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是问题?”方绽不解:“那问题是什么?”
方绽不知道申式南还有白蚬湖得来的一笔横财,也不知道海晏船运、河清船运、九阳回春丹和芷兰香粉等得利如何,也就不真正了解申式南的财力,故而有所怀疑。
不过,相比于这几年的经营得利,白蚬湖那笔横财,反而不算什么了。
“问题是架桥技术。”苏苏道:“懂架桥技术的,整个大明也没有多少。云南各司则基本上没有。”
申式南点头道:“渐醒说得没错,架桥才是最难,最费钱,也最危险的。秦都咸阳到九原的直道,虽然也有架桥,可地形没咱们这边复杂,也没咱们这边沟涧繁多。”
“惠直,你说老实话,你要修直道,是为了克复交趾,还是为了百姓民生?”苏苏难得正经一回,喊了申式南的字。
其他几人也纷纷竖起耳朵,他们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者兼而有之。”申式南不紧不慢道:“真要说起来,还是民生的考虑多一些。你看,大唐长安、洛阳繁华不?唐之强盛,万国来朝,与商业的繁荣有莫大关系。唐时有柜坊,有飞钱,有海上贸易,有丝绸之路。”
(注:柜坊、飞钱可简单理解为银行和支票。感兴趣的读者朋友,网络上也学习到相关知识。)
“到了宋元,东京和临安有多繁华?”申式南道:“东京城里,过州桥,两边皆居民,街东车家炭、张家酒店,次则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熬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至朱雀门,旋煎羊白肠……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申式南后面说的,全是宋人孟元老靖康二年写的《东京梦华录》里记述的。
故意顿了顿,申式南问:“百姓喜欢东京这样的日子,还是喜欢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
几人面面相觑,又纷纷道:“东京,肯定东京啊!”
“反正我肯定是喜欢在东京过日子。”
……
申式南微微一笑:“据时人记载,临安城有四百十四行。能有那么多行,肯定不是只有农人,还有手艺人,有商人,对吧?”
各人又纷纷言道:“肯定的……”
“也就是说,人都不喜欢被禁锢在一个地方,对吧?”申式南又问。
众人纷纷点头。
“看,人要流动,商品要流动,钱也流动,日子才会好过。”申式南道:“那如何流动呢?是不是得有宽敞的道路?而且要雨天也能行车走马,城里的物资才不会断绝。”
众人恍然大悟!看来,修直道还真不只是为了克复交趾,而是事关民生大计的必要。
“两个问题。”苏苏道:“一是《皇明祖训》朝鲜国(今朝鲜和韩国)、大琉球国(今日本冲绳)、小琉球国、安南国(今越南北部)、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国(今泰国)、占城国(今越南南部,后被安南灭国)等十五国为不征之国;二是太祖下令,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不许穿绸纱。”
“好。第一个问题,我们并非要征讨安南国,而是克复永乐时的交趾布政使司。”申式南道:“第二个问题,我觉得你误解了太祖的意思。”
“此话何解?”苏苏问。
“太祖重农是真,可抑商并非本意。”申式南道:“洪武年间,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以及罢太仓、黄渡市舶司,又罢福建之泉州、浙江之明州、广东之广州三市舶司,实为针对‘外番’之倭寇,而非抑商本意。”
众人不解,这都禁止海上贸易了,还说不是抑商本意?
看众人脸色各异,申式南再次耐心解释道:“海禁与罢市舶司不过是权宜之计。立国之初,大敌乃北面蒙元,东南沿海倭寇虽盛,却不足以动摇我大明根基。故海禁可聚全国之力北面拒敌。”
“永乐时,北面威胁已不大,故而有三保太监七下西洋之壮举。此一时彼一时也!”申式南又道:“太祖尝言,‘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钱’,足见太祖确实无意抑商。”
“那为何不许商人穿绸纱?”方绽还是不解,松了松薄纱衣。他伤还没痊愈,穿薄纱透气,利于伤愈。
申式南苦笑道:“我想,太祖一是担心商人有钱后,学石崇斗富争豪,奢靡之风盛行,百姓由奢入俭难;二是担心农民眼红富商,都不种地,跑去经商,致田地荒芜,官民无粮。”
“如此说来,云南各司经商无政令之虞?”苏苏还是不大放心。
“可还记得出使瓦剌的马云?”申式南问。
“国策商事与那贼子何干?”苏苏恨恨反问。
“还真有关。”申式南道:“正统八年,圣上命工部侍郎焦宏督造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只,委任福州府同知郭琰为八府总提调官。马云通晓西洋诸国语言,获任下西洋和番都指挥。”
“我朝还有下西洋之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苏苏吃惊问道。
“你那时就一纨绔子弟,你关心过国家大事么?”申式南笑骂道。
“我……”苏苏不服,想反驳却又无从驳起,只是涨红了脸。
“不过,那次下西洋未能成行。”申式南道:“不管怎样,说明圣上是有意开放海外贸易,支持海上商路,支持开放海禁的。”
“为何没能成行?”苏苏又问。
“当时沿海民变。”申式南道。
“啐!”苏苏鄙夷道:“原来是地方官员怕担责啊!”
