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生不灭的神祇仙家来说,时光荏苒,总是不过弹指瞬华。
后土化身轮回在众神之间引起的震荡已经渐渐弥散,笼罩在洪涯境上方无形的阴云却始终在不断凝聚,没有丝毫将会消去的迹象。
雪皇隐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神兽本性根深蒂固,对于天地间某种事物的敏感度极高,只是长年跟着青华上神,那些玩意儿毫无用武之地退化得迅速,凭她那脑子倒也想不出来什么,又不敢开口询问,便只好当什么都自己不知道。
辰湮依然沉默如昔。太易宫中静寂无声,任是鎏焰青莲盛放至极,也无人观赏。岁月沉静如斯,透彻心扉,青华上神习惯了,凰鸟雪皇也习惯了。
然后那日雪皇回来,却看见青华上神一反寻常,竟立于太易宫最高的琼阁之上,正面中天。混沌气流卷得衣发飞舞,无形的护体之炎炽烈燃烧,那样庄重又静默的神情,她却是许久不曾见到。
雪皇正分神想着,上一回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羽翼悬停在虚空里还未向前掀动,便听到背对着她的神祇淡淡一语。
辰湮:“去迎天皇。”
雪皇吓了一跳,还愣着神呢,身体已经相当自觉地转过去往殿门口飞去。小心脏砰砰直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大条了。
天皇伏羲,皇位天降,洪涯境之主,地位尊崇众神景仰。两战之后,天地更无对其不敬之人,伏羲仙家帝威越来越浩瀚,随之而生的则是高高在上深入简出的作风。而随着洪涯境与人间种种的分歧越来越强烈,伏羲与是地皇也是人母的女娲之间关系紧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说天地间还有一个人能让伏羲亲自上门拜见,那便只有青华上神无疑。
雪凰刚飞到殿门口,便见着九龙帝车渐行而来。
脑袋为天皇来意胡思乱想中,身体已经熟稔收了浑身气息,敛下眼瞳轻轻俯身,抬眸时已然现出道体人身。雪衣冰眸,银发彩冠,容颜绝丽,犹如冰雪雕铸而成。
当年鸿蒙三族,无论是水族龙族,还是飞禽凤凰,走兽麒麟,都是立足天道顶端的灵种,何等的骄傲,对于本体的执着也越强烈,虽说人的模样才是最为天道所眷的道体,但这些种族还是更习惯于以自己的本体出现。当然有些时候,再如何骄傲还是要颔首作揖的。
一礼过后,迟迟未起身。天皇正好踏下帝车,缓步而来。伏羲面上难掩行色匆匆,眉宇微蹙似有郁结之色,天皇气度却是分毫不减。
雪皇:“拜见天皇。上神嘱我来迎。”
九九八十一重台阶萦绕着浅薄的混沌气流,好似直耸入云端。太易宫中亘古沉谧,于此地竟也感受得如此清晰。
伏羲定了一定,微微颔首:“有劳凰君。”
雪皇又是恭恭敬敬动作到位的一礼,面情淡然转身带路。外人面前装装样子总是会的。沾了青华上神的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这洪涯境哪个仙家不得唤她一声“凰君”?便连天皇亦从未改口过。
琼阁此时已经罩上无形的结界,所有的混沌气流都被阻在外头。正值寂夜,星空如洗,灯似萤火粲然,方景灵焰在石柱之上平静燃烧,天地浩瀚,此景却是分外冷肃。
雪皇在琼阁外老远已经躬身退下,看着天皇背影各种挠墙却不敢去偷听。
伏羲匆匆而来,一个照面竟是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切入主题:“上神可知吾来意?”
大荒格局已定,六道轮回已出,天道已全了大半,剩下的……自然可以预见。这样的大事,无怪乎连天皇伏羲亦难以淡定。
辰湮淡淡抬头,直视伏羲不威自怒的脸:“天庭当立。”
能亲口为青华上神道出的,必然是事实。如此,天道预示便是当真无误。伏羲面上一喜,神色瞬间又如水纹般恢复平静,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早已修炼到出神入化:“此言何解?”
