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库房,里面别有洞天,一切都装修成了当年那座宅院的模样。
还是那架蔷薇,还是那堵白墙,还是……那扇窗。
而左右两边的墙上,则贴满了她的照片。
都是他曾经拍摄的那些,她撞见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或是偏首微笑,浅金色的朝阳从发顶罩过来,穿过她柔软的发丝,在她脸旁拢上了柔柔的光圈旎。
或是她端着书籍边走边看,垂着头,发丝从一边脸颊滑落,有几丝就扫在书页上。
而同样是看书的照片,也有细微不同的好几幅。有的是她屏息凝神,面色微有严肃,颊边的婴儿肥都嘟嘟地垂了下来。她便明白,那张照片里的她正在看的书,一定是课本。这样边走边看书,八成又是要有测验,于是她便是连上学的路上都要临时抱佛脚鞅。
而那些边看边露出朦胧微笑的,则一定是小说,还是那种言情小说。最初由港台那边流传过来,十万字左右一本,她看得极快,一早上坐车加上走这一段路几乎就能翻完。
可是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沉浸在自己阅读的世界里,享受着自己的快乐或是紧张,却从来没有留意到,身外的世界有人在隔着窗棂凝视着她,捕捉着她的一颦一笑。
这些照片有些是她见过的,彼时他曾经拿给她看过;可是这里还有一些是她没见过的。
而拍摄的视角和地点也有了转换,不再只是那座房子、隔着那扇窗。竟然也有她在校园里的模样。
中学的日程紧,能出现在草场上相对自由的时间,一般也就是周三下午的体活。那些照片正是她体活的情景。她看见她自己坐在单杠上,45°角望天的模样,明晃晃的一个多思少女、心事翩跹的模样。
还有糗的,比方说倒掉在单杠上,马尾也跟着逆生长进了土里,手里竟然还能拿着课本在背历史大题……浑然不知校服都出溜了下来,露出了一截小肚皮。看得她是又想笑,又惆怅。
这些照片拍得都极好,光线、角度、快门、构图都恰到好处。于是那照片里的她不管是何种模样的,总之看起来都是美的、鲜活的、生动的、独特的。
她便忍不住拉回视角,不去看照片里的自己,只是去想象那个拍摄的人所在的位置,以及拍下这些照片时候的心情。
而无论季节如何变换,照片里的自己又长大了多少,总有一件事是不变的:那就是她穿在身上的校服。
深蓝色的西装上衣,黑色的短裙,领子上配红色的丝巾。
她有时候也喜欢把丝巾解下来绑在马尾上,或者是系在手腕上……
她深深吸气:她穿校服的模样,她只是在网上跟燕七描述过一回;可是她这般的模样,实则早已千百次落进了皇甫华章的眼底……
他认识了她那么多年,悄悄守着她那么多年,他对她的熟悉,也许远远多于汤燕卿。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生出想要复制出孩子的心愿。他将对她的记忆,一点一滴全都倾注在了对解忧的爱里,终于以一种不用再跟任何人争夺的方式,恣意地将自己的所有感情,都投注给了解忧;也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女儿全部的反馈。
走到那蔷薇花架下,她看见那张石桌上放了一台电脑。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机。
皇甫华章的影像,如水一般瞬间滑入眼帘。
他穿一身白衣,宛若当年花架下的少年,对着她宁静微笑。
“嗨,你来了?”
他的声音轻松、阳光,满是温暖。
时年咬住嘴唇,点头。
他在屏幕里微笑:“我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看见这里的我。我希望是很久很久以后,我希望你现在的头发都已经皓白如雪。”
他顿了一下,轻轻垂下眼帘:“当然,我也知道,也许现在只是‘不久之后’……我知道,我也许……留不住你。”
他顿了片刻,随即又浮起微笑:“不管是哪种,总归你来了,那就够了。”
“我知道,有许多事你想要问我;而我在那些时候又做不到全都向你坦白。所以我便将答案都留在这里……我自己也怕有一天,也许我来不及亲口告诉你。”
“先说说我跟汤燕卿之间的事:就算到了此时,我还是要说,我没有输给他;我只是向你认输。”
“正如你所看见的,这间公司原本是他母亲的,是他母亲不得不售出来帮他父亲度过难关……那个难关是我的设计,这间公司顺利落入了我的手中;不仅如此,我也早已经安排好了向景盛在他身边,已经寻到了他竞选资金来源的无数黑洞……只要我想,汤明羿便永没机会竞选成功;甚至就算当选,我也能将她拉下马来。”
他的瞳仁里飘过一片黑色的雾:“只要我想,我的小姑娘,我可以做下更多的事——在你眼里被定义为‘坏事’的事。如果我想的话,就算我最终得不到你,我也能彻底毁了汤燕卿,毁了汤家!让他就算得到了
你,也会付出家人的代价……”
他说到这里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来:“我曾经那样做过,在为了挽救佛德集团而不顾一切的时候。那时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战场,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所以我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可是在对待汤家的态度上,我最终还是犹豫了。”
他轻轻闭上眼:“尽管,我那么不想看见你跟他在一起;尽管我都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可是我眼前却不断闪过你的面容。我能想象到,如果我实施了那一切之后,你面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看见你那样落泪的模样,我便忽然觉得已经成形的计划,忽然就变得索然无味。我就算能毁了汤家又怎么样呢,那终究也不等于我就会得回你。”
“所以事到如今,我应该告诉你:不是我没能力毁了汤家,也不是我最终肯放过汤家,而只是——你救了汤家而已。”
“所以我将这间公司当做战利品,留下来,留给你和我们的女儿。你救了汤家,你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们,可是我却都明白,所以我要将它留给你。”
他说完这些,忽然别开头去,不让她看见他的眼睛。
良久,他才缓缓说:“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你会不会后悔今生会遇见我?因为遇见了我,你接下来才遇见了那么多的事。我也曾经做过那么多你愿意或不愿意的事……所以我想,或许你是有理由后悔遇见我的吧?”
