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宫集仙殿。
武后正在批阅有关江南道的奏折,待见到有不如意处,便冷哼一声:“装神弄鬼,别有所图!”随后又闭目思索。
未几,其向侍奉在旁的上官婉儿问道:“你说小小吐蕃到底该如何收服?”
上官婉儿稍微愣神,武后办公历来全神贯注,极少转而问及与奏折不相干之事。好在她向来机警,而且问题也是其近日曾思考过的。
上官婉儿稍做沉吟,回道:“蛮夷自古不服王化,夏商周便有夷、狄、羌、戎于四方作乱,始皇帝尚修长城,汉高祖陷于白登,武帝虽然屡胜,然终下诏‘罪己’,是以匈奴成五百年大患。再后来五胡入华,四夷进夏,更是生民涂炭,曝骨于野。至于我朝,东突厥控弦百万,陈兵渭水,太宗韬光养晦灭东突厥,西突厥却东山再起,先帝与陛下励精图治,灭了西突厥,后突厥又蠢蠢欲动。可谓斩草难以除根。
吐蕃地处西南万千里,历来不为人瞩目,趁我大唐注意北向,异军突起,以致今日渐成顽疾。
观其国,势弱之时雌伏于地,势强之际则张牙露爪。察其民,性格狡黠,不知信义。当初文成公主出嫁,所陪人、物竟成资敌。诚如太宗之圣明,亦上其当。
故收服吐蕃,绝非易事。”
上官婉儿说着,又打量了下武后,见其微微颔首,便接着道:“依臣妾愚见,吐蕃地高气薄,土地广阔,臣民杂处其间。即便有百万雄兵前去讨伐,也绝无可能一战而定乾坤。
我朝虽难以毕其功于一役,然吐蕃民智未开,技艺粗劣,生活、生产之具多不可自制也,便从大唐购入,以供日常用度。
若欲制服吐蕃,不如禁绝贸易,阻断往来,凡涉盐、铁、陶、瓷、锅具、丝麻、布裘、车驾、医药、粮食等,一律禁售。
长此以往便可削其民力,陷其于贫困之中难以自拔。彼时,徐徐图之,便可不战而退敌之兵,威胁自解。”
武后想了想,苦笑道:“自汉起,中原王朝常以贸易挟制诸胡。奈何每每禁起,便激发更大争端。况且也禁不住,越是禁绝,其利越大,更多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见武后虽未认可自己的建议,但显然也未全盘否定。上官婉儿回道:“一面颁布重典,严惩走私,另则派出御史驻守关卡,监察边军。”
她说得很委婉,但武后却听出言外之意。
若说与诸胡走私的大户之中,唯军中世家最得方便法门。武后甚至想得更远一点:近来招揽的那些人,总不能一直空着职位无所事事,况且都待在洛阳,多生是非惹人嫌,还让人家嚼舌头。若派出他们去驻守边关掺点沙子,简直是一箭双雕。
近年来武后为了招揽人心,扩编公务人员。一帮子“忠臣义士”无需考试便授予官职,而且起家便至御史、评事。以致拾遗、补阙之流,不可胜数。
这些新晋官员本身良莠不齐,另外也稀释了权力,故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有人做诗云:“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借以讽刺此政。
虽然对上官婉儿的谏言还算满意,但武后只是微微点头,却不置可否。
在翻了几篇奏折后,其抬起头吩咐道:“招呼他们进来吧。”
“他们”则是一干朝廷重臣。
吐蕃改请尚太安公主的国书,已经传到洛阳。武后虽然暴怒,然而根据三十多年的主政经验,也深知这里是有人乘了空隙,想西引祸水,好浑水摸鱼。
其自然不能任人摆布。
只是在朝堂之上,绝不是说两句话、发几道政令就能让文武百官彻彻底底贯彻自己的最高意志。于是武后便召来朝廷的重臣老臣,为第二日的朝会议政提前准备。
...................
受召而来的人不多,也就三五个,都是宰辅级别的。
武承嗣站在众人之中,见除了自己与堂弟正值壮年,其的大臣多是老迈之躯,有的还佝偻着身子,只觉自己是鹤立鸡群。
“辅佐姑母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难道指望着这群暮气沉沉半截身子埋黄土的老匹夫?”
思及此处,武承嗣一时意气风发,便向武三思使了个眼色。两兄弟心心相印,这下站得就更挺直了。
....................
待众人行过拜礼,坐在宝座之上的武后露出皓齿,道:“诸卿皆为朕之股肱,最是老成持重,先帝在时也多有倚仗。朝中有众卿坐镇,吾可安枕耶!”随后又向太监吩咐:“赐座!”
武承嗣前趋一步,举起笏板,拜道:“神皇广任贤良,垂拱而治。臣等身负宰辅之责,安国固邦,抚育黎民,战战兢兢,敢不卖命?”
