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茵当了二十多年众人眼中懂事规矩的县主,夸她最多的是温婉贤惠,是大方得体,她是所有人心目中的乖乖女。
与沈归荑几乎是两个极端,几乎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她。
可她却厌恶这样的自己,她就像是戴着个假面具,扮演着人人喜欢的安阳县主。
她与沈归荑交好,何尝不是因为向往她。
她羡慕她能畅快笑,想骑马便骑马,想游肆便游肆,可以对不喜欢的事说不要,但她不敢,她没有父母唯有一个幼弟需要庇护,她哪里来的底气说不呢?
谁又知道,她幼时最喜欢的就是能溜出府玩,能坐在父亲的马前,感受风吹拂过她耳畔带来的春意。
此刻她确是烧糊涂了,也憋了太久。
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让她放心大胆得依赖他,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真性情。
她寝衣的长袖不住地往下滑,白白净净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脖颈。
带了几分委屈地娇嗔道:“为何躲着我?为何不肯见我。”
她的声音因生病透着沙哑,瓮声瓮气的反而听着就像是在撒娇。
江星河记得曾经见过她这副模样,但那会还是十几年前。
她也是病倒了,郡王妃拘着她不许出房门,一日三餐都要喝很苦的药,她便是这般可怜巴巴地红着鼻子,喊他星河哥哥。
“星河哥哥,好苦啊,我想要糖画。”
他那会才到她的身边没多久,一直以为她是个乖巧只听大人话的小姑娘,没想到生病起来这么可爱。
若是放在别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搭理,可被那泪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真的给她买来了。
在看见糖画的那一瞬间,她整张脸都亮了。
此刻再听见她撒娇的话语,他心中竖起的防线瞬间崩塌。
他的喉结上下颤动了下,半晌后哑声道:“没有。”
“没有躲着你。”
“县主,您病糊涂了,先放开我。”
昨夜他艾灸之后出了一身的汗,已经好多了,她也只是发烧,不至于连意识都模糊了,她清楚得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她又在做什么。
人在生病的时候尤为脆弱,也尤为大胆,平日不敢做的事,全在此刻爆发出来了。
她不仅双臂缠着他,整个人也跟着贴了上去。
“我没有糊涂,我清楚得很,我知道你是星河哥哥。”
“我好想你。”
在他离开的这半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你是不是也要抛下我了?”
爹爹为了国之大义,抛下了他们,娘亲为了爹爹抛下了她与弟弟,现在连他也要抛下她了吗?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雨季被闷热的果子,清甜间夹杂着酸涩。
江星河像是被无数根尖针刺在心口,光是听见她的声音,都觉得心疼。
“不会,永远不会。便是你要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他僵硬的手掌虚空地握了握,而后抵着她单薄的背脊,将她紧紧地拥进怀中。
“骗人,骗子,你明明就走了,我进京这么久,你也不愿意来看我一眼,我便是死了你也不会在乎的。”
“这不是来了?”
