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同意进行全面招安的意见还未送到京东东路之前,密州、登州以及沂州等地的保乡会先后接收到了流求人售卖的精良武器装备,不仅成功地顶住了各地官军的小规模进攻,甚至已经有了余力对外反攻,不断扩大了各自的地盘。
流求人还一直鼓励他们:自古就有“杀人放火金腰带”的说法,如果不能展现出自己足够的实力,朝廷又怎么可能会和你们进行招安谈判呢?
另一头,在连续遭遇到军事上的挫败之后,黄裳便把他仅剩的兵力都尽可能地龟缩回了青州附近,虽然这种几乎放弃整个京东东路的策略,在事后一定会让他大吃苦头。但是眼下他却只能够这样,因为如果最终要是青州城被贼匪攻破,甚至哪怕只要出现被围的情况,都足以让他立即丢官走人。所以,确保青州安全的思路在此时十分地正确!
同时他还十分信任宗泽的军事才能,直接以他现在已是帅司参议官的理由,一直把他留在了身边,并直接参与对于所有军力的指挥与管理工作。
齐州、淄州下面的几个保乡会在实现了畅行无阻的联系之后,宣布进行了合并,一致推举之前功劳最大也最有声望的李格非做了齐淄保乡会的总会长。之后,沂州保乡会也频繁派出代表前来接触商谈三地保乡会再次合并之事。
眼看流求特勤房在京东东路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而且正是因为各地缙绅加入,这次的民变队伍的性质便有了根本性的改变,真正像过去那种劫掠乡里的事情反而十分罕见了。
因为保乡会反的只是官府的无度剥削,他们希望保护的是原有的秩序。因此这些地方,首先是进行了开仓放粮,缓解了原本百姓的饥荒压力,赢得了大量贫农与佃农的人心。然后他们最初向流求人购买武器装备的钱,也是出自被控制的官仓银库。而且流求人还建议他们直接把当地眼下用不上的矿产、丝绸、茶叶以及各种瓷器商品都卖给他们,然后又换给他们充足的粮食,这些粮食的数量,甚至都可以保证他们在接受朝廷招安后,足以缴上往年都不堪重负的秋赋。
各地保乡会最初都深受当十钱所害,他们既想废止当十钱的使用,又担心市场上剩余的通宝钱不够用。但是随着当地大量物产被流求人买走,发现对方用来支付的通宝钱既精美又足料,几乎完全解决了他们的担心。而且在充分建立起信任后,他们还倾向于采取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方式,直接用价廉物美的流求粮食为中介进行交易。
趁着这里的形势顺利,京城里的胡衍也相对比较老实,秦刚跟着京东东路准备要销住辽国的一批货物的海船,直接穿越渤海,去了耀州港。
此时,无论是是大宋还是大辽,从莱州这里直达耀州的航线从没人尝试过,而独占这条航线的秦刚船队,仅仅就是跑这短短的一趟,其中的获利,就相当地惊人。顺手从中只要稍微拿出一点,便足以让坐在辽阳城的萧奉先喜笑颜开了。
此时的明水县,李家庄。
李格非现在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明水县城,处理着日渐庞大的保乡会事务,竟然会比他之前在京东提刑司里还要再繁忙几分。
李清照今天一早就带着女儿来到了庄门那处的门楼上,月娘以及乳娘自然都跟在旁边。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镇上过来的路上情况,她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今天是秦刚之前去辽阳时与她约定回来的日子。
远处的镇上开始有了一阵骚动,很快就有人跑出来对着庄园这里使劲地挥手,那是李清照耐不住派过去的庄丁探知道了情况。
李清照一阵激动,却把女儿交到乳娘手上,自己便转身下去,月娘连忙在后面紧紧跟上。
出了庄门,却已经看到了镇上过来的道路上马蹄声声,最前面一骑马上,不是风尘仆仆的秦刚是谁?
