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翦回家后,倒头就睡。
唯有睡眠,才能暂时带走自己的神智,不用再回想跟詹姆士之间的种种。
无论曾经有过多少伤害,多少挣扎,还是多少——瞬间恍惚曾有的,心动。终究都已经过去了,都应该,结束了。
也唯有睡眠,才能逃开燕余的询问。
她知道是三姐关心她,就如同她肯为了三姐的幸福而与詹姆士当面揭开那最不想碰触的真相一样,她知道倘若她将实情告诉给三姐,三姐会为了她而去找詹姆士拼命。
她这一生,虽然才22岁,可是也许注定爱情已经死去魍。
她此时还能够珍惜的,唯有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
人这一生,爱情可能终结,情侣可能辜负,唯有与生俱来的亲情永远不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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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真累了,也许是自己心下一直在努力催眠自己,于是她还真的昏昏沉沉睡足了整夜。只是翌日一早还是早早起身,趁着大家还都没起身,就先离开了家。
幸好这段时间的工作足够她忙到脚跟打着后脑勺。
忙碌了一阵,林露忽然上楼来,似有话说。
她抬眼望过去:“怎么了?”
林露朝楼下努了努嘴。
燕翦顺着大玻璃墙望下去,也是微微一怔,只见小笨正立在门口。
依旧是往日所见的黑色羊毛大衣混搭灰色帽衫,小脚黑牛仔裤将裤脚挽起,下面一双及踝靴。
肩上背驼色麂皮挎包,与之呼应的是黑色及踝靴里露出的一段驼色袜桩。
燕翦惊愕之余,心下只能叹息。
现在才知道小笨不是真正的模特儿,可是他的时尚感却仿佛与生俱来,所以工作室里前后找过许多个模特儿,却都无法给她带来如小笨一样的灵感。
她要的,就是这样的外冷内热,就是这样的低调含情。
男模们也会做出表面的冷酷,可是因为生活经历的欠缺,所以那些男模的冷都只是表演出来的。而这个小笨,他周身上下的冷酷和敏锐,则是与生俱来。
如果用动物来比喻,她会觉得小笨是一条黑色的毒蛇。唯有在试探新环境,以及要捕猎的时候,才会偶尔吐出血红的信。
燕翦迎下去,带着一点狐疑。
“不知本先生光临鄙处,有何见教?”
本沙明哼了一声,目光淡漠掠过她的脸,径直迈开长腿绕过她,走向他以前的座位。
经过日程白板的时候,还特地停下,认真看了最近几天的日程安排。
燕翦头皮都有些炸,越发无法预判这位的阴晴难定。
燕翦便连忙跟上来,抢先挡在他座位前头,回头盯着他:“小笨,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燕翦现在是工作室的领头人,年纪虽小却是气势已足,可惜……她终究还是身形娇小,纵有气势也比不上本沙明一身的暗黑来得更霸道。于是小笨依旧面无表情,只随便用手一拨拉,就将燕翦给拨拉到了一边儿去。
燕翦懊恼不已,几乎要跳脚着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再不说明白,我要报警了!”
就在此时,燕翦裤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她抓起来看,是燕余。
燕翦以为是三姐早上起来不见了她,于是这就打手机过来问昨晚的事,所以很是犹豫是否要接听。
最终还是明白,这件事早晚都要面对,此时不接,晚上一样还会面对三姐。她便深吸口气,接听。
本来想方设法如何应对三姐对昨晚的盘问,结果三姐兜头问过来的却是:“……小笨今天到你那边去上班了么?”
燕翦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愕望向本沙明:“难道你竟然真的是回来上班的?”
上回不是气走了么,不是对三姐也不客气么,怎么竟然肯听了三姐的话回来上班了?
手机那端的燕余也听见了,有些欣慰地问:“这么说,他已经回来了,而且就在你面前,是不是?”