申式南没说话,但神色略有怪异。
“我说的不对吗?”苏苏奇道。
“怕的何止是地方官?”申式南看向远处伊洛瓦底江上空飞翔的鸟群。
二十日后,缅甸宣慰司同知方绽和锦衣卫百户马杰的奏报送到京师。
方绽说的是,一伙疑似明军之人,因袭扰孟养司观察使而遭当地部族杀害,宣慰使卜剌浪马哈省护送观察使的亲兵抢回部分遗物。
同时,缅甸宣慰司经历刘容因受贿,不奉公法,擅离职守,杖一百,革除官职。
马杰说的是,锦衣卫百户吴品因怀疑缅甸司流官与思禄法勾连,带人深入探查,不幸偶遇暴民,七人以身殉国。
锦衣卫因协助王骥探查敌情,其中四人惨遭叛乱苗民杀害,只百户马杰一人幸得脱身。马杰回到京师后,得以晋升副千户。
明章是阿拉干人,也叫若开人,祖祖辈辈种田为生,十四岁那年,他的家乡来了一群西洋人(注:明人习惯称呼宋时的天竺人为西洋人)和一群密密麻麻的蝗虫。
西洋人说,蝗虫是“神虫”,是神派来惩罚不信湿婆的人们。只要信了湿婆,神虫就会进到水里变成鱼虾。
神虫有没有变成鱼虾,明章不知道。他只知道神虫过后,他们一家都没了饭吃。就在这时,一群底马撒人从东边过来,说是要北上孟养,那边有吃的。
村里不少人已经好几天吃不上饭了,有的去了西南的椒漂(今缅甸皎漂),听说椒漂海边有吃的。听说孟养有吃的,村里好几个年轻力壮的人跟着底马撒人出发了。
明章的父母也将他送出门,跟着底马撒人走了。底马撒人没撒谎,他们走了没多久,就找了另一伙人送来的粮食。明章听几个年纪大的人说,这些粮食是思任法送来的。
到了南鸠江西岸,明章才知道,思任法是麓川的诏法,是这一带的头领。
思任法死后,明章听说底马撒人又要走。不过,这一次,底马撒人分成了三拨人,有两拨要去往西去,听说要走很久,还要翻过很多大山。
另一拨底马撒人则要往东去,因为这拨人和明章一样,他们会种稻谷,而西去的山上没法种稻谷。又听说,过了南鸠江,有个地方叫木邦,那边有很多田,只要人去,官府会给种子,给农具,甚至还会给钱给房子。
这拨底马撒人不多,只有五六百人。最终,明章还是跟着少的这拨人,渡过南鸠江,到了木邦司。当然,主要原因是,他媳妇也在这拨人里面。
明章聪明,学会了很多缅人、孟人和汉人说的话。只是他搞不明白,底马撒人有的说自己是底马撒人,有的说自己是孟人。
木邦宣慰司果然没骗人,明章等人一到木邦,官府就发了田地、种子和农具,但田地很少。不过,官府说了,想要田可以自己开荒,免五年租赋。开荒多的,还可以免徭役。
如今,明章已经二十多岁。到了木邦司后,他也随大流,取了个汉人名字叫明章,跟他原来的阿拉干人的名字明憨发音很接近。
明章在木邦定居下来没多久,就有人找上他,问他有个守关的差事愿不愿意干。
“守关?是做什么的?给多少钱?”明章问。
“就是在关口盘查过往行人,看有没有坏人想混进来。”来人答道:“工钱肯定是有的,一年的例钱是六百文。”
“六百文?这么多?”明章有些不相信:“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你会说官话。”来人道。
“可我官话说得不是很好。”明章道:“本地人的汉话倒说得还行。”
来人笑道:“你官话已经说得很好了。等你有了这份差事,不出三个月,你就能说得跟我们的宣慰司的副使、都事一样好。”
“为什么?”明章问。
“因为会经常跟汉人说话。”来人想了想,又道:“这份差事,当值的时候供吃供住。而且,免徭役。”
“真有这等好事?”明章依旧不信。
“你和家人商量商量吧。”来人笑笑,递给他一支发簪,道:“想要这份差事,戴上这支簪子去找都事大人就行。做好了,官府会另有奖赏。”
明章伸手接过,看到递过发簪来的那只手白白嫩嫩,手指细长,微觉奇怪,不由再次看了来人一眼。
“你真是官府的人?”明章问。
