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少恭这一世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苟延残喘强留于这人世,苦苦挣扎着拼死求生,却终有一日,要挨到了魂力消尽,二魂四魄枯惨,或许连荒魂都不能成为的前夕。。 更新好快。
他所渴求的一切,最终什么都留不下来,他所拥有的一切,最终什么都离他而去。他在这场庞大而艰难的宿命里,逐渐失去了残存的所有事物,那些骄傲、尊严……甚至是理智,只剩下一个扭曲斑驳的残魂,借由不同的躯壳存货,变成彻头彻尾狼狈丑陋的怪物。
身为欧阳少恭存世,他设计了所能利用的一切,也只是想拿回他自己的东西。那是他失却在遥远的榣山的命魂,是龙渊强抢走的他的一半生机,是‘女’娲罔顾他之意愿强行封印的他的焚寂,也是他留存的最后希望。
可这希望破灭在命魂融入百里屠苏死躯、叫他藉由他之命魂复生的那一刻。
天道垂怜百里屠苏却不肯予他一点垂怜,宿命给予百里屠苏纯洁的人格,给予一路相助的师尊、同‘门’、恋人,甚至是莫不相识的路人,却不肯予他一点仁慈。他怎能不恨百里屠苏?
明明是他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还给他?明明百里屠苏拿的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何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得!
天命叫他命主孤独,寡亲缘情缘,便是叫他活该失却命魂以这残躯抵死挣扎?天命带走他仅有的一切,冷眼旁观着他所有的苦痛,便是叫他活该魂飞魄散泯灭于世?
他恨得太过,太痛苦,太无望,然后要眼睁睁看着这样一场惨烈的仇恨将他自己毁灭。
“阿霄以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自诩继承太子长琴正统的唯一,却要眼看着命魂为人掠夺,而夺了他命魂的人,懵懵懂懂只知道要作为一个普通平凡之人。明明是那么相似的存在,同样失却命魂,同样夺取他人命魂以存,百里屠苏拥有一切,而他一无所有。
天命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可或许,他早就不想再要那一半的魂魄了。
他设计百里屠苏,设计这一路行来的所有人,就像猫捉老鼠般玩味、恶意得看着这一场人‘性’在困局中挣扎还不自知,他所为是摧毁百里屠苏体内封印,叫他魂飞魄散之后夺回命魂与焚寂,他一直在为这个目的布局,可或许——他早已心知自己没法做到。
我想要你恨,我想要你死,我想要所有欠了我的都付出代价,可巽芳还能回来吗?可毁于天灾的蓬莱国还能回复旧时模样?我就算活着,除了再续这一场苦难,又能如何?
他想念他的巽芳,想念蓬莱国中曾渡过的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日子。
想念那些毁灭在时光尽头再无重来的一切美好。
“阿霄。”他轻轻的、沉沉的,这么唤了一声。
像是寄寓了无穷感情的海洋,那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游‘荡’在水中,埋葬所有的惊涛骇‘浪’,却呈现出平静无‘波’的海面。
神‘女’坐在他手臂上,软软嫩嫩的胳膊捧着他的脑袋,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
“阿霄,我该死的。”欧阳少恭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他心知他所有的作为都在奔向最后破灭的结局,可为什么他还有未来可言?
“我不该有未来的……阿霄,可为什么有你?”
神‘女’茫然得看着她,然后仔细回想:“逆天?以虚空命盘与天道对赌?……爹爹,我是奇迹。”她认真说,“即使我确实是诞生了,但娘亲说过的,我是这天地最大的奇迹。连天道都没有预料到我的出世。”
天道是诸世的规则,诸世的规则算计到了一切可能,然后循着那最大可能的一条滚滚向前走,但所有的可能里,都不该有阿霄的存在,可阿霄偏偏出世了。
“爹爹怎么不该有未来呢?”阿霄天真得说。他是命定的妖君啊。
欧阳少滚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起曾经所见那眼的青衣神祇,想起阿霄的出现阿霄的那架瑶琴,如果不是命运的玩‘弄’叫他失却了亘古前的一段记忆……那该是有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事物发生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触‘摸’到了它的存在。
欧阳少恭轻轻‘摸’了‘摸’阿霄的脑袋,所想的是,无论要发生什么,总不会再惨烈过如今的自己。总不会绝望过如今这个一路无所旁顾奔向毁灭的自己。
可谁能知道呢,阿霄也犯了错,她认错了这片天地,也认错了自己的血亲。
——可谁能想象得到呢,这个孩子从来就不属于他。
妖君夙夜在衡山中望着‘洞’壁上那些刻痕很长时间。
那样熟悉又漫长的一生。
无法不承认,这是欧阳少恭,是太子长琴,是另一片天地的他。可如果所有的太子长琴残魂都要有一个寄托与救赎的话,是不是所有的选择都会走向同一个破灭的结局?
