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梅花如云霞雾霭般开满冠盖,松柏经冬常青,枫红如火灼灼闪耀,连路旁低矮的灌木与苍痕苔藓也维持着将黄未黄的色彩,一眼望去芳梅林之景何其绚烂。
我所阅过的这世间的美景,也想叫你一一见过。
从未有哪一世,他能就这样单纯得牵着她的手,甚至没有目的得,与她一起静静看一场过路的风景。哪怕一开始只为了一个游戏的初衷,如今他也开始感激起来。
诸世都抵不过拥她在怀的欣悦与重要,若能用数千年永无归途的苦难换回她的一眼注视,他怕是都意愿的,更别提她愿意牵住他的手。那么,百里屠苏并不是那么必要的对不对,焚寂中封印残魂所有的苦恨与惨痛也该是它自己的报复,他旁观便可。
素娘伸手接住一叶被风拂下的梅花花瓣,浅浅的花痕落在掌心,叫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你相信那些冥冥中的被注定的东西么,因果,或是宿命?
你所走出的每一步,你所作的每一个选择,你以为一切都是你之意愿,没有任何力量能干扰你的意志阻挠你的决断,可你不知道其实你所有的选择在亘古以前已经被注定,你感觉不到那股力量,可它或许在你存在的那一刻已经悄然潜伏于你身上。
即使你忘却了,你不记得,那冥冥中的事物依旧维系着它应有的轨迹,融入你的血肉之躯,成为你之一部分,你走出的每一步,你所作的每一个选择,都带着它的气息。
所以现在我不告诉你,或许你选择了最正确的方式。
我在人间等待你的百千世,不曾离开原有的地点,我怕会错过你,会偏离定会遇到你的道路,我在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你,所以我恐惧着,有一日,我消散于天地,这份承载着对你所有留恋的记忆不为那位神祇所需,太古之前掌控着这天地的神祇与遗失在时间中的琴仙真的彻底割裂了痕迹。
可是你想带我走遍这片天地所有的美景,叫这双眼睛能看到所有与大荒迥异的美好画面。于是曾在人世所有坎坷的命途与为你所伤害的过去,都抵不过这一世落于我眼中的色彩。
那远在太易宫中的神祇啊,是如此爱恋着这片天地,纵然是混沌青莲与盘古强加于她身上的天命,她看得太久,看累了,却也将天地纳入她的胸怀。天道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你会毁灭这个世界。于是她孤独得坐在混沌的太易宫中,遥遥望着这片天地,再不曾踏入过一步。也许,也许,我会是那个解开她束缚的理由,你会是那个能叫她自由的缘由。
我记不住痛苦,因为神祇不会有任何痛苦,可这双眼,能记住永恒的美景。
永恒的美景,能出现在她的眼底,叫她欣悦,叫她爱恋。
她在接受我的那一刻,也将接受我对你所有的眷念。
你信不信,亘古前穿越时空与神祇相遇的那位仙人,在你身体里完全苏醒的一刻,我也将为神祇所收回,这场旷古至今的宿命,也终会有一个彻底的了结。
这一切,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注定了。
可惜你不知道,可惜我不能告诉你。
素娘笑着举一根梅枝给他看,梅花的香气沁人心脾,而她的笑容比花绽还要美丽。
“累吗?”他问。
她就摇摇头。
甫一看见这个文雅到没边的青年背着他的心上人的画面,任谁都会愣上许久。素娘的模样就是美丽娇弱的,犹如今春新绽的最温暖柔软的白色花硕,风吹得重一些都怕割伤了花瓣。就连方兰生也控诉过的,既然明知寻找玉横碎片的路艰难险阻,为什么还要带上妹妹。
素娘长得多大,在他心中,依然还是当年那个软软糯糯需要他牵着手的小身影。或许唯有这个女孩儿,是他这一生至今为止最有担当的事物。
欧阳少恭只是微笑,没有解释什么。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定要带上她的决心。
所以谁都没想到,素娘走一段,累了,他便背上她继续走。月白风清的颜容与性子,合该伴一盏茶一炉香,素手抚琴的孤高逍遥,因着这举动落入凡尘,有了俗世的温暖又缱绻的气息,可这场面太过自然,如此得美好和谐,任谁都忍不住要欣羡上一回。
“襄铃你累不累?”
方家小公子对于素娘向来是没辙的,素娘跟少恭凑堆他就更没辙,不过好歹放下心来,围着人家小姑娘团团转,目光流露出一种深深渴望。
人形模样是抱不动,襄铃不是妖么,变作小狐狸就抱得动了,先前他可是看到了,可萌可萌的金色小狐狸!
“不累!”襄铃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忙不迭跑远。
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子挨着杏衣青年,肩头还被那只冰凰霸着,它敢靠近一步估计就会被一翅膀拍死。扭头看看,恩公!还有那个很没教养的女人!太不要脸了,居然这样缠着恩公!
小狐狸跑没影了,被抛下的兰生到处看看,正对上红玉笑眯眯的眼神。
打个寒颤,嗖一下窜到少恭边上。他不怕妖,不代表不怕鬼啊!