“不然你看我像什么人?”来人反问。
明章微微皱眉:“说不好,感觉你有点像,又不太像。”
“这个差事属于木邦司团练兵,要穿军甲的。如果我不是官府的人,怎么能让你吃上皇粮?”来人道。
明章没再纠缠这事,仔细看了手中的发簪,见除了带两叶的蔷薇花,簪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还是收了起来,道:“行吧,我明儿去试试。”
明章走后,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来到那人身边:“罗依,你为什么看上他?”
给明章发簪的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罗依。
“啊呸……什么叫我看上他?”罗依道:“我看是你施某人春心荡漾了才对。大人让你在关口守着等你的如意郎君,你跑来跟踪我干嘛?”
施画脸色一红,道:“大人乱点鸳鸯谱,我爹我娘都不管我,偏他多事。”
“多事吗?我看某人早就望眼欲穿,巴不得早日见到如意郎君呢。”罗依笑道。
“谁望眼欲穿了?”施画道:“我看你才是假公济私,名为挑绿叶,实则挑情郎。”
“大人要我们亲自观察,亲自挑选,以免再像之前那样,有锦衣卫进来我们都不知道,我哪敢懈怠。”罗依随后笑问:“那人谁呀?我认识吗?”
“大人又没说,我也不知道啊。”施画脱口而出。
“看吧看吧,承认了吧!”罗依咯咯笑着跑开:“还说没想情郎?”
上当了!施画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拔腿朝罗依追去。两人互挠咯吱窝,笑作一团。
自从锦衣卫跑到阿瓦拿人之后,申式南觉得,有必要重视朝中动向。尤其是从木邦司和车里司进出的官员和朝廷使者,务必要第一时间掌握。
因此,申式南决定在木邦驿和车里驿的北面设置关口,由施画和罗依从山河书院及民间挑人,甚是从马哈省的军中,挑选一批人值守关口。发现异常情况,就快马或信鸽报信。
关口与驿站在一起,能相互有个照应。人多的地方,蚊虫少,值守的兵卒会少受罪。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再过几天就是八月,施画和罗依已经来到木邦司驿站一个多月。
两人都女扮男装,笑闹过后,向木邦驿走去。
“大人已经到广南府了吧?”罗依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问。
施画摇头:“谁知道呢。别人当官,那是享福。我们这位申大人倒好,当官全是受罪。去广南府、广西府巡狩,居然日行百余里,这哪是当官啊?驿卒都没他苦!”
罗依也叹道:“听说,他之前去针路,也是日行百里。你说大人为何这么拼命?他走慢点,一路吃吃喝喝,谁还敢说他不成?他可是年纪轻轻的从三品大官啊。”
施画道:“大人以前在我家住,我听他与我姐夫为秦始皇争论。大人说,始皇帝大兴徭役建阿房宫,修骊山墓固然失其德。不过,秦始皇‘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可能是因为他担心自己时日无多,天下不能如他之意,因此,始皇帝这才刚毅戾深,急于行事。”
“可我看大人行事并不急于求成啊。”罗依道:“你看他对孟养司,对交趾,能布局多年,静待东风。”
“大人行路那么急,就是想在朝廷将他调离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施画道:“大人就职云南快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