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柄凶剑,分属阴阳五行,得禁断之术,合无数魂魄,数千年的封印,能磨灭剑于此世的所有气息痕迹,却无法消泯凶剑其内聚集亘古恨天怨地晦暗惨烈的邪煞之气。
世间已经不是当年的大荒,在人间界残留的天道法则无比稀薄,一旦猝不及防中凶剑出世,短期内能造成的影响若说决断昆仑坍圮神州也不为过。时光总是这世道中最残酷的力量,天地变迁,斗转星移,人间早已面目全非。彼时不周山断,已失去天脊之用,随仙神远离的,便是以此为首的诸神山,在人世大地上最聚亘古仙灵之气的便成了昆仑。七剑其二居于昆仑之地,若此山脉有恙,人间仙脉断绝只在瞬息。
不过前提只是短期内。人界浩劫,天地屏障便形同虚设,天道之力一旦再次笼罩此世,所要面对的便是仙神鬼魔。欧阳少恭很清楚这一点,道路如此艰难,摆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从天道眼皮子底下偷来的一点可能,而不是必然的把握。
“你想怎么做?”尹千觞这几日烦躁得嘴角起燎泡,连酒都没法往里灌就更加暴躁。
他倒是想问少恭要些药,可越穷究了这货本性后就越是脊背寒颤,压根就不肯再信这货递上来的药丸会是什么好成分,更不敢随随便便往嘴巴里塞。
七剑是远古大荒埋在这世间最大的威胁。直接关系到女娲在地界人间的道统与她的神格、眷属,所以她绝不希望会见到凶剑封印出任何差池。尹千觞原为地界使者女娲祭司,知道焚寂的存在,残余的记忆也有其余六剑的存在,他是隐隐知晓女娲大神对不同凶剑的不同封印的。
有西海白龙王敖闰与女魃献相助,少恭已经算是摸清了其余六柄剑的下落,有尹千觞在,他对凶剑的把握也不可说少,但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牵一发而动全身,”素娘对此只是这般道,“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时间不多了,但这场棋局已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布起,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将其完善。
天毁蓬莱,陨灭混沌魔神长春,却叫动荡残破的时空演化出法则最本质的形态,留下了能通往星辰地幽宫的微小破绽。天亡太子长琴,却叫人间同等出现了七柄凶剑,成为逆天之行得以翻盘的最后筹码。
少恭带着素娘回到华山那个山洞。昔时的蓬莱公主在彼处结庐已久,见着两人时先是怔神半晌,然后眼角眉梢都是欣悦。
蓬莱之人寿命虽长,但巽芳历经大变在这岁月里已磨灭了所有的青春,纵有龙宫秘药维持容貌不变,越见苍老的眼神已彰显了年华不在的凄楚。
“我等了很久,又总觉得似乎还是当年初至中原的时候,”她笑笑,容色倒是很洒脱,“世间种种,仿若大梦一场。我日夜临摹这石壁上的刻痕,刻到后来,连字也不认识的时候,才觉得,我于此前千百场轮回未尽的执念,总算在今世划上了终点。”
原来你只是我人生中一场错遇。窥破,犹如梦醒,再见你,前尘念尽,我终于能安心离去。
“谢过殿下了。”她躬身向白龙王作礼。命数将近,她还想回到蓬莱,死在旧时的岁月里,也不枉费故土半世荣尊。
再到衡山之巅的莲塘,水中只剩下寥寥几朵青莲。
素娘抬头看向少恭。
