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艳的母亲叫杜诗诗,她的家族在民国时期亦称得上富庶,她们在海城有田有地,与很多达官贵人亦有交情,可惜在时代巨轮的转动下,新的政权崛起,动荡的世局碾碎了她母亲家里的幸福。
怀璧其罪,在那个人民热忱于斗地主的年代,富裕的她们首当其冲成为了目标,家里的人死的死、逃难的逃难。
杜诗诗这个落难的千金小姐与家人逃到杭区小九岭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过去的生活就如浮云般飘走,她伸出手连半点也勾不着,只好在这里落地生根,过着清贫刻苦的生活,认了命的她一年后便与村内一名叫柳义的农民结婚。
婚后一年,杜诗诗怀有身孕,她的肚子异常地大,医生证实为双胞胎。
虽然双胞胎在一孩政策下并不算违法,但务农为生柳义的收入微薄,家里一时间突然多了两张嘴吃饭,对他和这个家成为了一种负担。
数个月后,杜诗诗诞下了孪生儿,是一对很可爱的姐妹,可惜小的那个在这世上活了短暂的十多个小时便离开这世界,可能她知道生活在这个家,只会成为负累,她的离开可以让孪生的姐姐生活过得好一点。
杜诗诗很伤心,可是让她更伤心的是柳义没有给予她支持和体谅,知道妻子诞下的是女儿,他很失望。
柳义与大多的中国男人一样,思想都是很封建,他认为儿子才能够继承香灯、传宗接代;女儿嫁给别人,是外姓人、赔本货。
那个遗下来的孪生儿,杜诗诗给她取了一个艳字——这孩子就是柳艳。
柳艳的诞生,让柳义有儿子继后香火的梦想幻灭,他尝试劝喻把柳艳遗弃,但十月怀胎的杜诗诗,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怎样也不会把柳艳抛弃。
由于柳艳不是儿子,柳义对她很冷淡,他向杜诗诗明言就算柳艳长大了,他不会花钱给她上学。
一场浩劫把杜诗诗的幸福夺去,但她好歹亦曾经享受了十多年千金小姐的优渥生活,所以她愿意认命,可是怀中这个苦命孩子,难道永远也得不到读书写字的机会?一生也要当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文盲?待长大后嫁作农妇,同样的命运永远也要延续下去吗?
柳艳出生后的三四年,她们母女生活得很凄苦,柳艳摄取的营养不足,个子长得比同村的同龄小孩还要矮小,她只有两件替换的衣物,而且都破破旧旧,不少地方缝上了补丁。
柳艳快将五岁,村里有小孩的父母都想办法筹钱给孩子去接受教育,但柳义就是怎么也不愿意花钱在柳艳身上,就算是五毛钱,他也觉得是浪费,他觉得自从这个女儿出生后,霉运便跟随着自己,事事也不顺意,逢赌必输、做点小生意亦全都赔光。
有时柳义在外受了闲气,回家后会因为柳艳的一点小毛病而找碴,把柳艳痛打一顿。
柳艳被打痛了,便躲在杜诗诗怀里哭泣,问道:“妈妈,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爸爸才打我吗?”
杜诗诗抚着柳艳的脸,喃喃道:“错的是你不是男孩子;错的是你生在这个家。”
杜诗诗的话,柳艳不懂,但她瞧见杜诗诗眼眶的泪水,便不敢再问,怕让母亲伤心难过。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柳艳只有接受到教育,她才可以脱离杜诗诗一样的命运,否则她只能当过农妇,将来结婚生下的是女儿的话,只能重复着受到咀咒的人生。可是杜诗诗并没有任何经济能力,曾经有数次,她万念俱灰下打算与柳艳喝农药自杀,但当她看到女儿那张白晢的鹅蛋脸,睫毛长长、眼睛圆圆,一副美人胚子,长大后必然长得很漂亮,她应该有美好的人生才是,她的人生不应就这样结束的。
杜诗诗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当千金小姐的时候,好歹亦念过几年书的,于是她拿起树枝当笔,把门前的沙地当纸,教女儿读书写字。
杜诗诗认真地对女儿说:“阿艳,你记着妈妈的说话,要认真去读书写字,只有这样才不会挨穷。”
杜诗诗心里明白就算自己把所知的全都教懂女儿,还是远远不够的,她祈求上天希望有奇迹降临到女儿身上。
可能上天听到杜诗诗的祷告,祂真的让奇迹出现。
柳艳七岁那年,杜诗诗收到了一封信,是她的表妹宋瑞秋寄来的信。
信中提到宋瑞秋逃难到湾区,并在湾区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
宋瑞秋与母亲早年受到杜诗诗一家的恩惠,当宋瑞秋得知杜诗诗的生活很艰苦,立刻汇钱给她们。
两个月后,宋瑞秋与丈夫、五岁的女儿素盈坐了一天大巴前来探望她们。
宋瑞秋长途跋涉带了很多日用品给杜诗诗一家,杜诗诗很感动,她牵着宋瑞秋的手,哽咽道:“瑞秋,谢谢你。”
杜诗诗拉着宋瑞秋的手诉说旧情,宋瑞秋看到杜诗诗母女的状况,不禁鼻子一酸,想起从前在海城,杜诗诗锦衣玉食、住洋房、有工人使唤,那个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家闺秀,居然会嫁给一个满身脏兮兮的粗鄙乡农。宋瑞秋握着杜诗诗的手,发现她十只指头全都结茧,脸色蜡黄、皮肤粗糙、身形亦变得瘦削,杜诗诗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苦了。而那个被她视为癞蛤蟆的表姐夫,以他那样的身份背景娶到杜诗诗还毫不知足,居然这样对待她们两母女。
杜诗诗把柳艳的情况全都对宋瑞秋说,宋瑞秋诧异道:“什么?阿艳现在已经七岁了,怎能够不让她上学的?”