燕翦不知自己是应该侥幸地长舒一口气,还是该更担心起三姐和小笨之间、她所不知道的事。她听着三姐的语气,眼睛则紧盯着小笨。
让她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虽然隔着手机,可是她跟小笨之间的距离太近,而且三姐因为兴奋而放大了音量,所以她相信小笨是听见了三姐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尽管是极快的一瞬间,可是她还是看见了,小笨冷漠平展的肩,忽地一抖。
燕翦拼命压住自己的担心,小心地应了声:“他是回来了。可是,其实我正想让他离开。”
这么多次的当面交锋,她已经大致了解了小笨的脾气。便如上次,她这么说的时候,他一声不发转身就走。这次,她希望他也能这样自己离开,那倒省了她的许多事。
可是这一次却叫她失算,小笨只默然瞟她一眼,非但没走,反倒趁机稳当当地坐了下去。
燕翦捉着手机,拼命忍住自己的恼火。
这算什么,一个詹姆士还不够么,这个本沙明竟然也学会了厚脸皮?他们两个不是相爱么,那就回去好好厮守好了,干嘛一个抓着她不放,一个却又跟她三姐纠结日深!
燕余在手机里听出小妹的情绪有些不对头,担心地说:“燕翦!别让他离开。你听我说,我保证他这次回去一定会好好配合你工作。别冲动,其实试着敞开心怀相处下去,你会发现他不是坏人。”
暂时挂断了手机,燕翦忍住怒气将小笨叫到楼上问话。
燕翦开门见山:“说吧,为什么答应我三姐回来我这里上班?是不是她与你做了什么交易,告诉我她许给了你什么?!”
本沙明不在桌前坐,也不在沙发上坐——人家燕翦压根儿就没请他坐。
可是他却也绝绝不是下属见老板那种规规矩矩地站着,他就站在门口,抱着手肘,左边肩头斜倚着门框,一只脚踮起。完全的冷和桀骜不驯。
带着一身的桀骜,他的目光却平静到近乎冷酷地盯着燕翦:“你是汤家人,你有推理能力,所以又何必要问我,你自己去找答案就够了。”
“我没兴趣跟你兜圈子!”
燕翦也没耐心还要跟他面子上过得去,他厌憎她,她早知道。现在更知道他厌憎她的原因是争夺詹姆士——妈D,她跟他一不小心成了类似情敌的关系,她就也没必要还跟他和颜悦色了。
燕翦怒视着他:“要么明说,要么滚蛋!”
本沙明冷笑一声。眼前的小丫头虽然凶,可是想要吓到他,功力还差得远。
他傲慢地转了转颈子。直接顶回去,不如跟她玩儿个游戏,到时候让她自己的心惊来气死她自己,他会更开心。
他便深吸口气,缓缓道:“瞧,其实你自己不是已经推断出来了么:我这样的人,既然肯答应你那个既丑又蠢的三姐,那就一定是她跟我做了交易。而且她必定是许给了我极为重要的东西,否则我怎么肯答应,你说,是不是?”
小笨的话起到了作用,燕翦一下子便想到了自己跟詹姆士的关系……
一个女孩儿,能够付给一个带着阴谋的男人的、最贵重的东西,又会是什么?
小笨跟詹姆士一样,不缺金不缺银,缺的只是个乐子吧?又或者说,缺少一个能心甘情愿给他们真实的性向当挡箭牌的女伴!
燕翦便颤抖起来,缓缓起身,死死攥住桌沿儿。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我三姐她已经跟你……?”
她说不下去,却眼睁睁看着他眼中的黑越发深浓,渐渐潋滟成了幽深的雾气,盘旋如黑蛇般不去。
小笨知道自己的引导得逞,眼前那个聪明过了头的丫头果然上当,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走上前来在她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这把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詹姆。
昨晚……詹姆回到家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如往常一般砸碎东西,反倒是一声不发,才更叫人心惊……
认识詹姆这么久,他听詹姆自己讲过,他这一生曾经唯独一次对伤害一声不发的时候,就是詹姆被老佛爷伤害了之后的那个早上。
尽管满心愤怒,尽管想要毁了这个世界,毁了所有让他失望的人……可是最后,他还是一声未发,安静地自己穿好衣服,自己走进盥洗室洗干净自己。
他知道,那是詹姆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形。昨晚,竟然再度如此。
他便逆着詹姆昨晚的经历去查了一下,最后查知让詹姆痛成那样的,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他便没办法今天不狠狠地报复她一下。
她敢让詹姆疼成那样,他就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他走到办公桌边,两手按在桌面上,向燕翦倾身过去,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跟詹姆,其实一样啊,也都会忍不住好奇女人的滋味。他碰了你,我很不开心,可是我也忍不住想知道汤家的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滋味,才能让詹姆无法抗拒。所以……我就瞄上了你三姐啊。”
“她是你们汤家最笨最蠢的,不是么?所以就算我欺负了她,她也不敢吭声的,你说不是么?”
