咸味刺激着后者的味蕾。
“祝你健康。”
多维安举起酒杯致意。
吉伯兰仰头一饮而尽。
顶级的白兰地,充满了火辣与咸涩。
多维安没有喝,而是为吉伯兰满上。
“喝吧,表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自从我被发配到了王座世界,从未想过自己会离战争以及死亡如此之近。这几个月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你的终点,我的终点,每个人的终点,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魂归黄金王座。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容易。”
多维安面露苦笑摇头叹息道。
“是的…赞美帝皇!”
吉伯兰再次一饮而尽,令人愉悦的颤抖感觉,从胃部直窜向他的脊柱神经。
“怎么?你不喝吗?”
吉伯兰放下了空酒杯,低头看到表弟面前那个酒杯里的澄澈液体分毫未动。
“不,我不喝。”
多维安摆摆手推开了矮脚杯。
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开口说道:
“席拉德,长老很不高兴。”
令人愉悦的颤抖并没有停下,而是慢慢转变为了痛苦的痉挛,杯子掉在地毯上面发出一声闷响,粘稠的酒液污淤了地毯。
“你下毒了!”
“没错。”
“你不能取代我。”
“我能,而且我会。万戈里奇前段时间与长老达成了协议,一切已经定下来了。”
“他怎么能……瞒着我见长老?”
吉伯兰难以置信地问道。悠长的生命,直视过亚空间的经历,吉伯兰认为自己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通过我啊。”
多维安抱歉地摊开手:
“我提供了渠道。我也知道这很危险,但是你在野兽战争中的糟糕表现给予了我信心,我上任的代价就是你的死亡。抱歉,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但这不是私人恩怨。”
“你这个叛徒,狗日的杂种……”
吉伯兰瘫在椅子上吃力地挣扎着,伸手寻找他的手枪,但枪套里空空如也。
“你们就这样刺杀一个高领主?”
吉伯兰瞪着多维安问道:
“青山·可汗能同意吗?”
“那你不妨再猜猜看。”
多维安闻言嗤笑了一声:
“是谁给了万戈里奇行动授权?”
“不可能!为什么……你甚至都适应不了泰拉上的重力环境,你会死在这的。”
吉伯兰呜咽着痛哭流涕。
“你能适应重力,可你一样死在这了。”
“你将会在痛苦之中度过余生!”
“也许吧,可我早就被放逐到这了。是你让我受苦,权力或许能让我好受些。”
“达科里安!达科里安!”
白色泡沫从吉伯兰的嘴里溢出,他痛苦地叫喊起来,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扶着桌沿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走向门外。可是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管家已经抛弃了他。
吉伯兰的喉咙被带血的痰堵住了,他无力地拽着前额上的精致布带,想要揭开眼罩,用第三只眼的灵能能量毁灭他的表弟。但是头巾依然牢固,他的手指拒绝听从大脑指挥。他瘫倒在地上,四肢无力地松开了。
…………
泰拉,联结公理要塞。
联结公理要塞是帝国商船舰队的总部,同时也是商船舰队发言人的驻地。
早在人类帝国建立数个世纪之前,联结公理要塞的基础就已经被打下了,每一份世袭宪章和私掠许可都是从这里发出的,各个星系的运输、税收和贸易的每项统计数据也都存放在这里。与泰拉上的许多逐渐腐朽的建筑不同,联结公理要塞仍散发着财富与充裕的气息,彰显着帝国行商浪人的富足。
尤斯金娜·图尔无力地坐在卧室里,女仆阿纳斯塔正在为她细心梳理头发。
卧室房间的墙壁上呈现出了一幅动态绚烂景象,壁画描绘着人类帝国五分之四的辽阔领土,恒星与星云闪闪发光,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变化。通过改变透视与定位,尤斯金娜可以以泰拉的视角观测群星,用线条勾勒出幻想中的勇士、宝剑与怪兽。即使在数十个千年之前,人类也一直在仰望星空。
这幅壁画不仅是艺术品,同时也是一件战略工具,尤斯金娜可以随时调出一片区域内的帝国商船,查阅它的航行轨迹以及靠岸记录。但她更加喜欢壁画艺术的那部分,每天晚上当她躺在床上,壁画使她仿佛漫游群星,从亿万星辰中找出曾经造访过的痕迹,这种冥想能帮助她排除白日里的忧虑。
可是现在,她不再喜欢她面前的美景了,这幅壁画只会让她感到羞耻,星辰光点间的黑暗部分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恐怖。
她的每个夜晚的噩梦里都充满了垂死之人的尖叫——那些死在战斗月亮上面的人。她没有参加当日的战斗,但是也能想象那一天的惨烈。她曾经怀揣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坚定不移的信仰,但是现在,她的头脑被鲜血淋漓的面孔与欧克兽人的嚎叫充斥着。
尤斯金娜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
“嘘,图尔夫人,请您冷静,放松一点……马上就结束了,我弄疼您了吗?”