月娘含笑停下了脚步,秦刚身后的卫士也识趣地收起了缰绳,落在了后面并渐渐停下。只有秦刚纵马放慢马蹄,直至李清照提起裙角一路飞奔到了跟前后才勒停了座骑。
秦刚立即俯身弯腰,一手探出抓住了她伸过来的右手,微笑着问了一声:“可抓紧了?”
得到应喏之声秦刚便旋即发力,只听李清照一声惊呼,她的身体便腾空而起,竟然被秦刚一把拉了起来转而稳稳地落在了他身前的马鞍之上,腰间瞬时就被另一条温暖的胳膊紧紧揽住。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不怕别人看见么?”骏马缓缓起步,秦刚附在李清照的耳边轻轻问道。
“不怕了!你看这个!”李清照忍不住激动地从袖中掏出了签押后留在自己这边的那张休书。
“休书?”秦刚一眼看见这两个字,眼神却是一紧,“他有何资格休你……”
“徐之,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现在又是一个自由人了!我在乎的是,霏儿可以堂堂正正地开始姓秦了!”李清照紧紧握住他持缰绳的一只手,突然一歪头问道,“不过你老实讲,是不是现在开始后悔了?”
“哪里会?!”秦刚立即用劲拥了拥她,再次温存地说道,“你再等我一年,必然将你风风光光地娶进我秦家大门!而且到时候,小霏儿也正好可以为我们的婚礼扮作花童迎宾!”
“哼!我只说我现在恢复自由身了!可没答应一定就会嫁到你们秦家!”李清照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表现过于急切了,此时便忍不住板起脸上故作姿态。
两人共乘一匹马,便从庄园大门处经过,然后径直地就去了最里面的后院。
大门口处,抱着小霏儿的乳娘正牵起她的小手,想招呼着爸爸妈妈来看一看自己,此时却意外地发现马上的两人竟然像是没有瞧见她们一样地,就这么走过去了。还是月娘心领神会,直接唤过乳娘,让她先哄着小霏儿去一边算了,而她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到了后院门外那里随时听唤。
屋中小桌,已置有水酒一壶,凉菜数盏。秦刚进来之后,正欲坐下去时,却被李清照伸手阻之,却是示意一旁窗边的小案上,正铺了一张白纸。
秦刚走过去一看,却是半阙词,词牌名是《满庭芳》,李清照那熟悉的隽秀字迹跃然纸上: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下阙却是空着,秦刚抬眼看向李清照,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问:“此词可是照儿这两日新作?”
“昨晚感悟,而且这下半阙处有两处字词,我还多作了些推敲斟酌,所以倒也好奇你的记忆会不会有缺失……”李清照笑吟吟地看着他。
秦刚也不多说,立即拿起笔来,便在白纸的左侧,挥毫落墨,默出了这首词的下半阙: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
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这首《满庭芳·小阁藏春》素来被视为宋人咏梅词中的上佳之作,一改当时一般咏物之作只会着手于事物表面的浅显白描,而是从其神韵与内涵挖掘出与自身命运的共鸣之情。
此时在明水的李家庄,由于秦刚的出手,让李清照能够在这里依旧保持了富贵美好的生活条件,然后,即使是“画堂”、“篆香”、“帘钩”,也无法掩盖环境的冷清与内心的着实寂寞,而那句“手种江梅”,恰是秦刚到这里的第一天时,俩人相见欣喜,在院中共同种下的那株,透露出了李清照在这次短暂的分别后,表达了她此时如南朝何逊一般的寂寥情怀。
而当秦刚在她的注视之下默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后,她便从桌案之下拿出了一张纸,上面俨然便是她昨天写下的此词下半阙,拿出来与案上这张对比,只字不差。
两人此时相视一笑,只是李清照随后的表情却渐渐有些凝重,随着她口中轻轻诵出词中的“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秦刚便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此时便放下了手中之笔,转而再次牵起她的小手,温柔地说道:
“我能记得的,只能是这些不为世事所干扰的诗词文字结晶。但是你想,即使是如此同样精彩的文字背后,孕育它们的环境、背景,定然早就不再相同。我所知道的那个时代,你的寂寞、你的哀愁、你的灵动思绪,都仿佛高悬夜空中的那些星光一般,虽然璀璨夺目,但却相隔万里。可是今天,照儿,你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里,我都能感觉自己微不足道的那点存在感,我都能明白,不是我在等待着这些绝世佳作的一首首问世,而是,我在努力地、真心地、同时,更是幸福地,走进你笔下的风流文字之中!”