燕翦眼圈儿登时红了,扬手便向小笨脸上狠狠抽了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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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凭身手而论,燕翦根本不是小笨的对手。甚至从燕翦抬手的刹那,小笨就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更准确判断了她的手臂行走的路线……所以他完全可以伸手攥住她手腕,至少也可以轻松退步躲开。
可是不知为何,那一瞬他竟然忽地放弃了抵抗,硬生生接下了燕翦这个抡圆了抽过来的大嘴巴。
打得他眼冒金星,双耳齐鸣。
他深深吸气,睁开眼冷冷盯住燕翦:“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你给我记住!还有,如果不想让我将你打我的事情闹大,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你三姐之间做了什么交易的话……你最好忍受我重回工作室这件事。否则,我会直接去找薛江秋谈。”
想到薛江秋,他心下又是一片窒闷的疼。
虽然当年曾同在法国,虽然他们都是詹姆士的朋友,可是他那些年更多是詹姆士身边的“影子人”,是属于詹姆士“夜晚”那一面的;而薛江秋则是属于白天的,所以他并未有机会跟詹姆一起,在公开场合见过薛江秋本人。
却何曾想到,多年后来到M国,却成为这样一场孽缘。
燕翦大惊,拍案低吼:“你敢!”
本沙明笑了,笑得快要落泪:“汤燕翦我知道你在一心撮合薛江秋和你三姐……所以不要惹我,否则我会让你的如意算盘落得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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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笨这一回来,虽然披了满身的尖刺,但是好在他仿佛真的肯认真投入工作。
从前有设计师拿出来的款式,他若自己不喜欢的话,干脆抗拒试衣,怎么劝都没用;可是这一次,只要需要他,任何的款式他都肯试穿。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发布会,工作室里腾出一块地方,用办公桌拼成T台。台子不是很稳,可是他这次也不抗拒上去走台。而且因为他本身气场的沉稳,尽管有时候桌子摇晃得稀里哗啦,他却仍能从容不迫将台子走完,充分展现出设计所要表达的理念。
对小笨这次回来的积极变化,工作室上下自然是再欢迎不过,就连林露都悄悄来找燕翦,问她给小笨施了什么魔法。
燕翦心里苦,却无法说,只能敷衍过去罢了。
只是心下,对小笨和詹姆士的怨,不由得又多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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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厢里,燕翦的工作室日程越排越紧,同样地詹姆士的婚礼筹备也进入了最后的程序。
两方仿佛卯着劲儿般齐头并进,谁也不肯被对方落下一般。
这日是杂志硬照的拍摄,燕翦亲自带工作室延请的模特儿和工作人员,呼啦啦几十人一起到了摄影棚。
这样大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独力负责。聘请的掌镜、造型都是圈内颇有名气的,为了让气氛更轻松,也让大家有更好的状态,她事先跟燕余订了几十盒的甜点。
燕余一听就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早有这个打算。我虽然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我也知道那些摄影师、造型师还有模特儿们有多难搞。”
那些人大多都是完美主义者,性子里难免傲娇,而燕翦终究还是未毕业的学生,纵然有汤家的身份,人家也未必肯高看你一眼。到时候难免会有概念上的撞车和矛盾。
燕余温婉地笑着:“放心吧,我的甜点有魔法。他们吃了都会心情变好,就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燕翦虽然感念三姐这样的用心,可还是最终忍不住嘱咐:“拍摄的事你知道的,不能用时间概念来衡量,而要看能不能找到满意的状态。所以可能要忙到很晚,甚至可能通宵,所以你不用亲自送过来,叫伙计来送就行了,啊。”
说白了,她终究还是不希望三姐能跟小笨照面罢了。
燕余听了只怅然一笑,轻轻垂首:“我本来也没想去啊。薛江秋这些日子好忙,店里有时候顾不上,我得替他的班,本来也没时间去的……”
她自己说过的,跟小笨再也不见。所以……尽管有些忍不住好奇小妹的作品在摄影棚里会展现出何样的效果,尽管——忍不住好奇小笨穿上小妹的设计,会是什么模样……她也知道自己的本分,不该去。
燕余说者无心,燕翦却听者有意。
三姐说薛江秋现在很忙,有时候都顾不上店里……那薛江秋自然是在为詹姆士的婚宴忙碌啊。
一个话题,姐妹两个一不小心却也同时都伤了心。
