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二年三月底,从临安府来到阿瓦没多久的钱樟落母子,在明光苑附近踏青时,遭不明匪徒掳走,生死不知。
消息很快传遍阿瓦各地,马哈省急怒攻心,下令全城搜捕,方圆六十里所有驻军全部动起来,关卡严密搜查。
钱樟落不但是巡抚大人的夫人,还是朝廷四品诰命恭人,更是皇亲国戚,马哈省是真的快要疯了。
在思任法的身上,马哈省太了解朱祁镇的为人了,护短,忒在意别人挑战他的威信。一旦钱樟落有个闪失,那个小心眼的天皇帝,说不定要大举进兵,抄了他的老窝。
更关键的是,还有一个比朱祁镇更护短,更不讲理的巡抚,消息说再过几天,他就会从南掌回到阿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夫人失踪了。
自从上次彬乌岭一战,马哈省是彻底怕了申式南和宣化军。他深知,即使自己的四万兵马能扛住宣化军,申式南也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抹脖子。
申式南身边那两个人的本事,他早就见识过。他的侍卫,哪怕三四十人一起上,也不够够人家塞牙缝。他能不急,能不怕吗?
消息才传到阿瓦,副使方绽和武学训导谭海就找上门。两人以朝廷流官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为由,要求宣慰使给七品以上官员配备卫兵十六人,四人一组,四班倒。
同时,允许盈江船厂、伊洛船队、明德庄、明光苑和山河书院等五个地方自行编组民间团练,配备甲胄弓箭以自卫。必要时,宣慰司可征调使用。
眼下,可从山河书院抽调学员,充入各支团练,搜寻、解救钱樟落。
当然,团练守捉的一切用度自筹,宣慰司概不列支。
马哈省明白,这些所谓的民间团练,一旦如官军一样可拥有甲胄弓箭,以他们的财力,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是一支正规军。
形势紧迫,马哈省明知是个火坑,也只得往下跳。当务之急,是救出钱樟落母子。山河书院的学员出马,倒也不失为一个计策。
马哈省甚至暗暗希望,最好是由这些人找到钱樟落,然后与匪徒拼个你死我活。
马哈省咬牙答应了两人的请求。方绽临走前说,等带回巡抚大人妻儿之后,再来找他盖印,如果找不到人,可能所有官员都会受到朝廷处分,贬为平民,滚回老家。
言外之意是,能找到人并安全解救回来,则皆大欢喜。如果找不到人,那团练也用不上了,盖印更没必要了。
团练要想合法配备甲胄弓箭,必须得宣慰使大印盖下去。
方绽和谭海匆匆离去,马哈省想来想去,放心不下,索性也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往城南搜索而去。
不管怎么说,船厂和船队也有他的份,如果不是由申式南操持,他完全不知道船厂和船队该怎么做,他和手下那些人,打打杀杀或许能行,但跑商做生意可完全不在行。
他已经与申式南捆绑在一起,他没法想象,没了申式南带给他的利益,他的日子会回到什么鬼样子。事关自身利益,他不得不重视。亲自去搜寻解救,无论结果如何,对申式南也是一个交代。
钱樟落被掳走的地方,正是阿瓦城西南的明光苑一带。
明光苑是侯练用篱笆围起来的巨大庄园,连着荒山,有四千多亩。这个名字的来源,正是当初她在申式南面前唱过的“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明光苑西邻伊洛瓦底江,马哈省判断贼人不可能渡江西去,因此就往南搜寻。搜出二十多里后,天已擦黑,还是不见人影,马哈省和手下也人困马乏。
时间匆忙,他的人出发时,准备不多,火把和吃的东西都没带,如今一个个饿得连回去都成问题。马哈省也找了个地方搭了个小帐篷,说是歇息一会儿后就返回。
他太久没有这样走山路了,早累到不行。天已经黑了,手下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马哈省下令返回,便在帐篷外轻声询问:“大人,天黑了,是否现在返回?”
问了两遍,不见回应。起初手下还以为是他睡着了,就又到一旁歇息等了会儿。
实在熬不住了,手下再次询问,还是不见回应,不禁起疑,贴着帐篷听了会儿,没听到呼吸声。他意识到不妙,急忙掀开查看,帐篷里空无一人。
完蛋了!这下连找人的人也丢了。丢的还是宣慰使大人!这不等于天塌了吗?
马哈省带来的这队人马,有近二百人。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堂堂宣慰使大人不见了?
手下急忙飞报袁可、阿布、德吉顿珠和索朗央宗等人。这一晚,阿瓦方圆百里的村庄镇子鸡飞狗跳,但百姓还不知三万人是在找他们的宣慰使。
马哈省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活动了一下手脚,脚上冰冷,脚趾有点疼,手脚碰到的地方是凉凉的泥土。
转头看了看,右手边有一丝光亮,他晃了晃脑袋,手脚并用朝光亮处爬过去。刚靠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眼睛朝透光的小孔看出去,见两个人坐地上数钱。
其中一人脸上有烧伤的疤,口中念念有词:“三百七,三百六……”
“三百八!”另一人手指短粗,按住先前那人拨过去的十枚铜钱,纠正对方。
疤脸男子呆了一瞬,把两堆铜钱推到一起,道:“没想到敏登那小子只是烤个酒,就攒了这么多钱!”