他想起他在那些记忆残缺的苦痛年月里曾刻下的满壁的“阿湮”。
亘古以前给予他因缘的是天道之外的神祇,所以他最终挣脱了宿命凌驾于诸世之上。这一个残魂选择了为天道所抛弃蓬莱的公主巽芳,所以终究变作时空‘潮’流中一捧不起眼的砂砾,一起散了个干净。
多么可笑。在有限的短暂的生命身上追寻亘古的永恒。
难道不可笑么?‘迷’失在自己所塑造的幻觉里,再也没办法走出来。
夙夜愤怒难忍,恨不得将这个蠢货直接从根子灭了个干净,但想到阿霄,深深吸了口气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原都以为数万年的岁月已经将自己磨成幅静默的风景,可没想到那所有的情绪只是积淀了下来,一旦破出个口子立刻倾泻得一干二净。
这是个独立的天地,阿湮不会想看到他与这天地的规则不死不休的——更如何,很明显,与这片天地牵扯更深的是阿霄。
亿万个世界都抵不过一个阿霄。
但是夙夜讽刺一笑,越是到他这种程度,耐‘性’就越差,心眼就越小。
百里屠苏一行从祖洲取得仙芝。
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为百里屠苏炼成仙芝漱魂丹。
百里屠苏求问:魂魄分离究竟是何说?若有魂魄如此分离,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么、算什么?仍是当初那个人吗?
欧阳少恭在他离开之后的很久,手抚于琴弦之上,却无法再弹出一个乐音。
然后哈哈大笑。笑得肝肠寸断、心胆俱痛。
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个人”?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可这天地为何要以人间世俗的定义为一切定义?什么时候,他竟也要以人间世俗的定义给自己划下框架,然后作茧自缚把自己‘逼’疯?
百里屠苏不该疯么?百里屠苏不该死么?凭什么他该受此折磨而百里屠苏却幸福得可以思考自己的存在!
欧阳少恭听到一段曲子,慢慢平静下来,转过头,阿霄偏着头悬停在空中静静望着他。身侧瑶琴幽幽流转,倾泻出一首曲子。
欧阳少恭听得几乎落下泪来。《梦华曲》。大荒梦华曲。那个宏伟而瑰丽的大荒,太子长琴仍捧着琴迤逦而过的大荒。
“阿霄你怎会?”他‘摸’了把泪,微笑着问。
“这是爹爹的曲子呀。”阿霄说。
百里屠苏一行带着仙芝漱魂丹回到乌‘蒙’灵谷。
韩休宁服下起死回生‘药’,意外被红‘玉’揭破,非真正复活,而是变成了焦冥。
百里屠苏梦想破灭。
百里屠苏一行受方兰生所邀,来到琴川,却逢一场诡异的疫病。病者皆为一群称是青‘玉’坛弟子之人带回衡山医治。
一行人匆匆赶至衡山。发现青‘玉’坛下层皆焦冥。
然后在青‘玉’坛上层的永夜里,彻底揭开这一场算计终局的序幕。
“阿霄,你说你对我有没有影响?”
阿霄无辜地看着他。
她的神体其实是无差别影响周身环境的。旁者神‘性’越多,越能抵抗这种影响。她离他那么近,还常常为他抱在怀里,自然会受其影响。
欧阳少恭也只笑笑,并不介意。
大概唯一真实的,也只有他怀中这个孩子了罢。
只要想到离最后的关头越来越接近,他连血液都会沸腾着停不下来。天要毁蓬莱,他便在废墟中重建一个蓬莱!天要他寡亲缘情缘,他便非要叫所有人都与他为伴,一同走入末路!