秦刚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地真诚,又那么地贴心,说得李清照不由地娇靥酡红,竟然露出了一副小女子的害羞之状:“秦郎你这样捧煞人了,奴家哪里当得起你说得这般!”
“你当得起!”秦刚抬起她羞红的脸庞,态度坚定无比地告诉她,“今人只知过去,吾此知晓未来数百年,再也没能有一名才女,能够与你比肩才华灵气。千年文坛,对你的崇仰评价数不胜数,但我唯一最喜欢的,是五百年后一位韵学大家对你的评价:男中陈后主,女中李易安!此前有太白,故称词家三李。”
“扑哧!”李清照却是被这句评价给逗乐了,“定然是你的杜撰,这李太白首创《忆秦娥》和《菩萨蛮》,乃是词学开山之祖;李后主毕竟帝王身份,后人多有知晓。你莫因为我与他们二人同为李姓,便就编了这样的瞎话来哄我开心!”
秦刚此时仍然目光灼灼,笑而不语,李清照便也有点犹豫了:“真有这个韵学家?真有这样的评语?”
“真有!的确有!”
李清照的一双乌黑眼睛中顿时闪过一道灵光,不由自主地抿嘴笑道:“李太白诗仙之名太盛,词作只是开了一个头;李后主的词作虽然文雅奇特,但都是亡国之音。所以,按秦郎所说,奴家此时年岁尚早,如果再用心多写几篇佳作的话……嗯,还真是有可能去努力争取争取!”
“哎!这就对了!这才是吾心目之中的词国皇后的样子!”秦刚听到这里,方才开心地按了按她精致小巧的鼻子。
“嘘!皇,皇后一词,又岂是可随意说的?”李清照却对这句评价有点过于在意,立即开口制止后,便就起身拉了秦刚坐回了置有酒菜的桌旁,便说今天要一起来尝尝几日前才送过来的流求新式果酒。
李清照喜酒但不嗜酒,虽然在京城时,最好的一品天醇卖得极贵,但是一直掌管北方酒业的李禠,又岂会让她这里断了美酒的供应?包括到了在这李家庄,同样也会定期送来最好的佳酿,包括后来从流求新出的水果佳酿,竟然是每一种都会有着不同的香醇之味。
入座之后,李清照打开桌上酒瓶之塞,一阵浓郁的凤梨香醇弥漫室内,她在两人面前各自斟了三杯,再先端起第一杯,眼睛紧紧盯住秦刚道:“奴知官人乃胸怀天下大志之奇男子,至今不曾忘记:京师城南,率处州之勇西征之无畏气势。此后每每梦中遇上哭醒,便全是在此目送出行之场景。官人那日凌晨入宫,虽非战场厮杀,却凶过战场万分,险些便要与奴生死两隔,再难相见。这次虽然天怜重逢,奴为官人送行,已成天命!所以,从今往后,无论官人前途如何之艰辛险峻、奴甘愿如那日阵前擂鼓一般,为你壮行助威!”
秦刚心中一阵激荡,举杯回应:“秦刚谢娘子如此之厚爱!”
仰脖尽饮一杯后,李清照举起第二杯道:“奴近日也听得大人从县城回庄所述,这保乡会已非仅明水一地,齐淄二州五县之会,已经共商合并成齐淄总会,而且最近几日,沂州三县也前来联络,更是听闻密、登、莱、甚至青州境内都有,在这整个京东东路已有席卷之势。若问是谁能有此掌控全路之手段,又能设计出保乡会如此精巧收控人心之形式,天下虽大,不是官人的手笔,又有可能会是谁呢?”
