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年张如晦决定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陆九渊给他推荐的去处便是同为儒门六师之一的张载的横渠书院,为此还特意写了封信通告张载一声。然而张如晦离开家门没多远便被林灵素截了胡,之后好不容易下山却又加入了征西军,这件事也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只是没想到在时至今日,张如晦居然真的见到了这位横渠先生。
在一开始老农反让他问道于己的时候,张如晦想起的便是孔丘遣子路问道于长沮桀溺之事,当时长沮说的便是“是知津矣”——如果他真的是孔丘,自然知道渡口所在。之后张如晦便以丧家犬三字相答,果不其然,除了儒生以外,眼下罕有人会那样称呼孔丘,而最后的皇极金钱更是让张如晦断定了他的身份。
安乐先生邵康节手制了七枚“皇极金钱”,分别以以乾卦初九到用九的变爻相对应,分赠儒门六师。只要手中能持有皇极金钱的,就算不是六师中人,也决计跟六师脱不了干系。张如晦的这一枚乃是陆九渊所赠,背面篆刻“潜龙勿用”四字,却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的爻辞。邵康节最擅易数,依张如晦想来,这四字恐怕说的就是陆九渊本人,因时因地,皆还不能有所作为,所以龙隐深处,潜于九渊之下。
而对方的这一枚纹“或跃在渊”四字,乃是第四爻“九四”的爻辞:或跃在渊,无咎。张如晦对于张载的过去并不了解,单从爻辞的涵义来看,难不成说的是张载身为儒生却身在道国,一言一行都须得小心谨慎,不得逾矩么?
只不过儒门六师只有六人,却不知道第七枚皇极金钱究竟在何人手中……
看见张如晦一揖到地,恭恭敬敬的行了晚辈的拜见礼,张载表面上的表情看上去还是比较高兴的。等到张如晦行完了礼节,他看张如晦还是隐隐一副戒备的样子,便说道:“老头子倒也没想着要把你怎么样。虽说是受人之托,可所受请托也不是打打杀杀的内容……”
“那就是说,还是有人想要通过先生之口来警告我什么了?”张如晦冷冷的说道。
“那不是还有你家象山先生的请托么?再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儒家门人,付诸武力算什么本事?”张载摆了摆手,“你也该知道,眼下我们这些儒生,在茂叔兄开宗立派之后均属‘理学’,不论什么洛学关学心学都只不过是其中的分支。既然是‘理学’,那当然要以讲道理为主了。”
张如晦沉默了一下,拱手平揖:“原本陆夫子便让我北上向先生求道,如此也好,我就来听听先生的道理。”
“好,那老头子便来用老头子的道来说说。”张载两手背到了身后,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你想要修习土诀,却无分毫进境,没错吧?”
“那又如何?”张如晦看张载不说道理,却先拿自身修炼的事情来说事,下意识的就皱了下眉头。
“不管道士也好,儒生也罢,修炼首要看的是什么?”
“是心。”
张载没听到最想要的回答,一时竟然走了下神。之后才反应过来,张如晦出自陆九渊心学门下,必然会回答这个“心”字:“说是心倒也没什么不对。在老头子看来,人性,也是天性,是地性,而这之间的共通就要得益于气。天性在人,正犹如水性之在冰,无论凝固溶化都是水。人因性而生气,根据你的性格便可推断出你所修炼出的气——五行根本为何?”
五行生克乃是太平道最根本的理论,张如晦对此自然是了熟于心:“为阴阳。”
张载点了点头:“不错,五行五气说白了也就是阴阳二气之变,五种事物不过只是阴阳二气分化的表象。水为太阴,木为阴消阳长,火为太阳,金为阳消阴长,土则是阴阳相衡。在你出水之前,老头子就已经看见一道黑气纵横水中,婉若游龙,你最擅长的必定是水术。再以老头子的道理来看,你的性格偏柔,做事非得三思而后行。可是阴极阳生,坎水这个卦爻为‘阴阳阴’,却是个柔中藏刚的卦爻。所以你做事要么不做,一旦决定做那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如果老头子猜的不错,你跟人斗法比武时候,想来也一定是谨慎应对徐徐图之,等到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出绝招,一出招必然是石破天惊。不知老头子说的对是不对?”
