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富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载着来娣回到生产队时,时间刚过中午。
秋老虎厉害,没有林荫遮盖的地方,阳光打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生疼。
大部分社员会选择起早干活儿,晚上再加班两个小时,中午这段最热的时间便在家里休息。
这样可以保证每天完成任务的同时,不至于太受罪。
来娣到家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在炕上躺着,不知道睡没睡着。
父亲在水井边擦洗脚上手上的淤泥,看见她回来只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嘴:“招娣上车哩?”
本来已经要和父亲擦身而过的来娣听见这话,没来由的心里一疼。
她停下脚步,没回头,掌心被下意识攥紧的指甲划伤,火辣辣的。
没听见闺女回答,秦运国洗脚的动作不停,回头诧异的看向来娣。
“为啥。”
“啥?你说啥?”来娣的声音很轻,秦运国是真的没听清。
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来娣,她突然猛的回头,攥紧拳头,声嘶力竭的大喊。
“非要今天上工吗?大姐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明明答应了,为啥不送送她!为啥不送!队长都说借拖拉机给我们使了,你为啥不去!”
吼完,来娣的眼泪也出来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秦运国洗脚的动作顿住,他还坐在水井边,却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屋里的林帮娣抱着被吓醒的秦铁根骂骂咧咧的出来,见来娣这副死样子,她心里直冒火。
“你要死啊!天热上火是不?准你今天不上工去送你大姐还送出仇来了····一点儿不知道爹娘的辛苦,白养活你到这么大了!”
招娣考上大学是给全家长脸的事,且她又孝顺,从来没让爹娘操过心,不管是秦运国还是林帮娣,对大闺女的感情都是不同的。
可再特殊,也越不过儿子在他们心头的分量。
甩甩手站起身,秦运国明显知道来娣为啥伤心,他难得的没有发脾气,只是叹了口气,试图给孩子讲道理。
“来娣,你大姐读书去是享福哩,送不送的····火车都要到蓉城。倒是你弟弟,他还小哩,家里现在一块整钱都掏不出来,不干咋整?”
说着秦运国还展示了一下自己泥泞满身的狼狈,“你别再闹别扭哩,招娣不在,以后家里还得靠你照顾弟弟。
你要知道,家里有男娃对你们姐弟俩是有好处的,要听话呀!”
比起村里那些只管生不管养,连件囫囵衣裳都不给孩子套的爹娘,秦运国自认自己这个爹当的已经极尽职尽责了。
他虽然盼儿子,但对闺女也不差事儿。
单单这村里唯一一个女大学生是从他秦老大家里飞出去的,就能堵住这村里所有人的嘴,没人能说他秦运国对孩子不好。
这也是令招娣来娣极难受的点。
如今时候似乎只要没有把刚出生的女婴溺死、没有把她们饿死、没有把她们虐死,就算是合格的父母。
可生而为女人,她们又做错什么了呢?
不过是出生的时候比男娃少了个零件罢了,她们的心和男娃一样知冷热;她们的眼睛和男娃一样看得明白眉眼高低,凭什么就要被区别对待呢?
自觉自己不比村里任何一个男娃差,更何况这个嘴里连牙都没有一颗的小男娃,来娣不明白,爹娘自己爱儿子就算了,为啥非要逼着她也爱他?
诚然,铁根没有做错什么,可他的到来抢走了姐妹俩的一切,偏偏她们还哭诉无门,这是事实!
来娣不会伤害他,也不会爱他,更不会认同爹娘的看法,走上他们预想的为铁根全身全心付出的那条路。
她和姐姐都是女孩儿,这辈子无法改变,没有人对她们抱有期待,就连亲生爹娘也从来没放弃过生儿子来养老这个念头。
可即便没有人对她们寄予厚望,大姐不还是考上大学了吗?
这村儿里这么多男人,这么多男娃,有谁比大姐还厉害,同样考上重点大学了吗?
大姐能做到的,来娣一样能做到。
爹娘就这样继续爱着儿子,为他付出一切吧,来娣如今已经不期盼他们的爱了。
她会用行动告诉爹娘,她不需要这些也一样比铁根强,比他更值得寄予厚望。
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爹娘不会认同这倒反天罡的观点,亦如不认同自己的价值一样,来娣沉默转身,进了厨房。
对来娣的态度不满,林帮娣指着她的背影咬牙,“看看看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人大了脾气也大了!回家一点儿好脸色没有,进门就是吃,欠你的呀!”
和林帮娣比起来,秦运国还算自觉,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伤了招娣的心,也对不起来娣。
“行了!再回去歇会儿吧,一会儿把自留地里的草拔了,歇了两天那草长得都快比菜苗高了,像啥样子?”
自留地是社员家庭对外的脸面,伺候的好不好关乎名声好坏,最能直观的看出来这家人是懒惰还是勤劳。
制止媳妇儿无休止的谩骂,秦运国也打算回去歇会儿。
没等两口子回去午歇,刚一头扎进厨房里的来娣又风风火火的出来了。
她把身上的好衣裳换下,穿上了平时干活儿那一身,戴着帽子,肩上挂着的水壶鼓鼓囊囊的已经灌满了水,显然不打算午休,这就要下地了。
还以为闺女总算听进去了自己的说教,秦运国高兴之余,有些心疼。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即便是闺女,没有儿子之前他也是真心疼爱的。
他劝道:“地里的活儿不着急,你才从公社回来也累了,这会儿日头又大,歇一会儿晚点儿再上工吧。”
不敢想从前的自己听了这话该有多开心,将脚上的解放鞋脱下来小心放好,来娣就好像没看见院子里还杵着两个大活人似的,赤着脚,拉开院门就出去了。
“你这女娃子!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给谁摆脸色呢?”
身后是母亲喋喋不休的叫骂,来娣如今已经免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也不伤心。
抬头挺胸朝村子中心走去,她如今干活可不是为了爹娘,更不是为了铁根,同样他们的意见也没有采纳的必要。
姐姐走之前只说多干活,少说话,也没说一定要听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