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的那只凤凰其实不叫凤骨,但能镇住这剑境的必定有凤凰遗骸,此后便是称他作凤骨也无不可。
她们之间的纠葛阿弱实在是不清楚,所以连那凤凰叫什么也不知晓。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世间有情感这回事儿,想来毕方也是不知道的。青华上神化灵得太早,候了漫长的时间才候到四灵成,三皇生,候到各式各样的生灵吵吵闹闹充盈天地间,所以她对于神祇们也一直带着长者式的慈爱。然后她在太易宫中待了千万年,在时空的缝隙中看到毕方的些许轨迹,还未等她摸索明白,毕方已经选择被时间遗忘。她毁了自己。
所以如今阿弱站在这里,面对着毕方遗物,老觉得这是天道对自己的嘲讽。
可是它会把哥哥带到哪里去呢,
“要不要我出剑斩破了这天?”沧华脾性原就古怪狂傲,因着她之故怕吓着她才收敛几分,这会儿已经被如此可恶的剑境搅得无比暴躁,“我便不信它就能这般轻易困住我!”
可要说困住还真有可能。现在的剑境已经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天知道它藏了多少手段没用。
“不用,先往这里走走看,”阿弱皱着眉,“这株青木肯定是本体,但我觉着奇怪。”
毕方能为凤骨甘愿陨落,凤骨又何尝不因毕方痛彻心扉。这青木既长在这里,凤骨离得也必定不会远——进这剑境如此多人,在她眼中不过芸芸众生,唯有她与阿祸是不同的。她能遇见毕方的扇子,可以说是因为她与毕方的缘分,那么阿祸呢?直觉告诉她,凤骨必定不会放过阿祸,可它想要阿祸怎般呢?
“为什么要这样走?”沧华现在觉得最稀奇古怪的应当是眼前这小娃娃,“明明往前就够得到这树,为什么要用这种步法,周围明明没屏障?”
“你够不到的,无论它离你有多近。”阿弱叹气,她想了好久才把其中的道理想明白,还要多亏了脑中残存的亘古以前的记忆,“剑境是凤骨撑起来的,但最重要的是其实是这柄扇子。每一个珠子都是一个地界,里面有着维持其天地运转的法则,我与你刚走过的是黄泉界,也就是这粒黑珠子,整个剑境也是其中的一颗珠子,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这粒深蓝的珠子,这一剑境的本身应该叫沉渊界……我这样说,你懂吗?”
沧华听得脑袋鼓鼓胀胀,异常烦躁:“你说剑境是这粒蓝珠子?!可我们明明站在这界中,为什么还看得到这整柄扇子?”他忽然眼前一亮,“难道说这树是幻象?”
“不,我说了这青木是本体。扇子也是真实的。”
沧华面无表情望着她。
阿弱无辜与他对望:“时空法则在所有的规则中都可以位列前三,它演化到极致时超脱天道也不是不可能,又岂是我们能够完全见识到的。这地界有什么法则我说不清,但事实总不会脱出我说的这些。”
“算!你就告诉我怎么做就好。”沧华很快妥协。
阿弱一边让沧华走,一边寻找着破解之法。有时候明明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但要找到破绽倒也不难。一法通万法,一变破万变,没了天生的术算神通,到底是还留下点道理的。毕方与凤骨皆不通时空法则,也就是说眼前法则多是后天演化而成,只是看上去无解罢了。
“等我找到排斥力最强的方位,你出剑即可。过后哪颗珠子亮了,你就带我往里冲便行。”
“什么排斥?”沧华又忍不住问了。
阿弱眨巴了一下眼:“你也知道这剑境有自己的意志,但时间太长了,这意志最大可能只是种规则,哥哥能被召唤,一定是他身上有什么符合剑境意志的选择,据理可推,它一定会排斥我。”
“这是什么鬼逻辑!”沧华觉着头晕。
“……你就当做我与哥哥两个人的命格古怪吧。”
这样说过,等到阿弱出声提醒之后,他就索性想也不想直接挥剑了。
阿弱密切关注着。不是她不说,而是这是种冥冥中宿命相和亦或相斥所反映出来的现象,换句话说,只是一种注定会实现的直觉,就算真解释起来旁人也是不会懂的。
毕方已经彻底湮灭,且是连神格都不存。若非如此,天地间怎能诞生那么多火神分化开天火之力?唯一能留下的这把扇子,还是凤骨以身化境绝了天道强行留下的。
规则是这世上最难以解释的东西。连青华上神的眼,都难勘破天地间所有的规则,又何论此时不过一缕上神神识。阿弱只能想到,这剑境演化那么多年,多少是融合了些秘境生成时的破碎记忆、意志,其中有毕方与凤骨的何许留恋尚且不知,但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失去本真,倒是有可能的。
现在这剑境的意志,既非毕方,也非凤骨,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沧华的剑落下之后,亮的果然是剩下那枚青珠。
很棘手。黄泉界能破是因为她跟地界有渊源,换而言之,它根本不会抵抗她的任何动向。可这三粒珠子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且看一颗蓝珠能演化出整个剑境就知它有多强悍!如若所料不错,青珠中便是弱水界……那是天外的弱水!而且凤凰的遗骸定然也是在其中!