说着抬起一只碗,喝了一口,咂咂嘴。
“不止是烤酒,他还卖猪,猪是酒糟喂的。”短指男子再次纠正,他也拿起边上碗喝了一口。
“酒好喝,就是没下酒菜。”疤脸男子打了个嗝:“敏登的酒真是家施商队来收的?”
“施家商队,人家叫施家商队。”短指男子又一次纠正道:“东西只要卖给汉人,都能有个好价钱。”
两人说的是缅人土话,夹着一些汉话的词。
疤脸男子将铜钱旁的几块碎银,推到短指男子面前:“不数了。银子给你,这些钱给你,这边归我。”
疤脸男子将铜钱分成两堆,推到短指男子面前的约四成。
短指男子不高兴了,道:“银子归你,铜钱再分我一点。”
疤脸男子摇头道:“那个汉人是我扛进来,又拖进去地窖的,我多分点不过分吧?”
看到这里,马哈省气得骂了一句:“草包!”
两人分赃,起初他还以为是相互谦让。因为疤脸汉子数到三百七的时候,两堆钱看上去差不多一样多,加起来总共可能不到八百文。而那几块碎银,马哈省估摸着,怎么着也得有个二三两。
两人还嫌银子少,不想要,在那里吵。马哈省怎能不气!
但他很快想明白了,缅甸司民间银子流通不多。宣化军来了之后,更是推广铜钱,缅甸司百姓手里一下子多了不少铜钱。
阿瓦城里如果是交易量大的,基本也还是用银子结账。可山村民夫,一辈子怕是没几个人见过银子。也许听说了银子值钱,可这两年来,四邻八乡的百姓,买东西都用铜钱,两人自然而然觉得铜钱更值钱。
马哈省的骂声惊动了两人,疤脸男子起身拿开拴门的草绳,打开小门,将他拖了出来。
马哈省这才看清,他刚才在的地方是一个地窖,自己的鞋子被短指男子穿在脚上,袜子则扔到一旁,可能是穿不惯。
“敢这样对我,你们是嫌命大吗?快扶我起来,饶你们不死!”马哈省忍着脚趾疼痛,厉声喝道。
被人让像拖死狗一样,从地窖里拖出来,他马哈省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呀哈,你就嘴硬吧。”疤脸男子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你这个汉人倒有意思,居然会说我们的话!”
马哈省再次被气到,不知这两人为何将自己当作汉人。敢情刚才疤脸男子说,被拖进地窖的汉人就是自己啊。
“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快送我回阿瓦。我是卜剌浪马哈省,是宣慰使。送我回去,我会给你们奖赏。”马哈省不得不放低姿态。
他已经看出,这两人就是两个愣货,现在不是他耍威风的时候。
“你是宣慰使?”短指男子上下打量他:“来,叫声姐夫!宣慰使是我小舅子。”
马哈省气得干脆闭上眼睛。想到可能要走山路,他出发前换了便服。眼前这憨货穿了自己的鞋子,可自己这一身好歹也是上等丝绸,他却不识货。
他更清楚,在云南诸司,叫别人小舅子那是占人便宜的说法。毕竟,好多偏僻的村寨时兴走婚,儿子可能不是自己的种,但姐姐生的儿子一定是自己的亲外甥。
马哈省终究是做过头目的大人物,很快便从两人嘴里问出了大概的经过。
这个镇子叫椒施,此刻是钱樟落失踪的第二天午时,也就是说,马哈省稀里糊涂昏睡了一整宿。两人一个叫木瓜,正是穿他鞋子的那位,另一个叫苦瓜,是兄弟俩,但不知道是堂兄弟还是表兄弟。
椒施距离阿瓦七十里,阿瓦通往八百大甸司和大古剌司的第一个驿站南甲驿,就设在椒施。自从设了驿站,南来北往的客商越来越多,椒施百姓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可这两兄弟只会砍柴,扛石头,帮人做短佣,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就在这时,镇里有传言,说镇里的田地和山林被卖给了汉人,而汉人不会雇缅人做帮佣。
马哈省不清楚椒施的田地是不是被汉人买走,但听到这里,他就知道,如果事情是真的,很有可能是原来的乡绅地主故意放出风声,抬高价格。
两人就一身力气,没什么手艺,如果汉人不雇佣缅人,他二人就没法活了。因此,二人恨上了汉人。
镇里的敏登与汉人关系好,靠着汉人,敏登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苦瓜木瓜两兄弟早就眼红,汉人不雇缅人的流言出来后,他俩顺带着恨上了敏登。
今天一早,巡抚大人的夫人失踪的消息传到椒施,包括敏登在内的很多百姓自发地进山找人。其他百姓也很快被官府来人叫走,说是一起帮着寻找一个大官。
就这样,镇里只剩下老人小孩,见时机正好,兄弟俩走了没多远,就偷偷摸回来,翻进敏登家里偷了他的钱财。结果,刚从屋里出来,就发现马哈省躺在院子里。
