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疏,暗影沉沉。
裴少珩心清无眠,只立于窗前默然思衬。
自两年前,失踪案频起,所有案子都指明凶手是画眉鸟,可是。
“青女杀人案”凶手是青女。
“壁画藏尸案”凶手是荀姜。
“画眉鸟杀人案”凶手又会是谁呢?
裴少珩阖目忆着那些卷宗,一页页腐旧黄纸从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尘封的名字刹那闪过,却被裴少珩轻巧得捕捉。
李玩!
画眉鸟杀人案最初失踪的那名秀才!
他会是破局关键吗?
思及此处,裴少珩扯了件外衫略略裹上忙唤了十一出门。
十一扁了扁嘴,这更深露重,又将将下了雨潮气袭人,却也拗不过自家世孙,只得又往臂弯处榄了件披风,就着裴少珩的步子跟了上去。
李玩住处与裴府隔了两条长街,二人足走了两柱香的功夫。待至门前,只见院门上的朱漆大片剥落,露出腐朽发黑的木板。半扇门歪歪斜斜地挂着,仅靠一枚生锈的门环勉强维系。
正房屋顶塌陷一角,瓦片散落一地。院内荒草萋萋,青苔满隙。
檐角之下挂有一竹编鸟笼,鸟笼的底挡不知去了何处,只空荡荡拘着四周,笼内只余一根供鸟雀抓站的横杆。
裴少珩刚想进门,暮地听到一阵鸟翅扑簌之声,裴少珩同十一对视一眼,皆禀息凝神,再不敢动作,只透过那虚掩着的半扇木门来窥探院内是何动静。
只见一只灰雀越过斑驳青墙,沿院内翩飞,晃荡着往鸟笼里钻,灰褐短羽,头顶褐纹,下体棕黄,正是画眉鸟。
唯一不同的便是,旁的画眉鸟,眼圈雪白,而这只竟是朱红。
只见这画眉鸟钻入笼子立于杆上便也没有旁的动作,只偶尔偏了偏脑袋。
裴少珩细细打量着这只画眉鸟,心下惊叹,这鸟竟能自己寻来笼子立着!又不由暗想:莫不是这就是李玩当年豢养的那只画眉鸟?
月影轻摇,晚风习习。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笼中才有些微响动,只见画眉鸟灵巧地钻出竹笼,扑翅而飞,越过青墙,隐于黑夜之中。
十一站得腿脚直发酸,见画眉鸟飞走了,这才敢动作,忙跺了跺僵麻的两腿,又将披风给裴少珩仔细系上,见天色不早,忙规劝世孙回去歇着。
翌日清晨。
裴少珩携十一去府衙寻朱延,却听衙役道昨夜朱大人并未待在府衙而是回官邸去了,十一心下暗想,这倒稀奇,他都快忘了这朱延是有府邸的人,平日里勤政为民总也住在府衙里,怎得今日回去了?
裴少珩同十一只得转道去朱府求见,朱延的府邸很是寻常,只两进院落罢了,若说实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较一般府院来说更为简朴,这倒更衬其廉洁爱民之名了。
小厮将其引进,欲进正堂,十一抬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檐下,好奇问道:“这倒奇了,府衙正堂牌匾之下供着画眉鸟,怎得府内正堂却不曾见?”
那小厮躬身笑着搭话:“小官人有所不知,我们府内是不供奉画眉鸟的。”
不供奉?
裴少珩双眸隐敛,似闪过一道暗芒。
小厮入堂上了茶水,裴少珩落座等候,不出半刻,朱延便携一人走来,二人边走边议,那人身宽体硕,消颊细目,着灰衫,一副下人装扮。
待行至门前,那灰衫男子躬身俯首连应是,说完正欲走,却见堂内裴少珩正打量着他,于是便抬眸抱拳一礼:“世孙安。”
裴少珩隔空回敬,朱延见裴少珩坐等,忙屏退了那灰衫男子入堂,长眸一转,又瞥见桌案上那碗碧绿的茶汤,随即皱眉道:“怎么给世孙上了这样一盏茶,换我书房里攒的来!”说罢又回身将欲走的小厮止住补充道:“拿那包厚油纸包着的。”
小厮应了一声忙拎着托盘退出堂外。
朱延满目歉意地拱手摆了两摆:“下官招待不周,世俗莫怪。”
“朱大人太过客气,我无妨的,莫要在乎这些虚礼。”裴少珩眉眼和煦,持礼一笑。
二人你来我往各自寒暄几句,不多时,便有小厮端着托盘进堂,恭敬地将裴少珩面前的茶盏替下。
十一盯着那盏清澄黄汤,轻嗅了嗅,应当是武山岩茶。
十一不由得腹诽:这朱延!怎得拿这种下人茶来糊弄他家世孙?
朱延开怀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撇了撇浮沫,又朝着裴少珩努了努嘴,眼里满是热情和期待:“世孙快尝尝,这武山岩茶是最难得的,早些年下官逢着个机缘得了两包,舍不得喝,便一直攒着,虽然是陈茶,好歹味儿香!”