“没办法啦!瑞秋,你也看见这样子。”
宋瑞秋拍了拍胸口,道:“诗诗,从前我们一家受了你们很多恩惠,你现在过得这样苦,我一定会帮你的,孩子不能不上学,只有读书,这孩子才有希望,我供阿艳读书。”
杜诗诗看到了希望,女儿终于可以摆脱成为文盲的命运,她心情很激动,紧紧握着宋瑞秋的手,道:“瑞秋,我…不知道要怎样谢你了。”
宋瑞秋拍了拍杜诗诗的手背,道:“诗诗,我们是好姐妹,小时候,你帮我;现在我有能力,就让我帮回你啦!”
杜诗诗把柳艳唤来,道:“阿艳,这是瑞秋姨,快叫人啦!”
柳艳瞧着眼前这位衣着光鲜的女人,唤道:“瑞秋姨。”
宋瑞秋摸了摸柳艳的头,道:“阿艳,乖。”
宋瑞秋以柳艳听不懂的语言向女儿道:“素盈,叫诗诗姨喔!”
素盈瞧着母亲道:“妈妈,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啊!”
宋瑞秋教素盈以普通话念一片,素盈以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道:“诗诗阿姨,你好。”
杜诗诗瞧见宋瑞秋的女儿素盈白白胖胖,想摸她的脸蛋一下,可是看到自己有点脏的手,便放弃这个念头,赞道:“素盈,真是乖孩子。”
素盈闻言有点害羞,躲在母亲身后,对杜诗诗嘻嘻一笑。
柳艳比素盈年长一两年,可是柳艳的个子还要比素盈小一点,宋瑞秋带来了素盈的旧衣物给柳艳。尽管那是素盈穿过的旧衣物,可是一向物质匮乏的柳艳收到后,还是非常高兴,她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初时素盈瞧见柳艳的脸孔脏兮兮的,并不愿意和柳艳亲近,可是毕竟小孩心性爱玩,柳艳带她爬树、捉蟋蟀、到溪涧玩,这些在湾区没有的玩意,让素盈感到很新鲜,两人因此混得熟络。
宋瑞秋在晚饭的时候叫素盈拣选礼物送给柳艳,素盈不舍得把心爱的芭比公仔割爱,于是把爸爸在圣诞节送给她的一套魔戒中文译本转送给柳艳。
柳艳第一次收到礼物,她很高兴,但她拿不出什么东西送给素盈,于是她编织了一顶草帽给素盈。
素盈收到草帽,赞叹道:“阿艳,你好…厉害啊!”
虽然素盈的普通话说得不伦不类,但是柳艳还是勉强听得懂,她道:“素盈,你才真的厉害呢!你懂很多东西,我什么也不懂。”
素盈比柳艳强一点,因为她可以说一些不伦不类的普通话,她向柳艳提到了湾区的物事,对于从小眼中全世界只有这村庄的柳艳听得啧啧称奇。
素盈扩阔了柳艳的眼界,她教素盈普通话,素盈教她广东话,这对表姐妹便学懂一点双方的语言。
素盈问道:“阿艳,你在这里的朋友呢?”
柳艳在这里没有朋友,其他孩子瞧见她的衣服满是补丁、个子又比较矮小,都不愿意和她玩。
柳艳摇头道:“我没有朋友的。”
素盈讶异道:“那么你平常自己一个人玩吗?”
柳艳之前听妈妈说自己有一位孪生妹妹,可惜在出生不久便夭折了,平常没有人陪伴柳艳玩,柳艳便幻想有一位妹妹和她玩,她经常自说自话。
素盈见柳艳沉默不语,以为她觉得因为没有朋友而悲伤,于是她牵着对方的手,道:“阿艳,别伤心,我们是朋友嘛!”
有一天,晚饭后,杜思思与宋瑞秋在树下乘凉、说说往事,宋瑞秋拿出相簿,柳艳看到年轻时的母亲很漂亮,讶道:“妈妈,这个是你吗?”
宋瑞秋笑道:“阿艳,你妈妈年轻时是位美女,你长大后亦会像妈妈那样的。”
柳艳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她觉得白白胖胖的素盈比自己漂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