虽然少恭说这红衣女人并不是鬼,而是一股凌然剑意集合甘愿牺牲之魂魄凝聚而成的剑灵,淬炼以剑气,融合以剑意,渐渐有了凝聚成实体的灵力,但他还是很怕啊。
夕阳在天边沉入迷蒙云层中将坠未坠,黄昏于枝梢盘旋,雾气已经在林间慢慢凝聚起来。少恭替素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先停下脚步:“夜晚赶路多有不便,想来今日赶不到珍珠滩了,不如在这芳梅林先渡了这一宿。”
众人皆表示赞同。
襄铃窜回来,捧着好一堆野果,两眼希冀得望过来:“襄铃找了好些果子,烤着吃好不好?”
素娘缓慢眨了眨眼。
襄铃年纪尚幼,兰生少年心性,纵然是面上冷漠坚毅的百里屠苏,也是差不多年岁,风晴雪更不必说,长居地界,对于人间的所有事物都是耳听旁说,有时做出些啼笑皆非的举动来更是寻常,这几个凑在一起没事也能闹腾起来,更别提有事做的时候。
少恭打开自己存物的芥子,取出个布囊。芥子里常年一架琴,除此外也就零散的用品,放食物还是头一遭。
“不知道在下一个城镇前会在野外待多久,所以预备了些干粮……”把食物分发给众人。
“妹妹来尝尝我的手艺!”兰生兴冲冲奔过来把烤好的果子递给她。
然后惊讶:“咦,凰君在何处?”
累了,回我臂上睡会儿,汲取些力量。少恭道:“许是去哪里玩儿了。”
“玩儿也不带我!”方兰生毫不犹豫就信了,扭头看到襄铃,又马上把凤凰抛到脑后,“襄铃你转一转!转一转!会烤焦的!”
“好像很好玩儿的样子,我也来烤些果子!”风晴雪叉腰一副要大展身手的样子,“你们有口福了,我有从家乡带来的调味香粉,自己配的哦!以前在家里,大哥和婆婆总是有好多好多事,都不和我一块儿吃饭,这回终于可以请人尝尝了……”
素娘捧着兰生给的果子怔怔看着她打开随身的包裹,将自己的调味品一件一件放开来开始烤果子,还未回过神就见少恭把披风又给披回到她身上。
杏衣青年迅速拥着她起身笑道:“素娘说先前似乎瞧见一朵好看的兰花,趁着天色还不太晚我带她去看看……可惜不能尝到风姑娘的手艺,叫诸位代我们品尝了。”
不待别人有反应就带着她走开。身后传来风晴雪活力十足的喊声:“快去快回——我会给你们留点的!”
素娘难得见少恭也会有想流汗的时候,不觉好奇:“怎么啦?”
“那个调味料,”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我辨认出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大概是某些虫子的眼睛、触手……还有别的什么……”
素娘想了想,沉默片刻,忽而眨了眨眼:“她们会吃么……”
“会的吧,”少恭一本正经,“所以我们要先走开些。”
素娘微笑得摊开手,掌心中还有几枚龙眼大小的果子,还带着篝火的余温,皮焦肉嫩,看着似乎不错。
“小兰的手艺还是值得信赖的。”她递了一个给他。
家中姐姐们全都不事厨艺,兰生被逼迫惯了,君子远庖厨什么的永远与他绝缘。渐而渐之竟也锻炼出了一手好厨艺。
咬了口,原本干脆的口感略略软糯,倒确实少了几分生涩,只是初次之外也觉不出别的什么。
“所以,果子因何……烤着吃?”疑惑。
少恭失笑:“大概是玩乐而已。”
夜色中的梅花自有独特的美感。只是月色昏沉,被云层遮蔽得太多,冬时并无流萤,少了些梦幻之感,却更为幽谧静美。
“红玉是剑灵。”她看了许久,提起。
“嗯,”他低低一声应了,“原是生魂。”
剑主杀伐,自始祖剑之时,天道便有烙印,世间之剑,皆不能自主孕生剑灵,有灵者则必有生魂做祭。他只看一眼,便知晓,是龙渊的手笔。
曾铸七凶剑以致天谴的龙渊。七凶剑之一,为焚寂。
“红玉跟随之人……百里屠苏?”
少恭道:“闻说他之师尊紫胤真人,天墉城执剑长老,乃天下御剑第一人。此人爱剑成痴,集天下名剑数柄,想来红玉也是他之珍藏,不放心徒儿私下天墉城,于是派红玉随行保护。”
他是看透了的。
百里屠苏身带焚寂,注定一生不太平。风晴雪自地界而来,大约是不知道他之身份以及他身后之剑的,可她不知何处去,顺应心意傻傻跟定了百里屠苏,或许也就是冥冥中某种认知将线缀连成网,网中又带了襄铃与红玉。
因果宿命是何等可怕的东西啊。
“别怕,”他说,“马上就会步入终局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