两人都不想多说,匆忙挂断。燕翦收起手机,下意识扬眸,却看见独自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笨,有意无意地抬眼向她这边望了过来。
漆黑的眼珠儿,仿佛有光华一闪而过。
燕翦忍不住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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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燕翦所期,燕余做好的甜点是由店里的两个工读生送过来的。温度正好的甜点,登时成了摄影棚里的欢乐催化剂。
模特儿们为了拍摄效果,几乎都是饿着肚子上阵的。这样虽然能保证拍摄的线条好看,却让面部表情有些失温。摄影师正有些想要发脾气,这些甜点的及时到来救了模特儿们的命。
小小一颗,不用将胃腩撑出来,却可以快速补充血糖,让模特儿们找回表情的温度。
大家都不敢多吃,不过都在尽情享受这甜软的一刻。除了,小笨。
他依旧事不关己般坐在角落里,将帽衫扯下来盖住头,没有他拍照的时候就在那里假寐。周遭大家因为甜点带来的欢乐四方洋溢,却仿佛根本染不上他衣角,半点都与他无关。
燕翦警告自己不可看太多,想太多,可还是忍不住将他这一幕都收入眼底。
心下涌起莫名的惆怅:或许是她看错了,他不是拼命逃避开燕余的味道吧……
如果他所说的是真,那么在他和燕余的关系里,他绝对是主宰。那他又何必要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他又怎么可能会这样“怕”与燕余有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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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点店里,今晚薛江秋还是没能过来,给燕余致电告知,并且极尽温柔地致歉。
詹姆士的婚宴排场实在太大,甚至超出了薛江秋的预料,所以他不得不多投入一些时间和精力在那边。
燕余表示理解,让薛江秋尽管去忙。可是放下电.话还是紧张得抱住自己的手臂,忍不住咬住手指。
终于等到两个送甜点去的工读生回来,她忙迎上去。而是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便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都按时送到了吧?他们反应怎么样,爱不爱吃?”
两个工读生都笑,说:“燕余姐你放心吧。你的手艺都经过多少次考验了,那帮时尚圈里的人再挑剔,也挑不出你的毛病啦!”
这样的话听起来仿佛能让人安慰,可是……终究只是大面的反应,没有具体到其中的个人。
燕余便又深吸口气,“……那帮模特儿里,听说尤其是男模里,有几个脾气很难搞的。女生还好说,没有女生能抗拒甜品,可是男生就难说了,他们八成会不喜欢。”
工读生想了想:“好像是有几个男模兴趣缺缺的模样。”
“他们都长什么模样,都说了什么?”燕余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追着问出来。
两个工读生用力想了想却都摇头:“他们穿着的是一个主题系列的服装,看上去都差不多。甚至,那些男模的相貌和气质,还有造型也都差不多啊……我都脸盲症了,真分不出来谁是谁。”
燕余却不服气了,“怎么可能一样呢?总有一个是跟他们都不同的啊!”
两个工读生有些愣,四只眼睛一起盯着燕余。
燕余自觉失言,急忙咬了下舌头遮掩道:“……虽然为了表达一个统一的设计主题,模特儿的形象和气质都要一个类型的,可是这里总有主打模特儿和普通的模特儿。就像你们都看的维密大秀,每年也都只有一个维密天使被选出来穿年度款啊,所以我小妹那帮模特儿里也有一个是首席的。”
两个工读生吐了吐舌:“真没看出来。”
那两个工读生到的时候,小笨窝在墙角蒙着头睡觉呢,两个小孩儿自然没有印象。
可是这一番交谈却叫燕余的心没能放下来,反倒提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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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打烊,她最后一炉又是烤给燕翦的点心。关店出门,忍不住打给燕翦。
燕翦抱歉地说,今天的拍摄不是十分顺利,所以还没结束。
燕余犹豫了几番,在店门口向左走几步,转回身又向右走几步。
她下班后的时间可以这样浪费,可是甜点的最佳口感却是有寿命的,她攥着那纸盒,都能计算出甜点的滋味随着时间和温度的流逝而减少了多少。
不行,真的,甜点不可辜负。
既然带着美好的心愿创造了它们出来,就有责任看着它们在最恰当的时间、以最好的味道送进食客的嘴里,否则……便是浪费了它们生命里最好的时光。
她被这种念头驱使,筋骨仿佛涌起巨大的勇气。上车、启动、开走,一气呵成,让自己来不及犹豫,来不及后悔,已经向着那间摄影棚的位置开去。
一鼓作气开到摄影棚,她做了一点伪装,用一条现场的道具围巾围住头脸,然后拎着甜点盒小心溜进人群里去。
今晚人这样多,拍摄台前的灯光与台下的光暗成了鲜明对比,所以她想,她是有机会逃过不相干的人的目光,不被发现的吧?