江星河难得看见她这般娇缠的模样,竟然生出一丝想笑的感觉来。
这真是冤枉极了,他前脚接了案子出京办差,她后脚就入了京,两人可以说是擦肩而过。
他刚回卫署交了差,就听说她病倒了,真真是脚不沾地就过来了。
不过此刻与她这个病人也说不清楚,有些事还是得等她清醒之后再说为好。
“我先替县主艾灸。”
“你为何总喊我县主,我都叫你星河哥哥,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只是县主?娘亲都喊我茵儿的。”
江星河喉间发紧,贴着她后背的手掌微微收紧。
屋内很安静,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久到沈容茵都快睡着了,才听见一声似乎带着试探,极轻的:“茵儿。”
在这寂静的夜里,这两个字犹如落在池中的石子,带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她也愣了下,才攀着他的肩膀扬起了头:“再喊一遍,我想听。”
“茵儿。”
“还要。”
“茵儿,茵儿。”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单调又亲昵的两个字,不知喊了第几遍,他的唇上覆上了同样柔软温热的触感。
他的双眼下意识地睁大,而眼前的沈容茵却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甚至因为发烧,人也有些坐不稳,轻轻地覆了下,便又支撑不住勾着他的脖颈,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沈容茵的热气吹拂在他的脖颈处,江星河呆愣了足有一刻钟,才伸手触碰了下自己的唇瓣。
是真的,不是做梦啊。
少年的情思来得像潮水,他起先也以为自己只是忠心于沈容茵,对她好在意她,也只是下属对主子。
直到她从五台山回来,就像是悄然盛开的鲜花,瞬间捕获了他所有的目光。
那一夜,他便做了与她相拥的梦。
隔日起来,他的被褥都是湿的。
可他知道这是没可能的,即便他父有官职,而他也不过是个侍卫,即便说得好听些是首领,却也改变不了他身份低微的事实。
她是龙子凤孙是堂堂县主,如何是他能肖想的。
他便将这些情思全都压在心底,埋藏起来,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满足了。
这些年他也都是这么做的,默默地守在她身边。
但他不知道,人的欲望是会膨胀的,起先只想多看她一眼,到了后面远远看着已经不够了。
尤其是看到她被王逸章一而再的蒙蔽,他的愤怒与酸涩完全无法掩盖。
他有一万次想要手刃那姓王的,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又掐灭了这个想法。
他要的是她幸福美满,他自己如何并不重要。
可王逸章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那便是伤害到了沈容茵,这是他无法忍受的,好在这一次她也终于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与其和离。
同时,江星河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光是远远看着她是没有用的,若想她再不受伤害,便得自己去保护她。
当然前提是,他得足够强大。
他要的不止是朝夕相伴,而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
皇城司又或是朝中官员的手下,就不够看了,他思来想去选择了段灼。
一来是段灼的能力他信得过,二来是锦衣卫直接听命与皇帝,在朝中的地位是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的。
但在他混出名堂之前,他没办法向沈容茵保证,也不敢轻许诺言,这才只留下了纸条。
同时也是给她时间调养,让她能看清自己的情感。
若是她看见了纸条,至少说明她对他也是有些许喜欢的。
在与她分开的这半年多时间里,他有过不适应,见不到她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想她,可他不曾后悔。
不破不立,若连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本事都没有,他又如何能保护得好她。
这半年多时间里,他没有一日在休息,总算从底层一点点爬到了千户的位置。
虽说在旁人口中已经算升迁快,但他还不满足,现下他的身份还是不够与她匹配。
人不在京中是一个原因,还不能够见她则是另一个原因。
可再多的因为所以,都抵不过她的一个拥抱和亲吻。
短短片刻,江星河的脑子里却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再确认一下,沈容茵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他一动,那搂在他脖颈上的双臂就顺势滑了下来。
江星河听见几声微弱的呼吸声,他顿了下,不敢相信地侧头去看,就见那个搅乱了他一池春水的人,此刻闭着眼睡得正香。
江星河:……
-
沈容茵再睡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然觉得头不晕了,鼻子也通畅了,连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清明起来。
她眨了眨眼,一些模糊的片段涌入她的脑海。
她记得昨夜江星河来了,而她说了且做了很离谱的事情。
沈容茵的脸蓦地涨得通红,她,她也太不要脸了吧!
可转头看见平整的床榻,空荡荡的屋子,半点都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难道是她在做梦?
这令她一时不知该高兴没出糗好,还是该难过,他果然没有来好。
沈容茵失落地坐在榻边,想要喊云香扶她起来梳洗,但不等她拨动床边的铃铛,便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只带着细茧,滚烫宽厚的手掌,与她那细腻柔软的肌肤完全不同。
她诧异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床榻侧面的阴暗处,坐着个男子。
他穿着昨夜记忆中的衣服,与往常一般板着脸,而他的双眼布满了红丝,脸上略有几分疲惫的倦意。
“你,你没走?”
