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径曲折而不断向上,阴晦潮湿,暗暗有流水滴在陈殇肩头。
两侧点的是长明灯,火焰昏暗,却勉强能够照出通道的模样而不气闷,亦不用常常使人更换灯芯。
便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之上,陈殇终于随着那文人到了石径出口。
石径尽处乃一处绝崖,崖上有亭,有云雾笼罩,从上可以向下看见层层雾气中的山影。
一人于此处亭中负手而立,望着前方苍茫不尽的雾海。
只是初见,便有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势压向陈殇,这是武林之中高手不经意释放出的庞大气势,却也使得陈殇心中警戒异常,几乎要先一步将双刀亮出撤退。
武林之中各个高手都因自己武学道路不同,拥有不同的势,而势的形成,也大多与本人性情有莫大联系,这样张扬的势,决计不是甚么好惹的主。
想不到谷南王府之中,竟有这样一位武学大宗。
陈殇强压下面对威压的本能厌恶,将目光转去,这才注意到在另一侧下棋的人。
那执棋者身披青色大氅,手中二指夹着一颗黑子,思索片刻,落在被雪盖住的南方星位,让西南角困顿与东南角的困局遥相呼应,是相互解救之势;另一只手却携了白子,毫不犹豫地点在二者中间,乃是弃一子入局,不让西南、东南二者有机会相连的妙招。
待那人再度拿到拿到黑子,只是沉吟一会,便弃去西南角的棋局,点在东方与主战场相连,是将东南角的困兵引向东方,若白方贪食西南角地域,则主战场那里便会迅速失守大块疆域,黑子困顿已解,还暗暗有压过白子一头的气势。
但只见那王者白子一定,白子的颓势又被一下子挽回,而后便是更久的沉思。
这石台棋枰上霜雪覆盖已久,隐隐显出这一棋局已很长时间没有结果。
那朱袍文人小声向着陈殇解释道:“这便是王爷,当今圣上的堂兄,与墨家有言相谈。”
但陈殇却并不关心他谷南王要做甚么,只问:“墨家行事向来朴素隐蔽,你们又怎么说我是墨家的人?”
那朱袍文人笑了一笑,道:“墨家可能还有许多事没有告诉你,其实王爷早已为朝廷发布眼线,且莫说拿到了墨家不少暗语,即便是王府之中的墨家卧底自也心知肚明,若说现今朝廷还有谁最了解墨家,恐怕便是王爷了。”
“现下来看,派你来也合墨家的行事作风,你与其他的墨家门徒不大一样,他们当然也没有给你太多情报,这样的人,是最适合远差的。我说得对么,‘江南浪手’兰重云?”
所谓兰重云,是先些时候被墨家弄死的倒霉蛋之一,现下便是墨家为陈殇掩饰上去的身份。反正他这人先前在江南地带闯荡时,常常为了掩盖行迹披一身蓑衣,还戴面具,真实相貌没有人见过,又不怎么与人交往。
如此,自己借文书冒名顶替上来,不论做出甚么都无迹可查,旁人也便难分真假,何谈暴露一说?
“瞒不过大人。”陈殇应道。
那朱袍文人叹了一声道:“想不到你兰重云在江南一带嚣张跋扈,也难免对墨家低头。”
说话间,那朱袍文人轻轻望向亭中的谷南王,终究说不出甚么,但眼中满是感慨。
忽听那朱袍文人笑了几声,便像抚慰下属般向陈殇说道:“这一盘棋下了大约有一年多了,每逢绝境处,王爷必定封盘记棋谱,待想上几天之后便再来下几子,也并不知王爷现下心中想的如何,你与我且在此处等着。”
朔风吹动亭中二人衣衫,那遥望青山之人仍旧站立不动,但谷南王却将左袖拉起隔开寒风,生怕风雪忽然遮住了哪怕一刹目光。
这山上安静异常,不仅可用作修炼内功的地方,也自可作为心无杂念地下棋的净土。
谷南王思索许久,却终究没有落下一子,这才将目光转向了陈殇二人。
“王上,墨家有人来了。”那朱袍文人躬身一揖,谷南王也便从棋枰旁起来,注视一侧方才戴上木面的陈殇。
“你先回去,阿大便留在这里。”谷南王轻轻一挥手,那朱袍文人便退回了石径之中,向着另一侧的文宣阁而去。
直至红影消失,才听谷南王道:“墨家的人,来谷南王府有何贵干?”
“莫不是作为刺客来杀我?我谷南王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囚笼,哪里值得墨家来杀?”
话音方落,陈殇蓦地里瞳孔一缩,抬手一道木墙便霎时拦在了胸前,自身向后跃开同时,顺势机簧推出几道飞镖。
那遥望山影之人不到眨眼时间的出手,只一掌便粉碎了木墙,抬手劲力到处,陈殇打出的飞镖无不扭曲变形。
天空忽地变色,流淌的墨色霞云显露着不详,虚空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破空飞至。
那遥远的天际上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神仙影子,身边的诸多物事,也变作了黏稠腥臭的腐烂脏器。
冥教的人。
若说墨家是一切暗器的集大成者,那冥教便是江湖上幻术戏法、邪魔毒药的集大成者。
自己……中幻术了。
来不及细思,陈殇便将一道道银丝布在身周,靴子之中特制的防护用具刚好能使自己站在上方,直到银丝布完,陈殇才停下了身位的挪移,静静站在银丝网中的一根线上,待敌来袭而后发先至。
现下自己处在幻术之中,双目瞧不见外边情景,若是方才随意布下的银丝有一根没有记下来……恐怕待会开膛破肚的便是自己。
他布银丝的技艺其实并不娴熟,若非是出发前墨家领矩临时教授,恐怕现下布银丝还可能割了自己。
但陈殇却用了另一种方法,便将身上剑气注入银丝之中,剑气与自身原来一体,有所感应,也并不怕因遗忘而阴沟翻船。
参照着矩子教授自己操纵银丝的几句话,陈殇将护手穿戴上,轻轻搭在了两根银丝之间,连着第三根只钉上了一边的银丝相互纠缠起来,挥手一掷银丝上的铁钩,便有三道银线悬在自己头上。
那从上方向自己飞来的血肉大手,在碰到那银丝的前一刹跳了开去。
幻术的本质便是掩盖事实,所有现实中的攻击,在幻术世界里都有相对应的行迹,而掩藏行迹是否完美,便是判断一个人幻术修为的标杆,所以幻术中所感知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真的一定能够感知到。
几乎没有人能够无痕迹地抹掉所有现实,总会留下听、见、嗅之上的破绽,而不露破绽,便是冥教的诸多高手所追逐的东西。
这样铺天盖地的幻术领域展开,也足以得见布局人的幻术造诣,也确实对于陈殇的精神心理造成了很大冲击。
陈殇杀过很多人,却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场景,如若换作心理不够强大的旁人,怕是现下便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
那血肉大手方才落地,便幻作了一个内脏组成的人模样,向着陈殇凝视。
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