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蝴蝶。”
“不,蝴蝶不是它单独的名字,所有的蝴蝶都叫蝴蝶。”
“盈盈只有一个,可是蝴蝶有许许多多,这一只飞走了,我们还会看见另一只的。”
“盈盈乖,睁开眼,再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来,我给你梳头……”
“那朵花很好看吗?我去采来……别怕,那是西玄特有的灵气催生的簇晶,一离枝便会石化,即便是盈盈触碰到它了,它也不会枯萎。”
……
在他的生命中,除却了亘古以前洪涯境与仙界的岁月,第一次有了时光荏苒不知年数的错觉。
或许是洞天灵奇,平和静美的年月在让他淡忘渡魂岁月漫长又苦痛的挣扎,或许是今世命格崎岖,又有徒离的法门镇着,容纳了他这异诡的残魂竟也能畸形完好得共存,或许……是因为盈盈的存在。
只有在靠近他的时候,狂躁的浊气才会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只能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看他眼中的世界,遭遇他所遭遇的一切。正是舍他之外再无法被人靠近的缘由,她才那样欢喜又依恋得牵着他的手不放。
盈盈总是那样乖巧,声音也永远都是那样小小的、轻软的,风拂得重一点都恐会被揉散。可即便从来不说,他也知道,在盈盈的心中,他是近乎救赎般的存在。他总是惊叹,她的眼睛怎可能好看到这般模样——盈盈的眼里,容纳着世界上最深沉最浓重的情感。那么久远的年月,在世外干干净净得长着,却见证了人世间最苦痛的折磨与最伤悲的离散,可是她太过乖巧,凡人天性中的七情六欲还未成形便被压抑,年复一年,随时间深沉,却只能让它们积聚在眼底——如此,才沉淀成这般比最深邃的星空还要迷人的光色。
然而那眼睛又盈美得出奇了。她的心灵太过纯净太过清澈,那深邃为纯澈的眸光所包裹,就彷如星夜的穹宇笼罩着薄岚,呈现出更难以想象的美来。
他喜欢这双眼睛,才慢慢读懂了她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感。盈盈的视线只有在触着他时才会平定下来,眼底深深的寂寞与彷徨在对着他笑时会浅薄一些——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每一种情感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在这样静寂得近乎悬停的时光中、慢慢得、一点一点去读懂它们。
岁月如此流逝。阴阳交汇,清浊融合,相守得越久,彼此的命格亦逐渐改换,小小的女孩挣脱孤阳焚身的厄运,开始一天一天长大。
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成长为比星辰更耀眼的光色,盈盈懂得越多,越靠近这个世界,却越明晰。或许那小小的身躯中已经积聚了最大最深沉的东西,才令得人世间的所有阴暗都不能影响到她。
他的盈盈是黎明投注在这世间的倒影。自深渊中生长,却纯白如昼晖。
是的。他的盈盈。她是他的,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再没有比那更激烈的狂喜汹涌着心潮——这是完全属于他的。她生来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拥抱她的时候,似乎魂魄中那些残缺的部位也恍惚圆满起来。
※※※※※※
盈盈长到少女豆蔻之年的模样时,鬼童拜了西玄四府主为师——不,后来他不叫鬼童了。
他的师父,那位形容成熟旖旎却依然情感纤细如少女的道姑,为他取了新的名字,以梁氏一族的族姓为姓,但不知是出于对他命格的诠释,还是对他未来的期望,又抑或那时他出现在她眼前时正是映着东升的旭日,给的名便是叫做少阳。
少阳。梁少阳。这个名字比“鬼童”更加为身魂所接收,但更多的时间里,他耳畔期望的,还是盈盈那一声轻轻的、小小的呼唤。
她的生长原本就比常人要缓慢得多,当时浊气至甚时,数十年都只能压制在四五岁的模样,后来解了身体天然的禁制,但在西玄洞府这等世外仙域中,于外界更是黄粱一梦般的存在,她便似乎总是悬停在这个时刻里。少阳成长为长身玉立的青年时,盈盈还是小孩子。
很多年里,他抱着她睡觉、吃饭、散步,看眼睛能看到的一切,他为她梳头为她穿衣服,在所有的时间中都与她相伴。盈盈看上去越来越好,在西玄眼中却是越来越绝望。人总是贪婪的,身体糟糕的时候期待她能健康,健康的时候又奢望长生——可是盈盈无法修行,她的所有脉络都被浊气尽封,唯一能畅通的气脉却是天生断裂,侥幸接好也太过脆弱。
修仙之路漫漫无边,盈盈却注定是生命中一块会消失的疤痕。
而再惨痛的伤终有一日会如流星无痕。
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之后,有些观念也潜移默化着改换。四府主终究不忍少阳一身根骨白白浪费,收他为徒,传他功法。
于是,每当他修炼之时,盈盈就在那广寒石铸就的宫殿里静静等待。
盈盈也不是非跟着他不可的。在少阳未走近她生命时,她便已经孤单得沉默得待了那么久。少阳不在身边,最多就是像那么久以前的那样,那样苦痛却那样努力得活着。
她很乖巧。她太过乖巧。
岁月真如流水一般。
后来少阳就一直是青年的那副模样,盈盈又长了些,却还是少女般的稚嫩与年幼,再后来,少女的鬓边出现了白痕,柔软的乌发渐渐得,染就了银色的月华。
——当年藏在水晶纱帘后面,温柔又小心得望着他的女孩,后来傻傻得牵着他的手,说你怎么没变呢。
少阳从一根一根数着盈盈的白发,到后来数不尽便若寻常般挽起,心底那些沉淀已久的怨恨也一日一日慢慢重现。
盈盈是不懂这些怨恨的。她从来学不会怨恨这生命仇视这世界,她连埋怨都不会,但她许是能明白他在为她伤悲。盈盈从没见过镜子,她便是从别人的眼睛里,慢慢勾勒自己的模样。她只是对他笑,小心翼翼的,温温软软的,笑。
很久以前身为仙人,不求便已亘古存在,现在他摸着凡人长生的边缘,却真正懂得痛彻心扉是什么滋味。
那一年君山福地的公主缠着他不放,法会没结束他作为东道主的主事之一没法拂袖而去,心下虽不耐面上却不曾表现,但后来几位府主显然动了这个意向时,少阳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去了东苑,生生两年不曾迈出广寒殿一步。
他日日夜夜抱着盈盈,就像守着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有在望着她时,那眼神是温暖又柔和的。
盈盈就像是从他的血肉里活生生撕裂出的部分,即使不曾说出口,他们也知道,这是天定的姻缘——可是直到最后,少阳也没有教给盈盈,什么是爱。
作者有话要说:9.14
偶尔诈尸一下,证明字典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