百里屠苏一行人如何去江都如何去地界,欧阳少恭全然不管。只是在想起地界幽都之时,忽然也想起一件事:“我还想再去蒿里看看。”
他也该去见见巽芳。蓬莱天灾之下,她可有魂飞魄散?她若已入轮回,他丝毫不怨她,她若只剩残魂流连蒿里,他便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然后在忘川蒿里,遇到百里屠苏一行。
欧阳少恭哈哈大笑。他的心情太好,哪怕见着幸运至极的百里屠苏时,还是玩味而讥讽得笑着。他设计冤枉他杀害同‘门’、被逐出师‘门’,乃至其后瑾娘批命、铁柱观与狼妖一战,甚至亲手让他把自己的娘变成焦冥,三番两次推‘波’助澜,百里屠苏却始终不曾真正神智大‘乱’、邪煞侵心。封印不破,他也只能无奈得见得他虽煞气缠身,却比谁都要过得好。
天道如此不公!
欧阳少恭得意又充满恶意得揭示他种种布局时,阿霄一直没说话。
然后在感觉一种熟悉的牵系落点正是在地界时,她有些紧张得抬起头。
欧阳少恭掳了风晴雪正要走时,青衣神祇自蒿里那一端穿行而来。
“你爹爹呢?”神祇眼中除了她没有任何人。
阿霄茫然了片刻,然后整张脸像是忽得被雷劈了一样。
爹爹来了?——妖君夙夜已在这个时间段中?
阿霄蹭蹭蹭紧紧搂住了欧阳少恭的脖子。
辰湮看‘女’儿这个反应就知道夙夜还没找上她,那他去哪儿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将视线投注了此世的欧阳少恭身上。
任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混’沌青莲的碎片竟有很大一些浸淬在忘川与蒿里这一片地域。她在这蒿里,看过了很多记忆与执念,然后见到一个白衣端丽的仙人,听见那不知名的记忆在低低诉求着几个问题。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她听到那声音泣在时间里的血。
岁月如长河无尽,沧海也变成桑田,或许只有我,独自遗落在时间的罅隙,永无归途……
然后开始想,若是没有她,她的夙夜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模样?
短暂留存却绵延不断的痛楚藏在‘胸’膛里。
夙夜在哪呢?
“我去寻他。”辰湮抛下一句,又消失了踪影。
天地屏障厚得厉害,隔绝了界域便极难投注神识,她要找他的存在,如若不知道地点,便如大海捞针,着实困难。最后不是她寻到他,而是他寻到她。
“夙夜。”辰湮平静得唤了声。
夙夜下意识猜了一下,然后有些‘迷’茫得看着她:“找到原因了?”
辰湮想了想,点点头:“确实与‘混’沌青莲有关。”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将阿霄带到另外一片天地?从天道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偷出一位天地的平衡者?既然不是天地的地量,那便是天地之外的力量,那还有什么胜得过‘混’沌?
此世开辟时,那朵‘混’沌青莲破灭成无数碎片散落在大荒各地,后来又随着天地两界开辟落入三界。‘混’沌与天道注定是不死不休,虽不是此消彼长之势,但也该有一个平衡。毕竟大道之趋,开天辟地,则‘混’沌消亡,‘混’沌重现,则天地消亡。不过两者也不是简单的并立局面,毕竟天地自‘混’沌中开辟,‘混’沌自天地中重演。
辰湮所为‘混’沌最后的延续,她与天道的矛盾便是这种存在。
可眼前这片天地,由天道全然掌控,残余的‘混’沌盘旋在三十三重天外,几乎到了彻底破灭的边缘,到‘混’沌彻底消失之时,天道孤立,这片天地注定会走向一个末境。
一个神祇消亡、人间为凡人所毁、天地众生荒芜的末境。
“碎片已经差不多集全了。”辰湮道,“让阿霄试试重塑吧。”
阿霄天生是神‘女’,作为‘混’沌莲子的延续却无本体,这也就是属于这天地的冥冥之力要将她带来的原因,她能拯救此世岌岌可危的平衡。
“重塑的青莲会是什么模样?”夙夜问。
“不知道。”辰湮摇摇头,“但总归不会以破灭的面目存世。”
‘混’沌之力大多已经散尽,唯有一些青莲碎片,重聚也要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成长。
“去找阿霄吧。”他叹了口气。
辰湮看他一眼。
“你做了什么?”
