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不得大赦天下么?”说话的是薇儿。这次送芦管金柿上来的,是薇儿和芽芽。
薇儿这次玩了新花样,碟子上依旧是两片蔷薇花叶,但托盘里铺满蔷薇花瓣。
托盘轻轻一抬,花瓣伴随十二只碟子飞到众人头顶,花瓣纷纷飘落,而碟子则在上方略微停顿,在最后一枚花瓣落到桌上的同时,十二只碟子也恰好落桌。
芽芽依法施为。只有申固一人开心鼓掌,又伸出小手拾起桌上花瓣,学着二仙撒向空中。
“这些柿子采自广南府,树龄三百一十年。有健脾益气,养胃和中之效。但性属寒凉,脾胃虚寒者不宜多食。”不待众人惊羡,薇儿和芽芽已飘然下楼。
“我吃过一次西安府的红柿,个略小,据说刘梦得写诗夸赞过,与回袖姐姐的芦柑柿各有千秋。”徐椒椒吸了一半后,突然喃喃自语:“都大赦天下了,为何还将大人降职闲置?”
徐椒椒再次挑起这个话头。赵加定极好面子,觉得这样直陈别人遭贬似乎不太礼貌,忙打圆场道:“说不定今上有意将式南哥保护起来,等风头过了再重新重用。不然,何必加怀远将军衔,又升授大中大夫。”
“别扯远。大人说福建的事,是指太上皇曾被士绅蒙蔽,可他一亲政,士绅百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徐椒椒道。
有官身的几人一听,瞬间对徐椒椒高看了几眼。之前几人还在纳闷,申式南为何突然提福建暴乱之事,徐椒椒这一说,各人心头的迷雾顿时清朗起来。
“对哦,太上皇之前就造了百二十艘海船,却遭张昭等人阻挠。”方绽道。
苏苏一拍桌子:“我明白了。张昭等人把持船引和各地官设牙行,百二十艘海船一旦出海,太上皇的海外互市将无可匹敌,则张昭为首的士绅莫与之争。”
“几年前,我得到的消息是,太上皇打算官船出海回航后,就开放海禁,准许民间商船出海。”王炬看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
众人立懂,王炬得到的消息,那肯定是王振透露的,这在当初,肯定比内阁传出的消息还真。
话不多的谭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太上皇能长大可真不容易。太上皇越是长大,文武百官越是如临大敌。”
众人面面相觑,深深觉得这话还真是一针见血。这么一想,当初的太上皇身边都是敌人,难怪他只能信任王振。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福建战事一了,大同、宣府还有辽东,为何齐齐传来了边军急报?”申式南问。
苏苏整了整衣冠,道:“不是我等没觉得奇怪,而是我等压根就不曾听闻大同、宣府、辽东急报之事。”
申式南尴尬笑了笑:“哦,忘了。”
云南诸司距京师万里之遥,别说北面边关机密军情,就说京中大小事也不可能事事得知。申式南得知,是他另有门路,又特意调查过。
王炬却面色凝重,道:“据我所知,武进伯朱冕上任大同总兵官这前后二十多年,大同、宣府一直风平浪静。何以福建战事一平,三地同报瓦剌寇边?太上皇匆匆巡边,莫非另有深意?不然,何以仅仅四个月后,便生土木之变,英国公张辅、武进伯朱冕、西宁侯驸马宋瑛尽皆阵亡?”
