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殇倚在一旁树干上,但折霜却仍旧插在地里。
昨夜所有的尸骨都已然埋葬在一块无字碑下,迎面只有尚有些血腥气的萧风阵阵拂来。
陈殇留下了萧云的锦衣卫腰牌,连同一副看得顺眼的软甲放在一旁。
远方渐渐走来一道人,一身白袍大裳,头戴素冠,背上负着三尺长剑,轻轻走到了陈殇身侧。
那素冠之下,有一双平静的眼望着周遭模样,又看了一看陈殇,伸出手来抚摸那沾满血污的脸庞。
似是天上下凡的仙人,那道人身上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浩然气,与陈殇的邪魔格格不入。
只是那看着陈殇面庞的眼中,透着无穷的哀伤与遗憾,像是关切,却怎样都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所有的模样。
那道人又看了一看陈殇衣袍下露出的数处疮伤,眸子神华之中又幻作了痛心,想说些甚么,但陈殇却一丝也听不见。
随着陈殇那微微睁开的眸子看见了面前的手,便连全身上下也开始微微地颤栗,忽而猛地望向那记忆中无比熟悉的人,伸出手来想要紧紧捉住那道人抚摸自己脸的手,想将一路遭遇过的苦痛一一像个小孩子般哭嚷出来,再度感受一次曾经失却的暖。
即便是责怪,即便师父并不理解自己,但只消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便不负这一路上的苦难。
却捉了一个空。
那道人触摸陈殇面庞的手渐渐模糊,又接着向整个身体扩散去,变作像是散落的星云一般的尘埃,又渐渐消弭在空中。
陈殇乱了方寸,情急之下竟扑了上去想要将这虚影抱住,不让这道人的影子消失不见。
在消失的那一刹,陈殇似在散落天地的幻影中,看见那道人的眼里落下一滴泪。
这一刻所有的尊严、意志都碎在了悲痛之中,陈殇发疯也似地追赶着寥落的星辰,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你回来!”
“回来!”
少见地,陈殇的声音之中带了些哭腔,却仍旧喊着那碎裂的星。
“师父……求求你……再看看殇儿……求求你……回来,回来啊!”
那星光再也不见,陈殇也再也无力追寻。
“你回来……这里好冷……”
世界碎裂开来,天地间所有的颜色搅在了一团,又重新组合成了另一图景。
“你还是没有放下?”说话的是昨夜替陈殇拦下萧云的新一任领矩,脸上依旧附着一层朽木面具,话语之中并无半分感情,冷冰冰地似并不是活人。
眼前的杂乱、交错的线条与色彩,最终化作了那红叶林的模样。
这里是墨家集会的地方。
而自己脸上也沾满了梦中带来的泪水。
也就是说,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
有那么一刹那,陈殇觉得戴一副面具、穿同一套衣服是真有用,只消轻轻一纵身混入其中,自己便还不至于如此尴尬。
为甚么这些人那样无聊,要看一个人在梦里说胡话而不打搅,便这样冷眼旁观……
但好在墨家的门徒都没说些甚么,依旧是那原来的肃穆,陈殇也接了面具,翻下自己被搬来的石板,坐在了众多门徒中。
那领矩也再没有多说些甚么,只向着众门徒稍稍躬下身去,道:
“今日唤大家来,是因上一任领矩未来得及解决的大事。”
“谷南州城左近共计四千三百五十七人无粮,据分散谷南各地门徒所计算,谷南州之中约莫有四万百姓无粮过冬,这样大的空缺,莫说是谷南墨家,便是全天下的墨家之财都救不了。”
“堂堂江北富庶地,有这样多的人吃不上饭?”那领矩冷笑着向底下众门徒问道,众人没有一人回答,却皆明白领矩用意。
“谷南墨家与当地官府并未如同其他处般恶劣,水火不容,而谷南的地方官府却还并不过问墨家,墨家为何要趟这样一趟浑水?那时鼓动百姓,势必又会被正规军镇压下来,死伤惨重,何苦?”忽有一人提出异议,引来众人目光。
那人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墨家自从百姓之中而来,也从未做过对不起百姓的事,但仅仅是为了四万人,便要更多人死么?”
那领矩陷入了沉默之中去,过了一会又道:“但那四万百姓,便不是该好好活着的人了么?他们有亲人,也有相依为命的感情,难道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这一回却再无一人说话,众人皆知这是一个沉重的现实。
墨家之中并不缺乏理想主义者,自然也不缺乏现实主义者,也几乎没有人会那么天真,当现实的困境被揭出,便会开始从云端上下来,学会一步步地走。
那反抗领矩意见的揭出了事实,也引出了领矩心中另一个所有人都不能回答的问题。
“各位且回去想一想,这一个月时间,能救下多少,便救多少。”那领矩散了墨家门徒,却走到了陈殇身边,拿出方才在陈殇身上搜来的锦衣卫腰牌道:“你怎么与锦衣卫扯上了干系?”
陈殇怔了一怔,并不回答,实乃无可奉告。
“或许……你且去谷南州城一探,于你,于墨家都有好处。”
“你要追溯身世,墨家想要有人活着。”
那领矩的木面之下,是一双闪着期盼的眸子。
墨家的领矩,甚么时候有感情了?这决计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陈殇踌躇着望向远方,忽而目光投在了身后飘来的青白剑穗之上,叹息一声,向着领矩作揖下去。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梦境,明白自己一路上犯下那么多无法赎还的罪孽,也知师父这一回也决计不再会原谅自己。
长路漫漫,孤身一人。
陈殇心中闪出些火焰,想看一看自己的来路,哪怕师叔已然阻止过自己,哪怕师父也不肯让自己步入其中。
他已然一无所有了,只有那虚无缥缈的身世之谜,才好似自己余下的一切。
如若自己连过往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追溯更多自己失去的一切?
即便不是为了追溯自己的根源,而进入谷南的州城之中,师门的仇也该能报的轻易一些,毕竟自己的剑法已然在死斗中得到了巨大进境,只消再学几门武功,陈殇便能担保灭去些小派。
想到此处,陈殇将折霜从背上摘下,抽出剑来照向自己的眸子,却倒映出那梦中道人的影子。
师父,我一定会为整个师门报仇的,哪怕是赌上一切,消弭来路。
忽而陈殇心中又笑起自己的可笑,一个现下连饭钱都快没有的人,又怎么有这样的念头。
那领矩忽地拍了一拍陈殇肩头,示意他看去。
红叶林之中,有乌泱泱的人头,分着墨家方才发下去的几锅稀粥;他们有的老态,有的年轻,却都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也不知是在路上受了多少苦难。
陈殇看见乱民身上还有刀斧伤,想必是从甚么地方迁徙过来的。
“这便是百姓……或说是,支撑着墨家有动力走下去的百姓,他们都活着,都会笑,都会哭。”那领矩道。
“我会将我的一生,投入在百姓之中,或许在一个遥远的时代,天下便会再也没有吃不上饭的角落。”
陈殇听罢,笑了一笑道:“你倒是有一个崇高的梦。”忽而沉默起来,收了剑去,也并不与谁道别,只是孤身离开。
他很迷惘,看不清前路如何,却也已然步步维艰;师门、身世、恩情……风雨繁繁,或许只有死亡才能歇息,但却不能去的这样轻松。大家都在颠沛流离地活着,但他们还有墨家支撑。
而我现下……竟找不到依靠,不论来路,不论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