女仆阿纳斯塔一边梳理一边问道。
尤斯金娜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悲伤让她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那就把烦恼放在一边吧。”
苍老女仆在她背后柔声安慰说道。
“簌、唰、簌、唰……”
梳齿划过发丝产生了细微的声音。
“我害死了那么多人。”
尤斯金娜轻声说道。
“嘘,不要再纠结啦。”
“我睡不着。”
“权力的担子很沉重。”
尤斯金娜再也忍不住了,泪从眼角涌出,沿着脸颊流下,吐露出了心声:
“我失职了,我搞砸了。我害惨了我的部门,还害死了几百万人。兽人只会嘲笑我们,还有轨道上的那张大脸,呜呜……”
她把脑袋埋在手里抽泣起来。
阿纳斯塔叹了口气放下梳子,绕到尤斯金娜面前,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拉开:
“别伤心了,夫人,您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您是如此强壮如此美丽,您可不能变成我的这副模样,您可以振作起来的。”
尤斯金娜在泪眼婆娑中摇头说道:
“我做不到。”
“您会永远年轻漂亮。”
“这怎么可能呢。”
“那就在美貌逝去前尽情地享受它,也许总有一天,您会像我一样老态龙钟满脸皱纹。但是你看,夫人,没有一丝灰白和干枯的细软头发,滑嫩的皮肤还有结实的骨头。”
阿纳斯塔把尤斯金娜推向了镜子。
尤斯金娜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她与苍老女仆那可怕的容貌反差,想象着自己年老之后的样子。尤斯金娜实际年龄绝对要比阿纳斯塔更老,但是先进的抗衰药物与回春疗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阿纳斯塔的女儿。
“我的父亲是位史官,您知道吗?”
阿纳斯塔柔声开口说道。
“不,之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尤斯金娜微微摇头说道。
阿纳斯塔轻声述说:
“他很喜欢古代历史,真正的古代史,他曾向我讲述第一个千年和第二个千年的罗马文化与日本文化。您能够想象吗,那时候的战士或者官员,失败后会自杀?他们会用枪、剑、毒药或者剃刀了结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洗刷耻辱。他们一定非常勇敢。”
“是的,他们非常勇敢。”
尤斯金娜喃喃自语,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身前一个抽屉,里面装着她的配枪,自从离开一线岗位之后,她已经很多年没佩戴了。抽屉被拉开了一条缝隙,尤斯金娜并不记得自己拿出过枪,她已经很久没握过枪了。
“夫人。”
阿纳斯塔伊抚着尤斯金娜肩膀:
“您要坚强起来,面对您的挫折并克服它,坦然迎接耻辱带来的挑战,然后以此证明自己的不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可我并不坚强。”
尤斯金娜摇了摇头,她抚摸着阿纳斯塔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温暖而柔软的手: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坚强的人了。”
“那您就要勇敢。”
阿纳斯塔捏捏尤斯金娜的手:
“我会为您沐浴,夫人。”
“谢谢你,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尤斯金娜由衷地感谢道。
阿纳斯塔离开卧室前往浴室。
把女主人留在变幻莫测的星图下。
尤斯金娜目光呆滞陷入回忆。
青山大人曾经怒斥她的无能,当着众人的面把她贬得一文不值一无是处。她也信仰帝皇,相信帝皇将会协助她的农民圣战,可是帝皇没有。青山大人并不相信神皇信仰,可是他却带领人类联军战胜了欧克兽人。
阿斯塔特是帝皇亲手铸造的,阿斯塔特相比凡人更加接近帝皇。青山大人说得很对,帝皇不会拯救他们,人类必须依靠自身力量拯救自己。而她曾经认为坚定的神皇信仰,不过是对父母的一种盲从,仅此而已。
尤斯金娜又低头看了眼抽屉。
她天真,她愚蠢,她对帝国而言已经毫无价值,但她或许还有足够的力量去勇敢,洗刷她为全体行商浪人所带去的耻辱。
抽屉很轻易地被拉开了,她的手枪就躺在凹槽内。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是一把简单的激光手枪,但是对她而言意义非凡。这是她第一次当上一艘船的指挥官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当然,这把手枪也很昂贵,反光的金线交缠着绘制出繁复的图案。
她拿出枪,沉甸甸的手感与红杉木的枪托唤起了曾经的回忆,可是那些美好的自豪的时刻却更加凸显出了当下的耻辱。
她颤抖的手指按下电源,枪身侧边的指示灯由红转绿,显示电量是满格的。
真有意思……尤斯金娜心里暗想,父亲一向只买最好的东西,可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再好的电池也应该没电了才对。
这把枪夺走过多少生命?异形,海盗,叛变船员?那么接下来会是谁呢?