*
阿祸确实是在弱水界。
天外弱水三千,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强烈的融合之力在生灵看来便是腐蚀性了,可他沉在无穷无尽的水界之中,却意外得毫无损伤,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保护他一般,隔绝了弱水对他所有的侵蚀。
脑袋里似乎被塞入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看到一只凤凰浴火重生,那耀眼的火光比岩浆还要炽烈,比鲜血还要绚烂;他看到孩子模样的女神身上鲜红的裙子在风中飘曳,她弯腰捞起一抹黑色的水,绵延永无至今的黑河便在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他看到一棵巨大的树,树身仿佛被什么撑裂般树皮爆开,上面缓缓淌下血来……破碎的画面一幕一幕,让他的大脑自行运转一下都是生疼生疼。
渐渐得,画面的感觉越发绵长幽暗,无穷无尽的压力从外到里从里到外压迫着他的魂魄,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叫他自己都开始惊讶,他在这样的地界中竟还能入睡——是的,他清楚得知道自己在做梦,梦到的还是那个远古的世界——就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醒来。
这一次所见到的一切都像罩着浓雾般不清晰。他的意识告诉他眼前是盘古大神开辟的新世界,可他完全无法看清一朵花或者一片草叶的准确纹路,只能模糊得探知到这是什么。
天地间一片寂静。盘古化身万物,世间有了草木,却连草木之灵还未得以孕育,这时离三皇创造生灵还要早得多,甚至,连三皇都还未得以出世。
——“你是什么?”
他的梦境中却第一次有了声音。
仿佛幻觉一般的声音,隔了无穷的虚无的维度,悄然降临到他的意识之中。
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握住,不,那不是手……他甚至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只能感觉自己是如此得渺小,而拥有那双手的意志是何等的庞大,就像是这天与地的化身一般,连让人仔细看一眼都恐会就此化为乌有。
不!问题不是这个!
迟钝的意识终于再次运转起来,他惊骇得发现他对自己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这不是梦境么?为什么梦中所见的事物,竟能发现到他的存在?!
眼前一晕,有种剧烈得好似天地翻转般的震荡侵袭上他的脑中。——“哥哥!”刺耳的声音割裂苍白模糊的梦境,直直穿透进耳膜。
“你是什么?”而那个声音在不断远去。
阿祸猛然睁开双眼,强烈的恶心感让他想把整个胃都吐干净,可他看到满目的火焰。
天地都在燃烧。这个天地是由弱水构成的,而弱水是天下最弱的东西,任何事物都能穿透弱水,包括空气。而凤凰之火便循着那气,将整个弱水界都烧了起来。
水与火相互交融,柔与刚彼此碰撞,两者以粉身碎骨玉石俱焚般的壮烈纠缠在一起时,竟是种难以想象的瑰丽。
阿祸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方才他未被水淹死,现在他倒是要被这火烧死了。
他在模糊中看到一只火凤凰。就是那只在记忆片段里见到的凤凰。
“哥哥!”这会儿来自阿弱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不要去碰!”
他的妹妹在不知晓的地方焦急得对他喊着:“不要碰啊!”