她下决心,只是钻进人群里找到小妹,将甜点在最好的时间塞进小妹手里,就走。
或者……也可以趁机悄悄瞄一眼小妹的设计。时装设计师什么的,多梦幻,多高大上,她想看见小妹的作品被英俊的男模穿着行天桥的场面。
她跟自己保证,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她会快进快出,不被发现,也不发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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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头巾,像个狼外婆似的燕余果然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时尚圈是一个美色当道的圈子,在场的模特儿和设计师们能看到的都只是美到耀眼的,对于燕余这种装扮的,纵然眼角扫到,也只以为是清洁工或者是助理,根本不会再多看一眼。
她顺利地在人群里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左钻右转,终于找到了小妹的身影。
可是小妹此时却没在台下的人群里,而是跳上了舞台,给走位的模特儿亲自整理服装,讲解理念。
这样的时刻,燕余自然不能上前去打扰小妹的工作,她只有攥紧了甜点盒悄然立在台下的人群里,披着一身的幽暗。
她想,一定要不了多久,小妹就能下来,她就能交付完甜点之后,转身安全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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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燕翦尽管亲自上阵,外加苦口婆心,可是她嘱咐的几个男模都有点不进状态。
摄影师有些不耐烦了,放下相机将燕翦叫了过来。
摄影师在圈内颇有名望,自己也很有些年纪了,在圈内合作过不少著名的设计师,所以很是不将燕翦这样年轻的、还没毕业的设计师放在眼里。
在舞台边,摄影师有些不客气地训斥燕翦,说她找的模特儿太不靠谱,平白耽误了他这么多时间。他强调说,人家别的摄影师找的首席模特儿,衣裳一穿上就立即进了状态,只需要一两次走位就能直接上镜,他忍不住挖苦:“小姑娘,是不是预算不够,所以没舍得请专业大模,才找了那么个非专业的当首席啊?”
摄影师脾气坏,所以也没特地收声,所以他教训燕翦的话叫大家都听见了。燕余心疼小妹,可是摄影师的话更让她心惊。
——他提到是首席模特儿不专业,难道是小笨那边出了问题?
她急匆匆踮起脚尖看向舞台,的确会有工读生说的脸盲症,可是她却也还是能清晰分辨出来,那个现在担任首席的男模,并不是小笨啊!
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
燕余便小心向身边的工作人员询问。忙到这么晚了还没有进展,显然那个工作人员也有些火气,便冷声冷气地说:“……这个首席是临时换上来的,原来那个根本用不了!不是专业的倒也罢了,好歹虚心一点啊。人家掌镜的大师教他怎么给身位、摆线条,结果他不照做不说,反倒还火了,说人家那是搔首弄姿!”
燕余的心下咯噔一声。
小笨那脾气,一旦不合心意,是谁都敢顶撞的。
燕余再客气滴跟人家问:“不知那位首席走了没有?”
那工作人员哼了一声:“谁知道呢,反正刚才扭身出去了。”
燕余的心下登时乱成一团,赶紧退到门口打手机。
良久小笨才接起来,上来却是冷冷的嘲讽:“打错了吧?汤家三小姐应该在忙着谈恋爱,怎么会打到我的号码上来?挂断,别犹豫,我知道你是打错了。”
燕余的心下,陌生地拧着劲儿地疼。
也有一点生气,也有一点尴尬,但是更多的却是这种奇怪的疼。
她深吸口气:“我没打错。小笨,你现在在哪里?”
小笨冷哼:“在哪里?拍照啊。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我乖乖回你妹妹那里上班。”
还嘴硬……
燕余叹口气:“我现在就在摄影棚!告诉我,你究竟在哪里?”
听筒里冷不丁“嗡”地一声空响,半晌都没听见他说话。
良久,听筒里终于恢复了宁静。他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甜点已经送过了,你来得好奇怪。”
燕余叹气,不想跟他斗嘴,只缓下语气,近乎哄劝:“告诉我你在哪里,好不好?”