两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有个声音说:“不想死的话,把这个汉人抬进地窖。”
马哈省穿的的确是汉人服饰,两人没有怀疑。但木瓜怕死,就想逃跑,可刚跑两步,就被一个碎瓦片打中小腿,摔倒在地。
“再跑就是死路一条!”那个声音冷冷的。两人都看不见说话的人在哪里,以为遇到鬼了,果然不敢再跑。
“把地上那个人抬进地窖。”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随即补充道:“你们偷的钱可以带走。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捡到的,看样子是个大官,他醒了你们送到阿瓦的宣慰司官署,官府会赏你们一人两千钱。”
苦瓜一听,二话不说,一个人就扛起马哈省进了院子另一头的酿酒作坊,找到地窖,把马哈省拖了进去。出门时,还顺手把草绳扣上。
马哈省听明白了,但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的。
“你们送我走吧。我会给你们一人三千钱。我还会免了你们的罪,这些钱,你们拿走,我会赔给这家人。”马哈省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钱。
二人大喜,急忙将地上的钱装进衣袖里,衣袖袖口打了个结。
“不对!那个鬼说官府会给我们两千钱,你说要给我们三千钱。会不会是骗人的?”苦瓜突然问。
“不骗人。我说到做到。我多加一千,是为了感谢你们。”马哈省耐心道。
“你要敢骗我们,我当场就把你剁了喂狗!”木瓜从背后摸出一把柴刀,对马哈省晃了晃。
马哈省见他说得轻飘飘的,反而心提了起来,他知道,这俩愣货就不知道怕。如果自己真不给钱,他们会说到做到,真把自己剁了。
好在他没打算赖账,便道:“这里有个南甲驿,你们知道吗?先带我去那里。”
“知道。就在隔壁。但你要去干嘛?”苦瓜问。
“去要三匹马,我们骑马回阿瓦。”马哈省道。
“那不行。我哥俩不会骑马。你一个人骑马跑了,我们找谁要钱去?”苦瓜使劲甩头。
“就是。再说,人家凭什么借马给你?”木瓜道:“那些驿卒对我们可凶了,我的柴钱他们每次都要扣一个铜板。”
马哈省很想说,我不是问他们借马。但想想算了,这俩愣货比大牯牛还犟,他们认定的事,你根本说不通。
“我的脚受伤了,没法走路。不骑马,怎么回去?”马哈省索性把难题抛给俩愣货。
木瓜蹲下,看了看他的脚趾,站起身道:“忍着点!咪咪大个伤口,算什么!你们汉人就是扎金(方言,矫情的意思)。”
“我没鞋子,走不了路啊。”马哈省又道。
苦瓜几步走到屋檐下,拿了一双草鞋,丢到他脚下:“穿这个。”
马哈省哀怨地看了一眼木瓜脚上自己的鞋,捡起被木瓜扔到一边的袜子套上,无奈地穿上草鞋。
就这样,马哈省一瘸一拐地跟着两憨货一步步向阿瓦走去。俩憨货特意绕开官道走小路,并一路警告:“别想着喊人,否则我一刀割断你脖子。”
“放心,只要你们把我送到,我一定给钱。我不喊不叫,不会让人抢了你们的功劳。”马哈省小心翼翼安慰。
走不到半个时辰,马哈省饿得顶不住了,央求俩人想法子搞点吃的。
木瓜拿出几张苦荞饼,递给马哈省一张。
“你哪来的饼子?”苦瓜问。
“敏感家厨房拿的。可能他家媳妇早上炕(烙的意思)多了。”木瓜嘿嘿笑道。
马哈省实在是饿,也不嫌弃,接过就啃了起来。味道不咋样,可胜在扛饿。
苦荞饼吃着有点苦,但苦过之后又回甜,马哈省不知不觉吃了两个饼。
吃完开始口渴。这段路是山路,下山才有溪水。前几天刚下过雨,一些石头凹槽里积了一些水,俩兄弟找来几张树叶,用树叶折了漏斗状盛水喝。
马哈省看了一下,那水里有很多小虫子游来游去,他下不去口喝。
宣化军和明德庄都喝凉开水,不喝生水,阿瓦百姓渐渐地很多人也开始学着烧水。马哈省和阿布等人,一开始还笑话申式南和方绽他们,连喝个水都不男人。
可是,当老道告诉他,五六成的病和短寿的原因,正是喝了不干净的生水时,他开始有点后怕。他不喜欢喝茶,茶冷了不好喝,烫的不敢喝,所以他喜欢喝凉水。
然后他想到了,他手下的几万兵卒,经常有人报告生病,起因正是喝了不干净的水。
后来,他也渐渐养成了喝凉开水的习惯。如今,看着小虫动来动去的水,嗓子冒烟的他,只好用衣袖过滤到另一张树叶里,勉强喝了几口。
“我缅甸司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再次上路,马哈省忘记了脚上的疼痛,因为他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