朱延边乐呵呵的说着边又轻嗅着茶香,还乐不思蜀地拿茶盖将将盏壁挂着的茶渣复又推入茶水中。
十一心下愕然,垂眸暗自吐了吐舌。
平日里自己喝着玩的寻常茶,竟成了这朱大人求之不得的珍品!
裴少珩垂眸盯着那盏澄黄茶汤,鸦羽浓睫轻颤了颤,旋即也动作儒雅地端起青盏,浅品了一口。
十一微撼,嚅了嚅唇,却什么也说不出。
茶香罄鼻,质地醇厚,微苦回涩,裴少珩只觉舌尖一阵苦涩,盯着面面茶水轻荡开的点点涟漪,不由心下凄然一叹:上京勋戚权贵家中赏与奴仆耍乐的茶竟是州郡长官珍之爱之的藏品,百姓都道朱延其人清廉,今日来访,见其四壁空空,奴仆寥寥方才知晓,百姓所传竟不及亲见之万一。如此良仕,怎能不让人敬服?
见裴少珩失神,朱延轻声询问道:“不知世孙尊驾今日到访是何缘由?”
裴少珩微微回身,放下茶盏浅然一笑:“我想同大人讨求李玩的卷宗。”
当日诸多卷宗文书,独李玩只语焉不详,只字片语。
朱延凝了凝眉,遂将茶盏放下侧身正视裴少珩认真道:“世孙还要往下查?”
裴少珩面容严谨端和:“是。”
朱延缓缓起身背对裴少珩摇了摇头:“我劝世孙还是莫要查了。”
裴少珩抬臂撑上圈椅扶手,略一垂眸,长睫覆眼,似有探寻之意:“朱大人不信我?”
“不。”朱大人声音低沉,似轻叹一声:“正是因为深信世孙之能,所以才要劝告世孙,莫要查了,此案凶手,只有画眉鸟!”
裴少珩面色冷凝,缓缓起身:“朱大人可是要拦我?”
朱延背手回身,面容庄肃,两道剑眸直视着裴少珩,并不答话。
二人对峙不语,气氛一时冷滞,似有剑拔弩张之意。
良久,朱延放下手面容冷漠道:“世孙要的卷宗,只那一册,李玩失踪诡异,府衙突逢首案,录述规格不全也是情理之中。”
裴少珩蹙眉抿唇,看来这朱大人是不肯帮他了。
“既如此,我便不叨扰了,少珩告退。”裴少珩深知再留下去也无甚收获,便告了一礼准备离去。
“下官送世孙。”朱延也不挽留,只回礼送客。
待离了朱府,十一泄气一叹:“欸,如今没了府衙的助力,世孙再想查下去可就更难了,况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
“怎么没有?”裴少珩挑眉看向十一。
“什么线索?”十一一愣,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画眉鸟。”裴少珩敛了笑意,一字字沉声道。
十一脑海里闪过昨夜那只寻笼自归的画眉鸟,疑惑道:“世孙是说,昨夜那只?”见裴少珩点头,十一又问:“可一只鸟又如何能帮咱们探案?
“十一,你猜昨夜那只画眉鸟会不会就是李玩豢养的?”
“这!”十一捂嘴惊呼一声。
李玩的鸟?李玩失踪,画眉啼泣,若这鸟便是当日那只,那它便是唯一的认证,哦不,鸟证。
可让鸟作证?谁会相信?况他们连那只画眉鸟昨夜飞哪去了都不清楚,以鸟入手,何其艰难?
“当务之急,是找到这只画眉鸟。”
“这,整个庐陵城豢养的画眉鸟应有上万只,况又不是死物,指不定何时就会飞出庐陵,这如何去寻?”十一愈发惊愕。
“等。”裴少珩抿唇缓缓吐出一字。
“等?”十一被世孙这一字噎了嗓子,霎时哑言。
“去李玩家里等,等那画眉鸟回来。”裴少珩笃定而言。
“……”
十一彻底没了言语,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还能不能回汴京?若这鸟十数年都不回来?他还在这里安家落户不成?
裴少珩缓行至长街,心间也升起几分不确定,方才他如此笃定言语,实则确是面笃而内荏,画眉鸟真的会回来吗?又真的会是李玩那只吗?他能赌对吗?
一连几夜,裴少珩都同十一往李玩处候着,画眉鸟如何十一不知道,他现在倒像只夜鸦,白天睡觉,夜里窥视,十一扯了扯身上的夜行劲装不满地皱了皱眉,还这般黑!
裴少珩凝神,一瞬不顺地盯着竹编鸟笼,月华轻洒,映着檐角的竹笼散着柔和的金辉。
“扑扑—”是鸟雀振翅扑簌之声。
来了!裴少珩禀息静气,心中暗道:今日是初九,距上次画眉鸟飞入已有五日,五日为一限吗?
那画眉鸟绕着竹笼飞了个旋儿,随即扑动着翅膀从笼底缺口飞了进去,稳稳地在横杆上。
忽地檐上一道碎瓦掉了下来,准准地砸在十一悲背上,十一隐忍闷哼一声。
本是一声细微地嘶声,却惊动了笼里的画眉鸟,画眉鸟偏头一视,见十一鬼祟在墙角,立刻冲出了笼子,在院子里毫无章法地挥翅翻飞,四下触撞,灰羽散落,口中厉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