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提督府正堂。
石涛被亦维司呛得脸色骤红,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有,各县暴民选出有威势的做以头目,这些头目似听令于一个被换作“菩使大人”的人,但直至今日,小的也未曾见其露面,这些暴民极其敬重这位“菩使大人”,又道似与什么信奉有关,而这“菩使大人”又另派众黑袍男子入各县传经,惑人心智,固其威势。”
菩使大人?众人皆细思起来,这是什么人?莫不是这人就是暴民口中的“莲主”?
“黑袍男子被拔去半舌,又有各县选送活人放血祭池,此等信奉之行属实匪夷所思,这“菩使大人”心思缜密狠辣,蛊惑人心,肆意虐杀,挑拨暴乱,欲乱我社稷,简直恶贯满盈!”孙辉目光尽是鄙夷不屑,心中更是忿恨已极。
“殿下,现下诸头目已捉拿归案,正在严审,不日应当便有那“菩使大人”的线索,现下四方关口戒严,他插翅难逃,属下请令,届时亲拿此人!”总兵进前一步抱拳拱手请令。
话落,却始终等不来桓王应答,总兵方又品了一遭上请之言,只觉无甚错漏,心下也渐生疑惑紧张。
堂内一时静默起来。
亦维司收起懒散随意的神色,侧目暗瞟了眼袔翊,暗自衬度他的心意。
从这小军入堂始语桓王殿下便垂眸一言不发,如今总兵这令请得及时妥当,却不见殿下应允,莫不是他还有别的考量?亦维司心思一转,念上心头,现下那“菩使大人”在暴民中极具威望,若强拿此人,于暴力镇压无异,到时只怕又引怨怼生暴动,捉拿那“菩使大人”归案虽要紧,但却不是根本,而当即要务便是……
“中郎将,你说他们信奉的会是什么?”袔翊微挑眸,长睫掠起,眸冷而声清。
亦维司不动声色地掩下沉眸深处的审视,瞬时又复从前那般慵散随性,懒懒吐出几字:“菩使,菩使,定是信奉菩萨。”
堂中一众不由腹诽:谁不知道信奉的是菩萨,当日从那黑袍男子头上的戒疤就看出来了,这中郎将,贯会打马虎眼!
总兵垂首不解,这桓王殿下怎得好奇起这个?
“殿下这这要溯清暴乱之源?”孙辉恍然大悟般抬眸轻问。
亦维司唇角微勾,看来这提督大人反应还不算迟钝。
“欲平暴动,这诡异信奉便是关键。”袔翊敛了清锐明晰的冷意,疏声道。
“可什么菩萨会拔掉徒众的舌头?又放任供养人肆意行恶?”副都尉蹬眸摇首,一脸难解之状。
“这般助纣为虐,要人血祭赚取功德的哪里是菩萨?分明是邪祟!”总兵一脸嫌恶地重嗤一声。
“菩萨也好,邪祟也罢,只要百姓信奉,那便是真佛,人况且还能捉拿斩杀,可菩萨要怎么处理?”孙辉眉头紧蹙,两手摊开晃了两晃。
那“菩使大人”砍了一了百了,可菩萨呢?摔了金身,砸了法堂?这又如何能治本呢?你还能管着人老百姓心里信着哪路神仙爷爷?况这么久了,除了从被羁押的暴民口中得出的“莲主”这个线索,旁的是一个也不肯交代,更遑论什么法堂、金身了!他连这个菩萨长了几个脑袋都不知道!
孙辉一语道破关键,堂下众人想破脑袋皆毫无头绪,只哑言抬眸齐看向桓王以求解法。
袔翊微微正身,雾霭空蒙的清眸似划过一抹精芒:“自是,教化。”
教化?菩萨?教化菩萨?!
堂下众人愕然,皆呈目瞪口呆之状,直瞪的眼睛发酸了也难明这教化菩萨是何意思。
“下官觉得,从黑袍男子当日的姿势入手,定获解法。”亦维司神思一动,开口建道。
“嘶~”副都尉暗吸一口气,心中忽觉灵光乍现,面上浮起惊喜神色:“启禀殿下,说起寻菩萨来,下官倒是有一人选可荐。”
“哦?”袔翊俊眉微挑,示意其续言。
“郡守郭沛郭大人门下有一长眉令史,名叫郝泉详,这郝泉详原是个元鼎四十二年的进士,此人嗜卷好书,极通怪志佚闻,平日里又常侍弄神佛一类,若将他寻来,兴许可解这菩萨之疑。”
“如真如此,就劳烦副都尉大人将其寻来。”孙辉见事有眉目,又顾不得旁的,直越过桓王朝着副都尉急切道。
一旁的总兵忙垂眸暗自惊恐地扯了扯孙辉的袖子,孙辉正欢喜着,募地被这两下扯动惊醒,忙一咬舌尖咧嘴告罪:“殿,殿下恕罪,下官僭越了!”