这番话真个是听得张如晦目瞪口呆。在此之前,张载应当并没见过张如晦的面,更不知道张如晦本人在暗中的种种作为。可他偏偏就凭着望气术还有一系列的推论,将张如晦的习惯揣摩了个十成十!张如晦对于张载的著作略有涉猎,只是没有听到本人解说,终归浮于表面。张载在世上最负盛名的功法便是他的“太虚气”,如今听到张载本人这一番说法,才知道那练出来的太虚气不过只是衍生,这“因性生气”的心法才最是要紧。
张如晦这厢目瞪口呆,张载口中的话语却还在继续:“……水火互为相对,彼此乍看不容,实则彼此相生相容,曰‘水火既济’。离卦卦爻为‘阳阴阳’,为外刚内柔之象;火焰顺势而行,这点就与水性相通。火为太阳,水为太阴,这两者分别居于阴阳两极,你的性子实则极端,所以修炼起这两种法门最为快捷。你在此之前也应当熟知火性,这才能创造二十日就修得天火三气剑咒的奇迹。
“反观金、木二气,一为阳消阴长,一为阴消阳长,和你的性子并不相合,可毕竟还没到无法理解的地步,所以你凭借天赋和努力也能修炼……或许还有一些奇遇。老头子看你肺金之气咄咄逼人,连心火都无法将其压住,想来必是什么机缘巧合之下让你一举将金气修炼到了如此的地步。可正是因为如此,原本你的体内五行以水为源,这机缘却让你五行失衡,这才急于练成土术一举贯通五行。
“可是土为阴阳二气相衡,不偏不倚,位居正中,东木西金、南火北水皆以为灵枢,无在而无不在。你苦苦修炼土诀而不可得,甚至连入门都做不到,表面上来看是不明土德,实则根本上是你的性子、你的道出了问题。你的性格就是如此,如何能理解土德?”
如果是平时有人这样跟张如晦说,他多半会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张载却是一条条的将理由剖析,再加上现实不容置疑的就摆在面前,竟是让张如晦根本无从反驳。一时间,张如晦额上汗水竟是潺潺而下:“我的道……根本就错了?”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道门先贤老子不是也说过么?‘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倾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你坚持正道,也不能说是错了,只是也要懂得施行的方法。”张载缓缓走近,拍了拍张如晦的肩膀,“孩子,你知道老头子看见了你,就想起了谁么?”
张如晦茫然的摇了摇头。
“王莽。”
张如晦的脸上勃然变色。世人若要说到无道昏君,那便是夏桀、商纣;若要说到****暴君,那就是秦始、隋炀;可要说到篡逆之徒,世人必称操、莽——操为魏武帝曹操,莽就是这位新朝始祖王莽,与上述各位同样是遗臭万年的角色。张载说看到张如晦就想到了王莽,如何令他不勃然变色?
“别急,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莫要想歪了。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王莽哪里有那么坏呢?况且老头子要说的可不是什么谋权篡位,我要说的单单只是王莽这个人。”说着,张载对张如晦问道,“来,孩子,你还记得班固在《汉书》里面一开始是怎么描述王莽的吗?”
张如晦定了定神,开始背诵《汉书》里面的段落:“……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又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
“足够了。”张载点了点头,张如晦便适时的停下了背诵,“他的次子杀死了家中的奴婢,当时的奴婢说杀便杀了,他却坚持要一命抵一命,认为人命不分贵贱。‘王莽谦逊未篡时’……这何止是谦逊,只怕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这么说来,是篡位之后他改变了?”
张载断然摇了摇头:“不,他从未改变过。在老头子看来,所谓的‘篡位’不过只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罢了。人人皆称其为尧舜,那便让自己成为尧舜,所以他才会坚持千载不见的禅让。在之后十六年称帝的生涯之中,他也同样以尧舜来要求自己——繁文缛节、华美衣饰、精食细脍通通抛弃;所以他在死时才绀袀服,带玺韨,持虞帝匕首旋席随斗柄而坐,坚持君子死而冠不免。
“王莽的理想没有错,可是只有理想是不够的。凡是与理想蓝图不相符合的现状,就立刻改变;凡是改变后不如之前预期的政策,就立刻修正。你是道士,也该知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而王莽偏偏犯此大忌,听上去无比正确的政策,却因为矫枉过正的勇于革新和过度高效的推行效率而成为了噩梦。偏偏在出了问题后还始终无法发现问题之所在,反而认为反对之人统统是居心叵测的奸邪之徒。看不清为了实现理想而与现实妥协的必要性,也看不到强硬推行变革所会造成的后果,不管是善意的劝告还是恶意的攻击都完全拒绝,只是一昧地前进。最终天下遍布死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在老头子的眼中,你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老头子没记错,你今年尚未行过加冠礼,如此年岁却能有如此的成就,未来堪称是不可限量。可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看起来愈发的担心。你坚持自己的理想,坚持自己的正道,有阻碍就毫不犹豫的碾过去。可是人终归要活在现实之中,徒有理想而没有相应的手段,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王莽和介甫那样……”张载看见张如晦的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便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看看,老头子果然是老了,动不动就想起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介甫就是王介甫,王安石,和老头子还有陆子静一样同为‘六师’。老头子是‘书师’,他是‘御师’。数十年前他曾经在道国推行过改革,也是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手段,最后同样落了个一败涂地,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可能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其实王安石的事迹张如晦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晓得王安石字介甫罢了。张载一说王安石,他便立刻明白了过来。高俅身为苏轼的书童,对于王安石一党根本是恨得牙痒痒,自然也是熟稔到了极点——不过这种事肯定不能让张载知道,毕竟事关林灵素的来历。
“……所以老头子其实也就是想及时再挽救个人,至少不要再像介甫那样,落个身败名裂。道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能少损失一个就少损失一个。以后再要和天竺佛国动手,靠的就要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张载笑眯眯的对张如晦说道,“还是那句话,因性生气。老头子名载,字子厚,曰‘厚德载物’。索性就让老头子从这坤土的厚德载物给你讲起,你再来慢慢体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