枪口抵在太阳穴上的感觉很冰凉,阿纳斯塔正在准备洗澡的水,大概率听不到枪声吧。尤斯金娜希望第一个发现她的会是其他人,女仆是她身边最接近朋友的人了。
群星缓慢移动方位,她再次为其壮丽而赞叹,女人在扣动扳机前仍微笑着。
“噗。”
激光穿透颅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一并穿透并烤糊了颅骨内的大脑。
浴室里面,水龙头一直哗哗地开着,鲜艳花瓣随着满溢的水流洒在地板上。
阿纳斯塔已经返回她的刺客神庙。
…………
泰拉,秋日之塔。
秋日之塔并非一座引人注目的建筑,早在一千年前,它就被埋没在大叛乱后的重建浪潮中,因而也不再具备任何的防御功能。可考虑到它在泰拉围城战役中的重要价值及其纪念意义,又不可以拆除或者挪作他用,就只好作为记录历史的纪念碑尘封起来。
威利奥特面无表情地从秋日之塔的孔洞里向外望去,不远处是韦斯留申之塔,以及位于塔顶的那座隐蔽阁楼——脑室。
“不要站在那里。”
兰松开口警告说道。
“没有人看见我。”
威利奥特不以为然。
“别这样,别盯着那边看。我听说脑室是万戈里奇巢穴,他一有空就去里面转悠,我敢打赌那里到处都是监听监控设备。”
“或许,当然。你进去过那里?”
“没有,你觉得我蠢吗?”
“我们都很愚蠢,让那条该死的毒蛇溜了进来。”
威利奥特趴在射击孔旁一边观察一边说道。脑室的轮廓隐藏于泰拉无处不在的烟霾中,就像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刺客。
“每次开会,他跟我们坐在一起,一直在那上蹿下跳,对于时政对于军事指指点点发表意见,就好像自己也是高领主……结果青山·可汗居然真就把他提为了高领主。”
威利奥特脸色阴沉地咒骂道。
“阿贝尔,离开那扇窗户!”
兰松再次强调。
威利奥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离开了射击孔。他来到了兰松桌前,这是一张铁制圆桌,环绕它的九张座椅代表荷鲁斯之乱时期的九位忠诚原体。椅子象征性高于实用性,它们尺寸巨大而且离桌极近,固定在地面上。威利奥特费劲力气地把自己塞了进去。
“我们年纪大了,我应该退休了。”
威利奥特感叹说道。
“我关心的是我们的年纪能不能再大点。万戈里奇会因为退休放过你?青山在幕后支持着万戈里奇,他倒不如干脆一点,把我们的处决许可一块交给那个家伙算了。”
兰松烦躁地摆手道。
“也许吧。”
“别也许了,阿贝尔。你要是觉得自己的脑袋足够安稳,你就不会来这找我。”
“大概吧。”
“这里不是帝国议会大厅,咱们没必要讲这些虚头巴脑套话,别再也许和大概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支不支持我?”
“是,是,我当然支持了。”
威利奥特示意他的盟友不要急躁:
“冷静一点,伙计。”
“操他妈的!”
兰松把帽子甩到桌子上,那是顶工匠帽。二人来时伪装成了平民,尽管他们都拿着普通人不可能拥有的高级武器。一团灰尘飘了起来,在入射阳光下闪烁翻卷盘旋。
“咱们为泰拉为人类付出了那么多,他居然有脸说我们尸位素餐?说我是懦夫和逃兵?一个星际战士知道什么治国理政?他们都是一群屠夫,除了屠杀以外还懂什么?”
兰松骂骂咧咧说道。
“埃克斯在哪里?”
威利奥特问道:
“他应该到了吧。”
兰松掏出了一个计时器:
“他迟到了,我建议他走小道绕过来,他可能迷路了。那个家伙身边永远围着至少二十多个仆人,真他娘的无可救药。”
“万戈里奇可能已经找到他了。”
威利奥特眯起眼睛说道。
“他会来的。”
兰松说道。
之后二人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泰拉交通与工业的喧闹声音渗了进来,混杂着恐惧在屋内沉淀。秋日之塔曾经历过惨烈的战斗,诞生过无数的英雄,如今躲在塔里面的却是两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嘎吱……”
门轴转动声音响起。
兰松听到声音立即一跃而起,抓住了自己的剑柄,威利奥特则拔出了手枪。
“埃克斯?”
房门打开,内政部长喘着粗气钻了进来,华丽的衣袍上沾满了灰尘与铁锈。
“你穿成这样子走过来?”
