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安城所发生的一切,张如晦全然毫不知情。他也知道武德司神通广大,又是在自家地盘行事,于是在告别了申琦之后,他索性弃了陆路,转走水路。张如晦当年修为未去之时便号称可以入水化龙,虽然眼下修为不如当年,在水中却也如鱼得水,不出一个时辰就行出了百里之遥。
不过逃亡这件事本来就不能只是一味的去逃跑,还要懂得改变方向、方法等等条件。张如晦当初被迦陵频伽带人一直追到了珠母朗玛峰才甩脱最后一个追兵,也深知这一道理。在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他转而又上了岸,一头就钻入了河岸边上的农田之中。既然有田,临近不远一定有人家甚至村落。自己就可以先寻个地方补充干粮清水,之后再作打算。
谁知道在农田中行进了不一会儿后,张如晦惊异的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明明一直沿着田垅去走,怎么走都能找到麦田的尽头,可是他在走了一阵之后,眼前的道路依然一望无际,两侧的麦穗金黄依旧。
有古怪。
张如晦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幻术的可能性,最有可能的便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堕入了他人布设的幻术当中,深陷而不自知。最简单的幻术便是隐身术,相当多的的门派中都有这种小法术,它所迷惑的乃是视觉。每当幻术要多迷惑一种感觉的时候,它的难度也就会倍增。
于是张如晦先将手接触到了一株麦秸上,那坚硬的触感和勃勃的生机正告诉他自己并非是假货。随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剥下了一粒麦子,放到鼻前嗅了一下后轻轻捏碎,之后才又放入了口中。
微甜……眼、耳、口、身、鼻、意六识,前五识都别无二致。这些麦子中所含的木气颇为茂盛,很难说是假货,自己的意识应当也没有出问题。
假如对方是一个可以将自己六识都完全蒙蔽的幻术高人,自己不用打就都已经输了一半。况且自己还有“一毫”护体,能毫无反应的突破这件法宝,施术之人该是什么修为的?怎么着也得人仙起跳吧。可对方要是人仙,光凭神通也能将自己吃的死死的,没必要耍这么多花招,所以幻术这一条可以排除了。
那么还有的可能性就是阵法了……
张如晦对于阵法一样没什么研究,他曾经修过的天水十方剑倒是有一套剑阵,不过那和眼下阵法并无太大关联。好在张如晦的身上正有一件堪称是世间阵法克星的法宝,儒门大宗主邵康节所擅长的便是占验之术。他亲手所制的“皇极金钱”既可蒙蔽天机,混淆星象,也可反之推衍万象,演算天命。可惜张如晦丝毫不通占验之术,到了他的手里,充其量也就只能当指南针用用。
六振过后,满是铜绿的皇极金钱终于发出了光芒,开始在张如晦的掌心微微颤动起来。顺着金钱的指引,张如晦在麦田中蜿蜒曲折前行。只是这一次,百试百灵的皇极金钱却好像没那么管用了。越往前走,非但看不到出口的端倪,道旁两侧的麦子反而不断地长高。等到张如晦发觉的时候,那些原本正常情况只有两尺来高的麦子已经生到了将近七尺的高度!
世界上有七尺高的麦子么?
张如晦看见掌心的皇极金钱无力的跳动了最后一下,光芒也渐渐散去,这预示着皇极金钱已经将他指向了可以安出生天的地方。他奋力拨开面前如浪涛般的麦秸,眼前顿时一片铺天盖地的阴影朝他倾斜了过来。
张如晦心中顿时就是一惊,随后才看清楚,那些阴影实则都是麦秸的影子。在这一片麦秸后面所生长的麦子比自己拨开的那一丛还要高出将近一半,茎秆像高粱一样高,穗子像扫帚一样大,麦粒像葡萄一样结的一串串。而在那一片片高大的麦穗下面的阴影中,一位老农正斜靠在田垅边上,怡然自得的用草帽给自己扇着凉风。
方才自己还在寻思世上可有七尺高的麦子,这下倒好,面前的麦秸足足有一丈高——就算沉稳如张如晦,这下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如此异象固然惊人,不过总归从这里走出去才是更要紧的事情。就算对方是前辈高人,自己以礼相待,起码也不至于失礼于人。想毕,张如晦定了定神,朝着老农走了过去,依礼就是一躬身。
“这位老丈,在下误入农田之中,却找不到出路。这才冒昧向老丈问道,万望老丈能够指点一二。”
那位老农手头的草帽连停都没停,只是略微斜起头看了下张如晦——即便如此,他的面容依旧全部被遮盖在阴影之中:“你一个道士,问我这个老农出去的道在哪儿?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
“老丈说笑了。”张如晦回道,“这里并非在下自家田地,若真要让在下寻道,除了以法力强行开道别无他法。只是那样贸然动土,定会让庄稼元气受损,日后的长势只怕也要大大受到影响。”
老农似是无声的笑了起来:“你这后生心肠倒好,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就算情况紧急,也断然不肯做出损害他人之事。”
张如晦本想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作答,老农的话语却紧跟着传了过来:“不过你的回答已然就是你的道了。遇山开山,见海分海,面前一切艰难险阻都要去强行破开,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所以你的作为才让人恐慌,让人害怕,让那些人不得不逼得你逃出长安,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丧家犬那也是孔丘的绰号。”张如晦立刻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
“是啊。那你倒是想想,孔圣人为何在周朝礼乐崩坏之时,被逼的周游列国呢?”老农用草帽的边缘指了指张如晦,“你行的端,做得正,光是这样难道就够了么?你看那天上的太阳,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承载着它的恩泽,可若是它降临到地面,那又该如何?正因为你比谁都要行的端做得正,所以你比谁看起来都要耀眼,你也注定……”
说到这里,那名老农猛的就站起了身来。张如晦这才发现,他的身材颇为高大。张如晦自己的个子已经很高,可当老农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竟然不由自主的想要后仰以减缓自己所承受的压力。他的面容这才终于暴露在张如晦的眼前,那张面孔上的皱纹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沟壑一样,四下纵横,深邃的可以藏进不知道多少的往事。
“……比谁都要先倒下去啊。”
张如晦的右手已经紧紧地按在了剑柄上,左手也暗自拈住了几张符。纵是如此,他的手心也依然不自如的沁出了汗水。因为他可以感觉到,这位老农是自己平生所面对过几乎最强的人——如果某些神仙不作数的话。
然而那名老农却对着张如晦摆了摆手,丝毫没有半点敌意的样子,反而将一枚铜钱朝着张如晦扔了过来。张如晦伸手一接,发现那枚铜钱表面极为光亮,显然被人用手摩挲过不知多少次,正面刻着“皇极经世”,背面却是“或跃在渊”四字。
“知道我是谁了么?”老农淡淡问道。
有了皇极金钱作证,张如晦再不迟疑,对着老农直接一揖到地,行四拜大礼:“象山门下弟子张如晦,拜见横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