妖君夙夜的心眼小极了。
更何况是‘女’儿认错爹这种绝对不能忍的事。
而且这个欧阳少恭虽不是他,他也已将他当做另一个自己,这样的愚蠢他能忍?
欧阳少恭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代入当年自己的情感揣度阿霄神体的影响,也大致能猜出来。
“他想死,那我就叫他不死不灭终此一生便与天地同寿。”
这个残魂为求存苟延残喘千百度年轮,疯狂偏执得叫一切为自己做葬,却实得连自己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他夺剑,想‘逼’疯百里屠苏,想要回自己的命魂,所有人都看到他想活,却不知道他是想去死。
“他将巽芳作为生命中唯一的曙光,我就叫他眼看着曙光破灭,他所认为唯一接纳他懂得他的存在,也不过是个丑陋自‘私’的凡人。”
“他以为阿霄真的是他的孩子,我便叫他知道自己所曾想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那么想成为人,得到人应得的一切,我就教教他怎么做人!”
雷云之海,蓬莱国度残剩的遗址之中,欧阳少恭被打败,摔落在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他执着如此之久的恋人来见他最后一面。
寂桐是巽芳。巽芳是寂桐。
他所曾苦苦追寻的永恒从一开始就只是他自己的错觉,他寄寓一切情感的存在,就这么悄无声息得跟随在他身边,却什么都不叫他知晓,眼看着他痛苦挣扎,眼看着他失却最后的希望被自己活生生‘逼’疯。
容颜就那么重要?青‘春’就那么重要?
阿霄‘激’烈的情绪震‘荡’得雷云之海碎裂缝隙中的雷霆闪电轰鸣不止,但她一动都不敢动,因为她为妖君紧紧抱在怀里。
“爹爹!”阿霄终于不忍,抬头望着妖君,满眼都是不解。
她虽然不太清楚当年雷云之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此刻她也知道,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池。第四次天地大战该是在星辰地幽宫中进行的啊,为什么一切会是这个模样?而且既然妖君在,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过去的自己失败,死去?
阿霄这一出声,所有人猛然怔忪才发现这一侧的身影。
他明明站在这里,他不想引人注意之时,却能叫所有人本能得忽视他的存在。
一席黑‘色’华裳,神秘的银纹流转于衣袍边缘,萦回出夜‘色’流光般美丽的纹路,顶上一架旒冠,每一颗旒珠都暗动着火焰般的细流,看不清面目,却比最浓重的夜还要深沉,与最尊贵的帝王也能并肩。
那浩瀚的气势震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欧阳少恭沉沉得望着妖君夙夜。
阿霄都快哭了,软软怯怯得又唤了声妖君:“爹爹。”
欧阳少恭脑海一片空白。
“你不是我。”夙夜那么淡淡玩味得道出几个字来。
妖君仰起头望了眼,就那么一眼——整个雷云之海忽然轰炸开——时空之力盘旋着吞噬一切,星辰地幽宫显现出来,庞大的虚空命盘在那一刻倾倒下来。
“住手——!!”
自天宇极深处传来一声愤怒震动的吼声。天帝伏羲的愤怒叫三界都震‘荡’起来。
“阿霄,”他‘摸’‘摸’‘女’儿的头,彻底断绝她的一切念想,“这不是我们的天地。”
他说:“阿霄,你认错了,这不是‘过去’,这是另一片天地。”
然后阿霄呆呆得睁大眼睛。
一万分痛苦也抵不过这一分。
不属于此世的一切终要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他欣羡也无法触碰的存在。
欧阳少恭在衡山之顶筑了顶小茅屋,神‘女’阿霄留给他一个小小的莲‘花’‘花’苞。
妖君夙夜颠倒了命盘,为他破除天命,却也夺走了他的一切。百里屠苏死亡,命魂与焚寂皆回到他手中,可就算魂魄融合,他也不是昔时的太子长琴了。
然而,不死不灭,不消不亡,不仙不魔,不人不鬼,超脱三界,不会因天地的改变而改变,他被抛弃在这亘古长存的现世里。
然后更长久更寂寞的时间里,他守着莲塘中那朵小小的‘花’苞开‘花’。
[番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