辰湮:“天地人三界本是一体。人间定,地府出,天庭当立。”
这本是在伏羲意料之中,多此一问无非也是让自己心安。他确实是心安了,但下一问出口确是连天皇都免不了急切的渴望:“上神可知,如何立得?”
辰湮沉吟片刻:“二战尽,人间定;后土没,地府出。为全此天道,大道必降难。天界既为这最后的关口,其中当有一劫。”
伏羲似乎想到什么,面上难掩晦涩:“此劫可是应在吾身上?”
辰湮淡淡抬眸在他脸上落下一眼,很是自然地回头望向天际。她所注视的那点星子被薄薄的乌云遮蔽,旋即云却散了,星子光辉倒是更盛。
“陛下福泽天降,自是逢凶化吉。”
此话一出,细细嚼得其深意,饶是以天皇之尊依然忍不住两眼光芒大涨、红光满面。
“天皇”名号当然是天道所赐,由不得诸神不尊,然天地人三皇并提同尊,以伏羲骄傲,却是不屑于此。若天庭得立,他自是天帝,为此天地唯一的主宰!这一声“陛下”,端得是预祝了!
“还请上神教吾!”
辰湮缓缓闭眼:“陛下不是已经知晓了?”
此言便是认同他的想法了!伏羲再也忍不住,眉间郁结之色尽去,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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榣山水湄,白袍仙人倚水而坐,手中认真摆弄着一截细长的竹子。凤凰无力趴在他的凤来琴上,摊得扁平,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谁叫天皇那般意外地来了趟太易宫,回去之后这么久又始终不见有什么动静,虽然胡搅蛮缠想从青华上神口中听得什么,但阿湮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讲时机未到,看戏的凤凰表示很没意思。
悭臾从水中探出半截身子,炫耀般展示着自己威风凛凛的鳞片,满怀雄心壮志:“再两百年,我便能化角龙了!”
雪皇懒洋洋瞥它一眼:“再两百年,爬虫还是爬虫。”
悭臾已经习惯面无表情无视她的话语。继续自顾自甩尾巴。不是所有生灵像这货一样千万年下来都还能天真无邪的。志向高远的水虺自认自己的智商与她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青华上神一直忘了帮她把脑子安上……嗯,肯定是这样!
“……上神将它……唤作萧?”太子长琴自言自语般喃喃。指尖轻轻划过细腻的竹身,下意识地将它移到唇边,无师自通般开始吹奏。既是天道亲封的乐神,对于普天之下所有的乐器都有掌控的能力,即便,这是天地间第一柄竹萧。
听到某个词眼,雪皇就忽然来了精神,直起身来蹦蹦跳跳:“对对,阿湮是这么叫的~我原以为阿湮不喜琴瑟,所以从来不弹奏,倒是别的乐器,当年与我游历大荒时,随手捣鼓出的不少。但看她对你之琴乐没什么别的情绪……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太子长琴缓缓放下手中的乐器,却也说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感觉。他所见的,似乎永远只有冰山一角。
悭臾尾巴拍打了一下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注意:“还是琴比较好听啦!”
“你个爬虫——不懂就不要乱说!都没听过比毛比——”
一凰一虺一边争吵,一边又纠结着厮打起来。
白袍的仙人微微一笑,抱起自己的本体放在腿上,素手轻抚,琴声泠泠。
清风拂过,榣山若木灼灼光华,此时的岁月还是如此美丽,还无人知晓之后,那被宿命注定的种种磨难。
青华上神所说的“时机”一直不曾到,洪涯境内的压抑雪皇也不曾觉察,每日里听听乐神弹琴,与水虺打打闹闹,偶尔回太易宫与青华上神待个片刻,时光便如同流水般哗啦哗啦淌过。
那一日,她照例奔去榣山寻那位白袍的仙人,听得一曲琴来,然后落在凤来上,不管不顾朝着琴弦“啪”一下就贴了上去。
太子长琴也不在意,纵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