他听到了,听得很清晰,可他发现自己的视线竟没办法离开那只振翼燃烧的凤凰。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将他的所有注意强行黏在眼前的事物上一般,就算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危险要远离,他都没办法挪开哪怕瞬间的注视。
凤凰那般孤寂而绝望得注视着他,却每个形态都在疯狂而仇恨得大笑着,说来吧,来吧,跟我一道毁了那天与地吧。
“沧华!不要下来,快走!弱水界的规则已经被凤凰火打破了,你不能再碰这水!快走!”
“不要碰!哥哥!不要接受凤骨的意志——哥哥不要!”
意识已经模糊,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他想扭过头去,找到妹妹,带她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似乎连把沉重的眼皮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或者在这炽烈的温度里融化。
然后在这个时候,想到长春曾经说的话——他已经有几分信了,他的梦境,原来都可能是真实……他忽然想到那位将他握在手中的神祇也许是谁了。
“哥哥啊——”
知觉迟钝的身体蓦地传来一种剧痛,从感觉末梢逐渐传达到骨骼的每一个细胞的剧痛,他弓起身体,浑身上下所有的血肉都在剧烈得抽搐着,骨骼吱吱作响得似乎在随意变换形状。
好像连魂魄都在接受凌迟之刑般,无法言喻的剧痛吞没了他的一切感官。
‘呵,仙魂!'一个陌生得勾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嗤笑,灌注到脑海。又好像是幻觉般不可捉摸。随之而来的是更难捱的痛苦。
“哗啦——”响亮的水声。
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臂。
*
罗浮,剑境门口。
在场诸人的脸色青白得格外恐怖。
又是两枚相灵符破碎,可是虚空的阵盘内却无任何影像传达出来。往常最不可思议的情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却已经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
许久以后,有一个声音迟疑得汇报:“入秘境者三百十七,生者两百二十一,不明者……已经有十八。”
此趟秘境之行,损失可谓是惨重。真正可以说是自己闯出来的,才不过百来个人,有百多个是直接半死不活被秘境丢出来的,六十多个碎了相灵符中,被救的不过也二十几个,剩余全在其中毙命。还有这十八个,是碎了相灵符,却没有影像出现在阵盘中,不知死活与下落的。
据进者所述,这一次罗浮剑境开启与以往完全不同。几乎所有人都被抛散了位置,而且见到的所有剑都好像活起来了一般,极具杀伤性。
这场所谓的试炼,差不多正是一路杀过去,才有个生还的余地。
就在这时,秘境入口处又是一道光闪过,有人出来了!在场人面上一喜,连忙抬头看去,不巧却是那个煞星!
沧华浑身杀气立在原地,僵硬的脸孔因为咬牙切齿而使得面貌更为狰狞。
外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环境完全没有叫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此刻他的耳边还一直回荡着被抛出来前,阿弱对他所说的话:“其实你也瞧出来了,我很奇怪是不是?她自然是练云生的女儿,可我不是,我不过是来自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意志……这会儿我逃不过去了,或许会消亡也说不定,哈,你应下了我的会送阿弱回赤城山,过后,便要麻烦你了。”
她笑了笑,最后说了句:“很高兴遇见你,我原打算多陪你一段时间的,可到底是……逃不过。”
然后一切破裂,他被排斥出了剑境。
*
弱水界破裂。
阿祸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剧痛中沉沦了多久,所有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反咀又生生黏合起来,骨骼仿佛被寸寸打碎又强行重塑,待他找回点知觉的时候,他看见一棵巨大的树。
是他在不知名记忆中看到过的树。
树上有一个洞,洞里放着把扇子。扇子有三粒大珠九粒小珠,而此刻,那最上方的一粒青珠已经裂开条缝。
然后他看到对峙着的两个人……不,其中一个不能算是人。
虚幻的影子披散着漆黑的发火红的衣,容貌邪肆而张狂,闭着的一双眼睛却是凹陷的,像是被活活剐去双眼般。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火,那火甚至蔓延到他脚下,也不知道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