他转回头来,对上她的眼睛。
“可是我不后悔。”
“就算你会恨我,我也不后悔。”
“我不后悔这辈子与你相遇,不后悔这辈子爱过你,不后悔这辈子曾经为了拥有你而用尽了我所有的办法,也不后悔……最后被你打败。”
“因为我做不到这辈子与你相遇之后,却要只成为你生命里的过客;因为我做不到,要眼睁睁看着你走向另外一个男人。所以我也心甘情愿,机关算尽之后,自己走上绝路。”
“因为如果没有了你,这世上的任何一条路对我来说,就同样都是绝路。”
时年捂住嘴,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却不敢出声,仿佛怕惊动了屏幕后面的那个人。
明明知道他已不在,却仍旧不忍惊醒。
他又垂下头去,看着他自己的手指。
“至于六年前的那件事……我其实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想起过我?”
“如果你想起了,那么那件事就自然迎刃而解;如果你从来就没有想起过……那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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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尽管努力克制,走出来的时候还是红肿了眼睛。
解忧担心地扑上来:“妈咪,里面有什么?”
时年含笑轻轻摇头:“等你长大了,妈咪会带你来看。”
她会给解忧看那些照片,她会给解忧讲,爹地是曾经如何地爱过妈咪。而他留在电脑里的那些话,她已经剪切走了。
他走了,却留下了解忧;那么就让所有的那些不开心的事都随着他一起走吧,她只会将好的留下,讲给解忧听。
那高层上前鞠躬道:“您放心,每年公司的15%纯利润都会拿出来资助交战地区的孤儿。这个惯例,我们会永远坚持下去。”
时年点头,拉着解忧的小手走过整个公司大楼,然后轻轻说:“解忧记着,这是你的。等你长大了,要到这里来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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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带着解忧离开了香港,回到了家乡。
祈修齐来接机,目光里总有些深刻的疼痛。
时年含笑问:“我妈怎么样?”
祈修齐点头:“师母比我们想象中都更坚强。回到家后虽然坐在老师的椅子上落泪,可是情绪却一直比较稳定。这些天我请了假一直陪着师母。”
车子开动,祈修齐从镜子里看着时年,又咬紧了嘴唇。
时年便笑了,“喂,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在为我那17个月的失踪而内疚啊。你虽然是中国的警员,可是莫涯村距离咱们这儿大半个中国呢,又在山里,你找不到也正常。”
祈修齐抿了抿嘴:“……是他太狡猾,在村里连蓝眼睛都伪装成黑眼了,而且说话的口音都没有半点M国腔,当地警方自然找不到拥有那些外貌特征的人。”
时年怅然转头望向窗外。
是啊,便如他自己说过的,只要他想,也许就连祈修齐他们也一样拿他没办法。
面对过去的那些是是非非,想说原谅不容易,想说遗忘也更难。不过幸好还有“时间”这贴良药,所以便一切都交付给时间吧。
时过经年之后,如果已经能释怀,那便可定义为原谅;如果根本已经记不清,那就索性就让往事随风,该过去的就过去吧。
就像她劝过向远的,过去再重要,总比不过将来。于是还是随着时间,一路向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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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她就
莫名觉得祈修齐有点不对劲。
祈修齐故意借着抱解忧的机会,落在后头,有点鬼鬼祟祟的。
等她站到家门前,连重归的唏嘘劲儿还没散去的当,家门竟然已经被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妈,门内也不止妈一个人。
是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故人。
有爸当年的同事,有把曾经的学生,还有爸过去挽救过的那帮子失足失学的少年。大家都站在门内,含笑望着她,等着她迈回那道门槛,回到那个曾经带着伤痛和绝望逃离而去的这个家。
爸不在了,家里却没有冷清。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旧时光,都在门里,代替爸,等着她回家。
她不想哭来着,因为这一刻,她是时浩然的女儿。可是她却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她有些慌张地抬眼去找人,她想要找到一个臂弯,能在这一刻遮挡住她的眼泪,陪着她一起跨过这道记忆的门槛。
可是妈不行,妈自己也一定在落泪;祈修齐更不行,她不适合投进师兄的怀抱。
这一刻……她好想那个人。
如果他在,她便再也没有犹豫。
---题外话---【稍后第三更~~~别人来写?咳咳,别人写不出我笔下的皇甫华章~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