他伸手摸摸她的发,没有说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女魃在赤水边等着她们再至。若这世上还有谁想见着这天地破灭众生颠倒之势,那除了这位赤水女子外再无别的神祇。
她孤独得在世间停留了太长的时间。不肯离得赤水,自愿画地为牢,寂寞已压得她难以忍耐。世间不断聚集的邪气更叫她性情大变,当初有怎般欢喜这由她守候下的天地如今就有多憎厌,当初被抛弃在人间时如何甘愿如今就有多苦痛绝望。应龙啊,你怎能不知晓。
身为邪神之祖,借天下邪气而生,因果牵系在前,无法亲自出手,便见着能出手的,伸手扰了这一番天地秩序,也能叫她觉着欢畅无比。
“昆仑动,天下动。”女魃淡淡道,“你还能借助这地气。”
若论对如今天地的了解,除了这位邪神还能有谁。
目光的聚焦再度落在昆仑之上。欧阳少恭沉默良久,调头望向素娘。
素娘回望他,未语。
那遥远的梦境中,开天的元素之灵一个一个降生,又一个一个离开不周山。“钟明啊……”他低低得近乎耳语般道出一个早已湮没于时光场合中的名字。
土之钟明。最初的大地之主。那由混沌莲子孕生的神祇立于不周山上,所有的神祇便都无法越过她去,钟明离开不周山,后来正是在昆仑停住了脚步。
于是昆仑便有了群山之心。女魃算到了地动之时机。地龙翻身,昆仑动,人间气运不稳,震感传遍六界。
*
徒离负手立在东方宫阙之顶,视线穿透冥冥中渺茫的禁制法则,看着妖界上方如云层般变幻莫测笼罩着此界的气运。
他肩上照样立着那大张两片叶子随风摇曳的小苗,身为妖界四殿之一唯一能化形的东镇殿殿灵,没谁比它更能感受得到此界的灵气变动:“妖主,月现重影,妖界将有大变啊。”
界域四方,东方素积薄弱,近年有徒离镇守才算是安稳下来,西方北方却照例斗个不停,南方环境最为恶劣,与天斗已经足够叫它应接不暇,若非天地屏障分割各界,只凭着这般混乱不堪的妖界,被灭个百十回都是轻而易举的。
怕是谁都不知晓,新一量劫还未至,这天地屏障已经有了被破灭的威胁。
近年来徒离抬头望天,老是在想,这天道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原本这是大逆不道的念头,哪怕晋升大妖做到一方妖主,都要唯恐着天罚降世,对天道雷劫的恐惧几乎该是本能,可他在人间走了那么一遭,遇到阿青遇到那个被贬弃的仙魂,看了那么久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头顶那盘桓着的天道到底意味着什么。
真如阿青所说的规则?那天界封着的那些仙神又是些什么玩意儿?
一道亟待成形又消散的雷霆出现在徒离的视野中,他凉凉看了半晌,见得气运形成的重云翻滚着将雷霆覆盖,唇角勾起个凉薄的弧度。
妖界被天道压制了太久,总算得了此世那么点意料之外的怜悯。
鬼灯坐在奈何桥边,看孟婆熬汤。
忘川水酝酿着阴鸷诡秘的幽冥气息,鲜红彼岸花葱郁之地伛偻着腰身的老妪,动作不变得汲水熬汤,一碗一碗,清澈透亮的孟婆汤入魂魄之喉,又穿魂魄之身,最后落在地上,就成了肮脏浑浊的水,那是已浸润了魂体记忆的忘川水,顺着地面又流回到忘川。
纷纷繁繁的记忆沉入忘川底部,麻木呆滞的魂魄在无常鬼的牵引下,一个个走过奈何桥,前往众阴司。这一切的环境是如此阴沉,透着一股可以叫生魂窒息的绝望与可怖,但鬼灯就那么饶有兴趣的望着,似乎观赏着什么绝佳的风景。
然后虚空中似乎有那么点震颤酝酿开。它蓦地抬头,望向众阴司与轮回关的方向,眯眼半晌,转头又看了眼孟婆:“陛下?”