王炬和王振是蔚县人,蔚县在京师与大同之间,又与大同交界,王炬说大同二十多年风平浪静,自然不会有假。
众人无话,各自陷入沉思。申式南、言婴、方绽和苏苏等四人均有疑云浮起。
四人均知,阵亡的英国公张辅、武进伯朱冕、西宁侯驸马宋瑛,以及驸马都尉井源、兵部尚书邝堃(yě)、户部尚书王佐、内阁首辅曹鼐、工部右侍郎王永和右副都御史邓棨(qi)等人,全是朱祁镇依仗的股肱之臣。
尤其户部尚书王佐,更是治政能臣。王佐举人出身,其子却是正统四年二甲进士,会试名列第五。王佐为官以来,有近半时间是在与贪官污吏战斗。
宣德二年,太仓、临清、德州等地粮仓多有积弊,朱瞻基超拜(破格提拔)王佐为户部右侍郎,派他去巡视治理。
朱祁镇即位之初,河南军卫收纳税粮奸弊百出,王佐受命出镇河南,变制改法,随即又受命处理长芦盐税。正统三年,王佐提督京师和通州的粮仓草场,所到之处,事情无不得到妥善处理。
升任户部尚书后,征战频繁,国库空虚,如果不是王佐,朱祁镇根本别想各地征战。
工部右侍郎王永和也是一名斗士,从治理淮南蝗灾,到治理河南、山东黄河决口,再到执掌工部,所到之处,奸弊无不为之一清。
右副都御史邓棨也是百姓称赞的官员,更是忠义之士。
邓棨本来可以不死的。土木之变爆发时,同行的人劝他一起逃命,邓棨却说:“銮舆失所,我尚何归!主辱臣死,分也。”于是奋力战死。
沉默中,王炬再次开口:“惠直,我有一不情之请,望成全。”
申式南点头道:“放心。待我回京,必定伺机查清土木之变真相。”
王炬听罢,颔首致谢。申式南猜到了他的意思,王炬是想请申式南查一查王振的死因。
王振的一切权势,只有紧紧靠着朱祁镇才有用。如果朱祁镇出事,首先倒霉的就是他王振。因此,王振可以说是最不希望朱祁镇有事的人。
对于王振和朱祁镇,申式南也是心情复杂。王振自然不是什么好鸟——不对,他连鸟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王振的全力支持,仅凭一个空头巡抚,申式南想要在云南诸司畅快行走,实施新政,只怕是困难重重。
朱祁镇莫名其妙地与思氏置气,用兵不当,除了让王骥之流赚了功勋爵位,空耗国力之外,对靖边殊无半点益处。
思氏挑衅皇权,自然该打,可打的方法不对,接二连三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也不长记性,倔驴也不过如此。
主少国疑,文武百官的确将朱祁镇欺压得太狠了。朱祁镇想要亲政,就得铲除士族官绅的勾连,可他派出的御史,没有几个干得过地方豪强。
在他渐渐长大这几年,地方官绅与中央六部及各个军卫,早已多方勾连,将大明帝国啃噬得千疮百孔。偏偏这个倔驴还急于求成,不听劝,没带多少兵就敢巡边查账。
没带多少兵这一点,申式南只是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真相如何,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马杰和吴品透露的消息,加上刚刚众人对土木之变前种种异常迹象分析,各人心中均隐隐猜测,土木之变(注:《明史》确实将土木堡之变称为土木之变)恐怕真有惊天阴谋。
“今日闲谈之事,万勿外传。”申式南道:“若真有隐情,我等恐有性命之忧。”
众人各自点头,神色凝重。
“咱们说说后面的事吧。”申式南道:“首先,我离任之事,无需送别,也不要张扬。我与樟落悄悄出城,其余人马城外会合。其次,谭海,你让人去请马哈省来一趟,朝廷来人,肯定瞒不过马哈省。有些事我得和马哈省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离任的消息,尽量瞒着百姓,能瞒多久瞒多久。”申式南接着道:“再次,在座各位,不管是当官的,还是经商的,我走之后,一切照旧。各司要建立自己的书院,先生可以从山河书院抽调支援。尤其是戏班,还要扩大,进乡入镇公演还要更频,戏目也要更多。”
“不要怕花钱,商队赚来的钱,就是要用在这些地方。只有让更多百姓觉得大明好,云南诸司才能顺利改土归流。”申式南又道:“只有诸司真正成为我大明一隅,大明南疆才会永得安宁。”