兰松见状怒目圆睁:
“被别人跟踪了怎么办?”
埃克斯气喘吁吁地笑了:
“你觉得伪装有用吗?”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威利奥特一直紧握着枪。
“当然,当然,我有点迷路了。”
埃克斯顺了口气举起双手:
“一个人出门多少有点不习惯。”
“坐!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兰松挥手示意内政部长落座。
“我大概猜到了你们为什么要见我。”
埃克斯与另外两人保持着相等的距离,三人在圆桌边围成了一个三角形。
“万戈里奇。”
威利奥特说起这个名字声音颤抖。
“他很危险,没错。”
埃克斯点点头说道。
“他想操控我们。”
兰松咬牙切齿地道:
“他膨胀了,青山·可汗不知道是给了万戈里奇什么授权或者承诺,还是他俩早就已经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随从已经被渗透了,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保镖里面也有刺客庭的特工。只有帝皇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几个月前?”
“几年之前,兰松。”
威利奥特摇头说道:
“我们绝不能低估他。”
“当然不能!”
埃克斯闻言顿时脸色大变: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也被渗透了?我的家里人呢?我……我想我得走了。”
“冷静点,埃克斯,坐着别动。”
“他在所有至高领主身边都安插了眼线。”
两人连忙劝说内政部长别慌。
“甚至包括乌多?还有审判庭大导师?”
埃克斯说着说着开始汗流浃背。
“肯定,他这个人手眼通天。”
“你确定吗?”
“我们都看到了,我的保镖,我的随从,他们的脸开始融化,变成另一个人。”
兰松信誓旦旦说道:
“多态酚,变形药。卡利都司刺客。”
“我就奇怪之前改组高领主议会你们为什么要投赞成票,让万戈里奇的席位回来,我还以为是青山·可汗威胁了你们。”
埃克斯恍然大悟地说道: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很简单,干掉他,杀了他。”
兰松语气里面透着杀气腾腾:
“就像对付任何敌人那样。”
“刺杀一个刺客?你确定吗?”
“我们别无选择。”
兰松面露坚定说道:
“帝国海军和帝国卫队也有自己的暗杀部队,万戈里奇不能垄断所有刺客。”
“哈哈哈哈哈……”
埃克斯突然之间变脸了,脸上表情从惊惶失措转为了放肆大笑,内政部长仰头张大了嘴,毫无顾忌的笑声在屋内回荡。
“他疯掉了。”
威利奥特转头看向兰松说道:
“我们应该——”
激光手枪无声开火,威利奥特很干脆地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他在死前扣动扳机,一发实弹掠过埃克斯的头顶,在墙上炸出了纷飞碎屑。埃克斯面不改色毫无畏惧,一旁的兰松蜷缩成一团,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埃克斯将手枪转向兰松。
“你不是埃克斯。”
“我的错,我的错。许多人都说高领主很蠢,我起初只觉得那些只不过是被统治者常见的牢骚和抱怨……可是现在看来他们倒也没有说错。很明显,我不是埃克斯。”
“埃克斯”摆了一下枪口:
“动一动,坐到我这里来。”
“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我就给你一枪然后把你拖到这里,如果还想活命,我建议你老老实实听话。挪动你的屁股,至高领主海军上将大人。”
“这是叛国!万戈里奇休想逃脱制裁!”
兰松双手抱头站了起来。
“我相信他可以,虽然我的想法并不重要,我只是个工具。现在坐下,大人。”
刺客命令兰松坐在了椅子上,他绕过了桌子,拿起了威利奥特的手枪,蹲下身子并与桌面平齐,然后他把枪口对准兰松。
“你这是干什么?”
兰松见状脸色发白。
“用你自己的话来说,你也别想逃脱制裁。你将以叛徒的身份死去,大人。”
兰松闻言跳了起来:
“你保证会放了我的!”
“我暗示我会放了你,再见。”
“啪!”
实弹手枪的子弹命中了兰松心脏,摧毁这个器官的同时也摧毁了兰松的生命。
刺客往手枪上喷洒药剂,抹去一切他曾使用过的痕迹,等待化学药剂失活,他把手枪塞进两位死去的高领主手中。接着他剥下了覆盖在手臂上的合成皮肤薄层,点燃之后又把灰烬洒向泰拉漫天的尘埃中。就算后续有人胆敢调查这起案件,他们也不会发现任何与卡利都司刺客有关的变形药残留物。
“内政部长”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恢复到气喘如牛、满脸通红的模样,然后按下了通讯音珠,他的仆人还在塔底等候着他。
“救命!救命!”
他用埃克斯的声音喊道:
“兰松上将和威利奥特元帅火并啦!”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