当年的后土大神身化轮回,地界众神才得衍生,后土之魂却长驻幽冥,地书手握于十殿阎罗手中,但若说这界域当由一位冥主,便非她不可。
鬼灯一向有看破现象挖掘本质的本事。当年与东方分开,在枉死城遇见的有趣鬼魂便也是后土化身。它倒没别的什么想法,只是觉着有趣。它为邪煞化身,本性随意,过惯无拘无束生活,在地界更是如鱼得水,更奈何这幽冥之主不知为何对它颇为另眼相看,压根不用管修炼修为已经火速上窜。当然它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似乎被当宠物养了。
出乎意料,冥主的视线同样也在轮回关的方向。
“逆天而行……”冷漠得似乎无机质的声音缓慢而轻渺,隐隐处暗藏几分亘古留存的慈悲。
“如何?”鬼灯不屑道。
按理说,以眼前这位的身份,也是该奉崇天道的,可她偏偏以身证了法则补全地界,这残留的魂魄反倒已脱出天道。而作为鬼灯自己,它的存在本就是一个意外。此般两者凑堆,倒是对这所谓的逆天无感才是。
“熟人。”冥主收回视线,继续专注得熬汤。
老妪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静默麻木的脸缓缓演化出一个表情,似乎是微笑,可寂冷的眼瞳深处,却又散布着浓浓的担忧。
星海之畔,织女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将手中断成两截的玉梭放下,抬起头,遥遥天河另一端,若隐若现的时间殿上,时间神噎正皱着眉观察日月星辰的运行,他身后是匆匆赶来的天神黎。
梭断,为其所牵连的天纱瞬间松散,又化作星沙的本质,自她的身侧倏然滑落天河。长生草幽幽晃动,一双手捧起那散乱的星沙,伸手递给她,织女下意识回头一笑,恋人的魂魄温柔而微笑得坐下来。
“无事,只不过……”她眼中含着泪,“要见证一场终要到来的宿命罢。”
星辰在动荡。
自天界法则彻底完全,周天星辰有了固定轨迹之后,便再未出现这样的意向。上一回星辰运行被扰乱,还是在不周山倒天破开窟窿之时。现如今,什么还未发生,便有这般异象……
*
整个人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阴云笼罩。三界六域大能皆心中有感,然天机被蒙蔽,纵天地伏羲有昊天镜在手,也照不见人间状况。
“你魂魄里那个一直帮你挡住天道的东西,快取出来,”女魃仰头看了一眼,语气越发凉薄,“要瞒不住了。”
这东西应当指的是毕方大神的神扇。问题是他压根没法用。神扇与凤骨纠缠在一起,如果他顺利吸收凤骨化妖,那么扇子或许不会拒绝他的使用,但现今,他怎么可能将其召唤出来。
“怎么回事?”任是欧阳少恭都有些惊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会暴露?难道天有所感?可明明神扇在身自动蒙蔽天机。
“不是因你,是因我。”素娘轻轻道。
少恭怔怔望着她,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凝视着他,安静的脸上依然缺乏表情,那时为他流泪的情景似乎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却只一个眼神,就能揪得他的心脏几乎窒息般疼痛。
他知道,她还是不懂的。就如同她笑的时候那般,如同那些存在只刹那就消逝的感觉,流泪也不受控制,或许那些短暂的情感积聚太多以至于借由泪水这种形态而表现,但那骨子里,由神性所支撑的神念魂魄里,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所以会痛,可痛过之后,还是将一切沉淀回最初的满足。奢求得太艰辛,便只留下一点已经足够。
杏衣青年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
“它要醒了。”素娘说。
胸膛里有什么呢?混沌青莲的莲子。
这粒莲子啊,孕生了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祇。哪怕自开天之后它便一直陷入沉睡,天道依然将它视为眼中钉,此世更是永远在排斥它的存在。
它注定要为神祇压制又抑或封印起来无法苏醒,因为一旦莲子复苏,或许面对的就是万世虚无混沌再开之荒劫。可是混沌莲子入了天道,神祇在那三十三重天外紧闭大门的太易宫中,世间种种纵脱离轨道,也不由谁控制。
也只有它,哪怕是细微的动静,都能引动那么可怕的牵连。
“为什么?”少恭问,声音有些干涩,“它为何……会醒?”
“因为时间到了。”
素娘仰起头:“曾失却的记忆全然回来,我已经明白她在亿万年前布下的局……时间到了。莲子醒来,她……也要醒了。”
他搁在心上疼若至宝的人那么温柔又静美得望着他,说:“可是,我,真的不想走。”
*
焚寂剑的煞气已经无法掩盖。
在得知服下仙芝漱魂丹之后活过来的大巫祝韩休宁并非真正的复生,而是反使人尸骨的虫豸“焦冥”时,百里屠苏在短暂的怔神之后,竟然有为凶煞之气所侵占神识的趋势。勉强按捺住,反气血汹涌,近似走火入魔。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方兰生完全无法接受,药是少恭给的,“一定不是少恭的错!他、他也只是照着书上的药方炼制的,他都说了只能尽他之力——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不是仙芝而是焦冥!”