他对面是阿弱……不,也不是阿弱。
小小的女孩立在那里,有着静美的脸容,此刻看着却毫无软糯的气质。她的面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衣发无风自动,只凭着注视便压得那虚影无法动作。
那双眼睛,是亘古的静默与冷漠。
阿祸看着她,忽然死死捂住脑袋,那瞬间好像有尖细的锥子狠狠砸入大脑般,剧痛之中自己的记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震荡着,那些碎裂的画面与片段沉重得让他犯恶。
他沉默了好久,慢慢站起来,往青木走去。强烈的直觉在他的脑海与心间回荡,那扇子——已经是属于他的。
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扇子前,不知是什么驱使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女孩依然静默得没有任何波纹的眼,无法描述的愤怒与仇恨便被牵引着充塞脑海,他一把抓住了扇子。
空间都开始震荡破碎。十二粒珠子忽然挣脱扇柄,分散到不同的部位齐齐没入他的身体,在剑境即将崩塌的瞬间,扇面蓦然铺陈开,将他们齐齐收入。
凤骨哈哈大笑,正是那个嘲讽而厌恶的嗤笑声:‘你看,你根本拦不住他。’
她望着阿祸,如同被反噬般倒在地上,不仅七窍流出血,连皮肤也开始慢慢渗出红线。
凤骨的虚影就那样张狂笑着,慢慢消散。
阿祸晃了晃身子,他被骤然间塞进自己大脑、身体、魂魄里的东西逼得几欲发疯,凤骨的意志毕方的记忆扇子的力量不断交错着,像是要将他的魂魄都撑爆。
可他就顶着这样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向阿弱。
他跪在地上,慢慢将她抱进怀中。
这是第一次,彼此都毫无伪装得,对视。
“你为什么要在我的身边呢?”他艰难得吐着字,指尖温柔得划过她的脸,轻轻擦去那些黑色的血污,“那些好像曾是现实的梦境,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深邃的眼瞳背后却隐藏着令人心悸的扭曲与疯狂,他知道凤骨残留的意志在侵入自己的思绪,可他不想抵抗,他就这样扭曲而疯狂得看着她,温柔得问:“为什么,要在我的身边,这样一世,又一世得,出现在我的身边?”
再自欺欺人,她也已不是他的盈盈。再自欺欺人,她也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祇在这世间的留存。
“你在可怜我?”他轻轻的说,“命主孤煞,寡亲缘情缘……你在可怜我?”
“一次又一次,即使被天命毁灭得面目全非,也要出现在我的身边?”
“不过是凡人而已,取我所得何其容易!难道失了你,我就定然会为人所弃?为天命所玩弄?”剧痛让他的脸孔扭曲得更加恐怖,但他依然低低得、平静得把话说完:“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阿弱已经无法回答。
就像她对沧华说的,她其实只是段意志而已。这一次降临不曾通过轮回,阿弱原本就有完整的魂魄,就算是曾分离自她的,都是一个独立个体。与凤骨的对峙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力量,她支撑不住,必须得回衡山了。
她努力得睁开眼,想再看他一眼,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是身体到底是将她排斥出去。
她累极了。
阿祸平静得看着她的魂魄消散,修长的手指触摸的脸庞又渐渐有了温度,缓缓放下手。
女孩懵懂得睁开眼,她好奇得望着眼前的人。
阿祸收了扇面,不顾崩溃的剑境,用最后的力道出了秘境。
沧华猛然扑上去将女孩抱在怀里,正对上那双懵懂的双眼时,彻底僵住。阿祸冷眼望着,下一瞬间,意识再撑不住,整个人摔了下去。
*
赤城山,凌云峰。
闭目打坐的练云生忽然身形狠狠一颤,凝聚的精气在转瞬就散了大半,七窍皆流出黑血。
他缓缓睁眼,沉默的视线投向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留不住的,他终究还是留不住。
曾经他以为是无稽之谈的命数,到底是一一应验,任他拒绝也好,接受也好,总归是不遂人愿。
清微真人出关了。
他等到了送阿弱回来的沧华。看到女儿的第一眼,那些不该存在的侥幸还是烟消云散。
阿祸回洞灵源待了两年后离开,不知何处去了,此后再未有讯息。而他只是托沧华送来一件东西。那是一柄剑,是他当年亲手锻造送给儿子的。
练云生在自己的山头上看天,一看就看了好几年。
修心,修剑,历雷劫。
一百年,三百年,一千年,两千年……
直到很久以后,当清微仙人在星海之畔,偶然望见难得自地界返天的上神与妖君时,那些已成他心魔的遗憾,才默然消解。
作者有话要说:1.17
^^好吧,这里有小小的剧透。
呃,以这章的字数补偿上周意外断更。
有没写清楚的下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