秦刚同样感慨李清照这一番分析的清晰顺畅,同样举起第二杯应道:“秦刚不忍百姓受苦、民生困弊,在此机缘时机之下,推促建立保乡会,也是顺势而为,借力造福之事,秦刚为之,深感荣幸,谢娘子如此之抬爱!”
再饮一杯后,李清照端起第三杯道:“皇位之争,自古多诡谲,旁人避之不及,然而官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只身入局,凭的是‘天下为公’之心,立的便是‘经世济民’之志!就连早有退隐之心的家中大人,都愿此次出来为你披坚挡锐,奴虽是一介女流,但却绝非仅有嫁鸡随鸡之盲从心,看这京东东路诸地,百数缙绅、甚至千万殷实人家,都将押上宗族声望、数世积累,奴想听一听官人能够给他们的承诺或是保证会有些什么?”
李清照的这番话是说,我与父亲可以不问原因、不求回报地完全支持你,但是这次你所搞的局面如此之大,总得给京东东路这么多的地方缙绅百姓一点承诺或保证,总不至于让他们最后成为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与牺牲品吧?
实际上,李清照的这番话她不提出,更多的人也会提出,这更是绝大多数缙绅判断决定是否加入保乡会的最关键问题。
“娘子大义,不以一家之私而忘万民之利,秦刚请娘子先饮了此杯,必将细细道来!”秦刚郑重地举杯相迎。
李清照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再一脸期待着盯着他。
“想我大宋立国一百多年,虽然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党争不绝,天子大位偶尔有争议,但天下一向承平久矣,纵使时有民变匪乱,却终究上无五代之乱,下无黄巾之祸,无他,有士绅,无士族也!”
“此话何解?”李清照眨了眨大眼睛表示不解。
“士族出于贵胄世袭,是因彼时官员出于举荐,为官者世代为官,故勾连成门阀,为皇室所忌惮。然而我赵宋天下,士绅出自百姓,百姓得温饱后,读书为士、致富为绅。士绅可由科举成士大夫,与官家共治天下。所以,士绅进可为官得治天下之权,退可温饱而独善其身。所以只要朝廷不利令智昏,不破坏这一数量极大也极其稳定的士绅阶层,天下便不可能会有大乱!”
“哦!我知道京东东路的问题出在哪里了!”李清照迅速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正是!昔日民变,无非饥民乞食、乱民求财,行似贼匪,久举无纲。所以许多匪乱到了最后往往还会自行崩散,关键就在于他们不会得到地方士绅的参与支持。士绅们的想法很简单,即使他们也受到盘剥与压榨,但是只要没破产,只要比别人好一些,他们就相信,损失的钱财还能再赚回来!失去的地位总有希望通过家族里某个年轻人科举中榜再争回来。但是,今天的京东东路,士绅们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而我不过点拨了一条可走招安的另类路线!”
“官人真的希望他们最后被招安吗?”李清照有点怀疑。
“当然,我不想把京东东路开辟为战场,如果有可能的话,大宋疆域里的任何一地都不要成为战场。同室操戈,兄弟相残,不是我最根本的愿望。所以你看,李家庄一战,只要愿意投降的官兵,我都可以把他们收编。所以,只要官府开出了足够诚意的条件,我不介意让护乡兵们重新再改编为官兵!”秦刚不慌不忙地讲着自己的计划。
“那官人对这里的计划、或者说期望会是什么?”
“经济特区!我要通过招安谈判,获得对京东东路一定的官员任免权,获得对于朝廷政策以及经济相关法令方面的一定自主执行权。只要能满足这两点,京东东路还可效忠朝廷!而这两点,便就是我对于所有影响‘保乡会’的缙绅们最好回报!他们中,有愿意出任地方官吏的,就出来保护这来之不易的政治成果,有希望继续发财的,我会引入流求强大的经济海贸资源,把这个经济特区打造成中原区域的首富之地!”
“果真是我李易安看中的男人!”
“……某甚是认同!”
“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