襄铃拼命点头。她恐慌得欧阳少恭要死,但却喜欢素娘喜欢得不得了,就凭着这喜欢,她就能连带着信任欧阳少恭。
风晴雪全力帮百里屠苏压制煞气,没有发表意见。红玉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是说不出口。
魔障,多么可怕的东西啊。清醒过来的黑衣少侠静静盯着自己背负的长剑,为梦境所迷,为现世所障,晦暗的念头在脑海疯长,心底的杀念与破坏之欲更是增生,可最后,只是慢慢炼去一切悲哀苦恨,干涩的眼睛连泪都流不出来。
“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风晴雪呐呐站在他面前,想安慰也不知如何说,最后语无伦次道,“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我知道一定是很在意很在意……可是,请,不要难过……”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晦暗嗜杀的怪物。”
“不会的!”风晴雪从未有这般激烈得反驳道,“我知道……苏苏一定不会这样的!”
这样一个人,就算表现得再如何冷漠再如何拒人千里,依然靠近就能触摸到那颗滚烫的心脏。他看似那么坚强,也会有软弱胆小的地方,看似那么冷淡,却会处处为人着想——这样一个人,别人不知道,可风晴雪想她是明白的,对生死的超然,对情义的执着,对抉择的无惧,对内心的无悔,正是这样的刻骨铭心,才吸引着她啊。
离开乌蒙灵谷,一行人去了襄铃出生的故地紫榕林,在林外遇到被芙蕖闯闭关之地求救而出关的紫胤真人,得真人谅解却也断绝了师门关系——见众人伤悲,兰生又充当了活跃气氛的角色,提出带着众人前往琴川家中做客。
方兰生回家时心情还极好,但后来被孙奶娘揪着去见孙家小姐时就想到,出去混的,到底是要还的。
他抱着讲明白说清楚不接受这门荒唐婚事的心态进门。然后在见到孙小姐的第一眼如晴天霹雳当头般几乎晕厥过去。贺……文君……心脏砰砰直跳,大脑晕晕沉沉。
孙小姐体弱,但是很温柔很美丽。看他一眼,兰生都仿若见到很小很小时候的素娘,总叫他总想密不透风得护着守着,连皱皱眉头都能叫他心疼个老半天。
两人如旧友般闲聊。兰生努力想装作沉稳的模样,可神思一直飘忽着,心跳也七零八落,很想哭,可是又强忍着不能哭。
“……公子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呢。”
“可是……当我知道接了绣球的人是方家公子时,心里……心里当真高兴极了……”
“我……其实我也明白姻缘的事勉强不来……可是……”
“我……我明白了……险些……一时任性,做了坏人姻缘之事……”
孙家小姐低着头,声音很轻很缓,方兰生心如刀绞,迫切抢过话头:“不是!没有……的事……这门亲事,我也很欢喜……”
那时的素娘与他说,别人是无法体会你之心情的,只你自己能看清。
是啊,我见她时,才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能叫我痛到这般地步,还舍不得移开视线。
素娘说,若要论因果,欠下的,总要还,不管你是知晓,还是不知晓,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是知晓的,我也是……愿意的。
我以为遇到襄铃是命运给我的恩赐,可原来我的命中注定,在这里。
离开孙家,已作出决定的兰生回家准备与二姐请罪,谁料听得家中仆人说,前阵子琴川出疫病,他二姐也不慎染上,有青玉坛的弟子下山,说这病能治,但必须带回门派救治,于是将那些染病者带往青玉坛,二姐也在内。
众人于是拐到再往衡山。
后来的事……惨烈种种不容赘述。
待得尹千觞回返,指明疑点,证据证明少恭并未身在其中,一切都是青玉坛弟子元勿所为,众人才知错恨少恭,明白因何这种种事迹中皆无出现他之身影。
可是欧阳少恭哪去了呢?
兰生发疯一样找他,因为素娘也不在了。少恭将她带往了何处?回到素娘曾住的旧院,奶娘与阿默记忆有变,早已经不记得曾经守护着的视若珍宝的孩子。
众人默立良久,错恨,错怨,后悔,释然,然后始知,我之种种,终不过,只是你命中短暂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