袔翊不曾看他,只微摆了摆手让他起身,又对着副都尉叮嘱道:“速去速回。”
“是,下官遵令!”副都尉双手抱拳,领令抬步告退。
余下众人也先后行礼告退,正堂之内,只余袔翊与亦维司二人。
窗柩外似有飞雀离枝,传来几道振翅扑簌之声。
亦维司神色端正起来,厉眸舒展缓缓言之:“殿下欲溯清暴民信仰源头只怕不是只想教化这么简单吧?”
袔翊端起桌上的缠枝莲花纹天青釉盏,指骨抵着纹口一停,缓抬起眼,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不错。”
亦维司神情端严,眸光趋冷:“殿下莫不是怀疑此次暴乱另有深源?”
欣长白玉的手指慢挲雪青缎袍的掐丝袖沿,袔翊垂了半眸,语调清寒:“此番暴乱看似事发突然,毫无章法,实则勾连甚深,各方暴乱引导有序,能逃过关隘通关志录,神不知鬼不觉得在孙辉眼皮底下生这么多事,将暴乱搅得这般棘手,独一个神使,能有这般谋略能力?”
亦维司面色冷凝,深眸一凛,心下不由生出一分虑意,若真如桓王殿下所言,此番暴乱另有深源,那暗处之人已然对大圊所知甚深,还能将偌大的州郡玩弄鼓掌,可见其人心计深沉,工于谋算,此人不除,他大圊危矣。
丑时,提督府正堂。
副都尉血丝浸目,风尘仆仆地携着一人大步流星的踏入提督府,众人见其满目春风,便知事成。
副都尉躬身抱拳行礼道:“禀殿下,下官幸不辱命,已将郝令史请来。”
随着副都尉话落,众人顺着副都尉的身形向后看去,只见一中年男子立于堂中。
那人虽戴方巾,着蓝衫,却巾歪袖卷,冠斜衫破,四方大脸,塌鼻子眯缝眼,两道长眉垂落于消瘦的面颊两侧,缩肩勾背,三排扣子系差了两行,斜着脖颈夹着一个包裹。
众人不由皱眉撇嘴暗暗腹诽:这是正经人的模样吗?
郝泉详见众人齐打量他,忙上前两步惶恐地见礼道:“下官参见桓王殿下!”
“郝令史一路辛苦。”袔翊适时寒暄几句。
“不敢不敢,殿下有召,下官风雪必至。”郝泉详笑得褶子飞扬,两条长眉随着颤了颤。
“郝令史,此番请你来,是有要事相询。”孙辉拱手草草见礼。
“知道!知道!”郝泉详斜着身子抱拳回礼,一副了然状:“来的路上,副都尉大人已经同下官说明了。”
“既如此,郝令史可有线索?”亦维司随即挑眉问道。
“嘿嘿!”郝泉详了促狭一笑,神秘莫测地将腋下夹着的包裹扯出,慢慢打开,又上前两步端举于胸前,呈给袔翊细看。
“殿下,请您赏眼一观。”
众人皆伸颈凝神细观,只见郝泉详两手托举着一尊木像,那木塑之形是一尊阖眼菩萨,头戴高冠,冠分五叶,面部圆润饱满,双耳垂肩,手中拇指捏住中指关节,两手微曲,手臂回旋,一手置于腹前,一外翻朝天,面色神圣诡秘,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可惜那莲花底座却是半焦半毁。
这动作!众人惊诧!这不正是那黑袍男子所做姿态吗?
“这是?”袔翊凌眸沉沉,淡淡开口。
“这尊木塑菩萨,名为莲殊。”
“莲殊?”孙辉皱眉细细回味着,却仍是陌生,他从未听说过这方菩萨。
郝泉详摇头晃脑解释道:“传说这莲殊菩萨本相为九眼三面菩萨,是智慧与慈悲的化身,为救尘世百苦,自剜七目化作七戒念,又割两首变作渡船驮百姓出苦海,后世人称,坐御红莲,创天灭世,神力无边。”
“既然是主慈悲的菩萨,怎得鲜有耳闻?又怎得由那帮恶徒来供奉香火?”总兵瞪眼讶异道。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郝泉详摇了摇脑袋一手背后缓缓踱步道“章和年间,有一强国名启夏。”
“这我知道,但启夏不是已于五年前被东虞灭国了吗?”总兵挠了挠头道。
“不不不。”郝泉详连连摇头,扶了扶黑髯慢悠悠道:“章和年间,已是四十年前的启夏,那时启夏国盛兵强,百姓安居,一派祥和繁荣之景。可知哪日,民间开始流传莲殊菩萨神迹,坐御红莲,创天灭世,神力无边。为渡厄难,民众各相追捧信奉,修庙宇,设法堂,塑金身,奉高香……一时举国风尚,启夏朝廷为应天意,顺民心,大兴土木,举国之力修设法堂,又为莲殊菩萨塑有二十丈的金身,功成那日,钟鼓礼乐齐鸣,花车金身游行,声势浩荡,开国寺,请金尊,邀百姓观礼。”
“本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可就在莲殊菩萨金身入寺坐堂之时,二十丈的金身,竟全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