他又不说话了,听筒里又是一片静寂。
紧接着仿佛传来车子轰鸣声,那声音很冲地直冲进听筒里来。
燕余心下悄然一跳,捉紧了手机就向外悄然走去。
她走进来之前观察过,这个录音棚仿佛是一个老工厂的厂房改造的,厂房里有大小不一的数间摄影棚。摄影棚中间以狭长的走廊分隔。
方才听筒里传来的两次杂音让她想到了那条通道。唯有那样狭长笔直的通道,才会让声音的传播忽然变大,甚至几乎造成共鸣。
她顺着那狭长幽黑的通道一直朝里走,这个时间其他的摄影棚都已经结束了工作,于是走廊向内的尽头会空无一人,成为这里最安静最黑暗的角落。
他就该是寻找这样的地点独自藏起来的人啊。
手机听筒里,他依旧没有说话,仿佛还在犹豫,可是现实中,走廊的尽头,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却听见“沙”的一声。
接下来,手机便被掐断了,耳边陷入一片静寂。
她一个愣神的当儿,口便被闪电一样捂住,而举着手机的右手被凶狠地反剪到了背后,而她自己整个人则被毫不客气地按在了墙上,面颊贴着粗粝冰冷的墙面。
她想尖叫,想挣扎,却都已经太迟了。
左手的甜点也支撑不住,啪地掉落在地上,扑簌簌散落翻滚一地。
空气中一片死一样的静寂,看不见也听不见,视觉和听觉统统成了无用的摆设。
黑暗里,那个制住她的人,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
终究是汤家人,她知道这样能够将呼吸声都控制住的必定是最危险的杀手。
心思电转,她已经隐约能猜到那个人是谁……可是却终究还是无法确认。
幽暗里,还温热着的甜点滚落在地之后,开始讲甜软的香气发散到空气中。夜色再暗,气氛再冷,可是谁能控制得了甜点的味道这样自由地散发呢?
那人显然也闻见了,手上动作微微一僵,随即近乎粗鲁地直接松开了手。
开始跟笔画似的紧贴在墙上的燕余,好悬因这力道的抽掉而直接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可是比维持平衡更要紧的是……他这一抽开手去,她就知道果然是他了!
她紧张地揪住领口,尽量平静地转身过来。脊背贴住墙面,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的方向。
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凭直觉猜测他所在的位置。
终于,他出了口气,才让她终于听见了属于他的声音。
缓了缓,他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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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余也紧张到不敢呼吸,揪着衣领大口吸气。
良久才想到跌落在地的甜点:“对了,甜点!我是来给燕翦送甜点的。”
本沙明在黑暗里懊恼地攥紧了拳。甜点,又是该死的甜点。方才在摄影棚里,就是这无孔不入的甜点味道不断侵蚀他的神经,现在他好不容易寻了个没有人打扰的角落来静一静,可是她却又带着她那些小鬼似的甜点,继续来侵略他的空间!
他语气森冷:“既然是来给你小妹送甜点,你来找我干什么?凭什么打我的手机,凭什么又来打扰我独处的安静?!”
燕余叹了口气:“可是你不高兴了,不是么?摄影棚里的情形我都看见了,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这份工作没能带给你快乐,而你之所以回来也是与我的约定,所以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向他站立的方向看过去。
虽然还是看不清,但是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此时已经隐约能看得见他的轮廓。
他就连站立的姿势都那么桀骜,那么……荒凉。
她勇敢迎向他:“跟我回去吧,好么?既然你还没有离开摄影棚,就证明你还没有最终放弃这个承诺,否则你一早就走得没有影踪了。”
“我陪你一起回去,再跟我小妹交流看看,如果是摄影师的要求有道理,那我陪你一起尝试看看;如果是摄影师无理取闹,那我就当面跟我小妹取消与你的约定,不用你再继续从事这份工作,放你自由离开。”
他哼了一声,眯眼盯着幽弱光影里的她。
他比她更适应黑暗,所以他看她原本更清晰。尽管暗,可是还没学会掩藏神色的她,面上呈现出来的分明与她的语言并不重合。
望着他,她的眼睛竟然在闪亮。
他忍不住质疑自己的直觉:难道是真的,她是在渴望再见到他么?
而不是她曾那么绝情地说——不见?
他眸子一黯,心倏然一沉。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跨前一步,竟然又——
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