第二天是腊月廿九,申式南和钱樟落简单装扮后,申固骑在他脖子上,三人在阿瓦城里瞎逛。申陌还小,就留在家里,由薇儿带着,在顾三嫂家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玩。
这四年来,申式南始终在三府六慰之间跑来跑去,极少有空闲时间陪钱樟落和两个孩子。这都还是三个宣抚司和一个孟养司,以及一个永宁府没亲自去,而是委任他人代为巡狩,要不然他更是一刻没空。
尤其是孟养司,申式南常常懊悔不已。
如果他能快一点进孟养司,说不定就不会有第三次征讨麓川。而如果没有十五万大军深陷麓川,就不会有军资粮草耗空国库,就不会征发数十万徭役运粮。
如果不是国库空虚,朱祁镇可能不会急着去巡边查账,即使要巡边查账也会带上更多精锐兵马。
如此推想,可能就不会有土木之变,那朱祁镇就会有更多时间解决府库和粮仓顽疾,而申式南也会继续得到朱祁镇的支持,一鼓作气,克复交趾。
最主要的是,弟弟申佑也就不会以二十五岁的稚嫩身子捐躯土木堡。
如今,后悔也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局面。
逛着逛着,申式南突然发现前面有个身影挺像马哈省。他暗中观察了一下,那人四周果然有两个团练兵和两个马哈省的亲兵,这下终于确认是马哈省了。
申式南没声张,悄悄靠上去。见马哈省穿了一身汉人的直裰,手摇折扇,正在与两个汉子说话。
“冬瓜苦瓜,你两个不是恨不得杀了汉人吗,怎么今天穿了一身汉人的衣服?”马哈省问。
“别乱说,我媳妇天天跟汉人做生意,我们怎么会恨汉人呢?”木瓜道。
“就是。你不是宣慰使吗,怎么也穿了汉人的衣服?”苦瓜问。
“我……我这是想办点年货,怕汉人宰客。”马哈省本来想说微服私访,一想那两憨货也不懂,索性随便找了个借口。
申式南听了想笑:你堂堂宣慰使,什么时候需要你亲自办年货了?
“你想多了。巡抚大人和同知大人铁面无私,谁敢欺客,准被你们宣慰司罚得倾家荡产。”苦瓜道。
“呵,你这汉话跟谁学的?连铁面无私都知道。不对啊,为什么我就不铁面无私呢?”马哈省问。
“对哦,你是宣慰使,村里人和那些唱戏的,说书的,只说你爱民如子,没人说你铁面无私。”木瓜挠了挠头,问:“爱民如子是什么意思?”
马哈省乐了,刚想开口,就听一个妇人吼道:“老鸹啄(方言读作lǎo wá zhuǎ)尼,让你俩买个陀螺绳,半天不见人,掉茅厕(方言读si)给是?”
妇人正是欧阳东篱,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她家占尽地利,官话和方言都学了不少。
“买……买好了,在这呢不是。”木瓜道。
“碰到个老熟人,说几句话呢。还记得他不?”苦瓜让开身子道。
欧阳东篱看了几眼,问:“是你?你真是宣慰使大人?”
马哈省收起折扇,点了点自己胸口,笑道:“是我,如假包换。”
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个小孩,马哈省笑道:“你这是一家六口人都来了?明年得是一家七口了吧?”
欧阳东篱听了,脸色一红,道:“你是宣慰使大人,又是长辈,这大过年的,也不表示表示?”
马哈省恍然大悟,连忙道:“有理,有理。来来来,这是爷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说着,掏出一个绣着花鸟的布囊,数出一把铜钱,连同欧阳东篱怀里的那个,三个小孩每人给了十六文钱。
这边的习俗,认为六是吉利的数,下聘礼什么的,都是尾数带六。
申式南看他这阵势,顿时乐了,没想到马哈省还准备得挺充足的。
“过年好。谢谢爷爷。”那两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在得到母亲的首肯后,欢天喜地接过铜钱。
马哈省也很开心,这几个人没把他当作大官,让他觉得心里怪怪的,又暖暖的。
“这时节,你们买陀螺绳干嘛?”马哈省随口一问。
“当然是打陀螺了。我媳妇明年要拿缅甸司陀螺赛的冠军。过年又没什么事,我们村里天天打比赛。”苦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