这人拍的马屁虽然赤裸,但武后却甚是满意,对于什么“垂拱而治”嘛,自然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君臣问对之时能坐而论政,对作臣子的来说是莫大荣耀,其他众人也无不拜谢。
一番明君贤臣的客套之后,武后开门见山,问道:“吐蕃朝三暮四,背信弃义。朕有意发兵征讨,诸卿意下如何?”
武氏兄弟自诩玉石,不愿当做先抛出来的砖块,便耷拉起眼皮,以待时机。
武后的问话自然不能久等,一个老臣出列奏对:“微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武后见此人请罪,只是微微一笑,问道:“吐蕃处心积虑挑起事端,卿有何罪?”
那老臣回道:“臣为西京留守,治下发生两国争端,更事涉皇家千金,罪臣难辞其咎。”说完匍匐请罪。
武承嗣见状,冷哼一声,道:“某听闻贵府对于挑起两国争端的始作俑者之惩罚,只是判了个不到月余的监禁啊,可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更听闻那人在京兆府衙里吃香的喝辣的,来去自由?
苏大人身负重责,贵为西京留守,却与上下沆瀣一气,弄权市恩,确当领罪。”
原来这老臣乃苏良嗣,因吐蕃变卦必然要引起不小的风波,故特来东都请罪。
听到武承嗣这番言辞,苏良嗣不确定这是否是武后的意思,便试探回道:“那罪魁祸首仗着在春季平疫之中卖了几分苦力,便洋洋自得,不守法纪。京兆上下大小官员不止半数又都为其徇私包庇,罪臣之失察,责无旁贷。”
未待武后发话,武承嗣奏道:“陛下,看来西京吏治还需要狠狠整治一番,若再拖延下去,只怕将来尾大不掉!”
闻言,苏良嗣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恐非武后之意,她不可能自毁长城。只是武承嗣自己想收拾陈枫,甚至还想染指西京吏治罢了。
西京大半官员因疫立功,受武后嘉奖提拔。其中京兆少尹刘延嗣由曲阿令越级升至长安令,后来再次越级升至京兆少尹。武后虽常常市恩,越级提拔亲信,但向刘延嗣这般因功连跳,给的还都是实职的,只他一人,与武氏兄弟这般由罪臣跳至宰相的宠臣不能比。而除了刘延嗣外,因功获封的人又有几个人反对武后的?
武承嗣一朝得势便想把持朝政,我看是得意忘形!今日就给你点颜色瞧瞧,让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苏良嗣打定了主意,便撅起老高的屁股,四肢伏地,奏道:“回禀陛下,武相所言不虚。这京兆吏治已然损坏,确实需花力气整治一番。即便将他们全部撤职,恐怕也没几个是冤枉的。就连老臣亦是罪无可恕,还请陛下一并降罪。”
武承嗣心中一喜,暗道:“这老家伙倒是识趣。江山代有人才出,你们若老实退下去,咱们给你们说说好话,还能落得个善终。”
谁知武后却摆摆手,只笑道:“苏卿清廉忠直,刚正不阿,就是先帝也曾褒奖过的,西京有你看着,朕是放心的。快快起身吧。”
说完,又向武承嗣道:“法不外乎人情。西京官员多因陈枫立功受封,彼等感念恩情,对其有所照顾,并非了不得的大罪。
况且陈枫只不过因年少轻狂,才与吐蕃人争风吃醋罢了,而蛮人处心积虑,只是碰巧他倒霉而已。看在他帮朕去河北平疫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些许苦劳,给予小惩也便足矣。
若是大动干戈,给长安来一场血雨腥风,小过而重罚,将来谁还会为朝廷卖命?故不必劳师动众。”
武后说得客气,给足了武承嗣的面子,但也是全盘否定了武承嗣的谏言。
武承嗣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垂头丧气。
不少看客却幸灾乐祸:姓武的到底嫩了些。苏老大人简单一番反将军,便将他打得一败涂地。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一旁的武三思无暇看兄长出丑,只拜道:“神皇陛下宽厚仁慈,为我辈楷模。”
武后再次摆了摆手,道:“言归正传吧,这吐蕃到底打还是不打?诸卿一起议议。”
武后一开始说“有意用兵”,现在却问“打还是不打?”真若想打,问的就该是“谁来打,怎么打”了。
殿内诸大臣有几个是平庸之辈?听武后这么发问,当然都明白了其中之意。
只见一人出列奏道:“启禀陛下,吐蕃背信失道,打自然是要打的。只是如今即将腊月,而西原酷寒远甚内地,大雪塞道之际,并非出兵良机。此外筹备人马粮草,没有三五个月,亦难成行。”
此人乃文昌右相(尚书右仆射)、天官(吏部)尚书韦待价,这个宰得不能再宰的宰相,却是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