沈容茵自己都没发觉,她漏出的这一声惊呼中透着淡淡的喜悦。
她不是在做梦,他真的来了,那昨夜定然也是他给她艾灸了,这才会好得这般快。
“星河哥哥,我,我昨夜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太累了。”
本就一路赶着进京,又水土不服病倒了,这几日她都没休息好过。昨夜见到他,她感觉到了安心,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江星河也不管她说的这些,紧紧捏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你昨夜说的做的,可有一分真心?”
他一夜未眠,就是为了等她醒来,能第一时间问她这句话。
沈容茵看着他的眼睛,才意识到什么。
“你,你一整夜都没睡?”
她觉得这人荒唐极了,哪有这般傻的人。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定定地看着她,等她的回复。
两人相对而立,就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直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嘶,我怎么睡着了?县主,您醒了?咦,江首领,您怎么在这!”
是昨夜被江星河敲晕的云香醒来了,她看着突然出现的男子,有片刻的惊慌,等看清是他后,那惊慌就变成了诧异。
沈容茵的思绪被她的声音给打断,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要说江星河来给她看病的,他又不是大夫?
且来就来吧,为何要半夜来,还一待就是一夜,这根本就解释不清。
许是见她想要解释,又满脸的纠结,自觉给她带来了麻烦,江星河的脸色沉了沉。
或许他想听的答案已经有了。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昨夜种种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江星河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她略带紧张的声音道:“有何好大惊小怪的,往后见星河便如同见我,你先下去吧。”
这是说往后他会时常来嘛?
云香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沈容茵的意思。
她虽说曾经有过糊涂的念头,但这么些年下来早已看清了,她自己也在去年定了亲,是府上的管事,不日便会成亲。
能看到县主与江首领有个好的结果,她打从心里高兴,立即点了点头:“奴婢明白,奴婢去给县主煎药,江大人且陪一陪县主。”
说着真就快步离开了。
有了云香的打岔,沈容茵反而变得更加坚定起来,这是她喜欢的人,也是陪伴她最久最爱她的人,这亦是她选择的路,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
江星河不过迟疑这么片刻,就感觉到有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且不是简简单单得握,而是十指紧扣得交缠。
“我没有病糊涂,也不是在做梦,我知道是你。”
“星河别走。”
她没有喊他星河哥哥,不再将他当做兄长,而是一个男子来对待。
江星河停顿了不过半息,就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不走。”
从前不会走,此刻,将来,更不会走。
“为什么躲着我?”
“我看见纸条与玉珏了。”
“我一直在等你。”
江星河看着她,只觉已经冰冷了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汪春水:“没有躲你,只是办差刚回来。”
“一回来,便来了。”
沈容茵提了一夜的心,总算落下来了:“我以为你在介意我和离的事。”
即便两人都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可怎么都改变不了,她嫁过人,还怀过孩儿,甚至大夫说她落了两次胎,可能很难再怀上孩子。
也正因此,她一开始是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不愿意耽误了他。
他该配个更好更清白的姑娘。
江星河拧了拧眉,神色微变:“我不在意。”
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两人之间的问题,他一向是个言简意赅,不善言辞的人,他以为有些话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可看着她眉宇间的忧虑,很是郑重地道:“我不在意你嫁过人,更不在意你的身子弱,我只在意自己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伤害。”
“在知道喜欢上你那一刻起,我便没打算要成家。也没想过你会有任何回应,只想要守着你。”
“我本就是孑然一身的人,若能与你并肩,是上天恩赐的,我只会感恩。”
“昨夜我很快活。”
在她喊他星河哥哥,在她抱着他亲上来的时候,便是让他豁出这条命去,他也甘愿。
她是他这一生唯一想守护的宝贝。
沈容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早已猜到他的心意,但亲耳听见还是会觉得意义不同。
她的眼眶止不住地红了,她对王逸章只是本能得做好妻子这个角色,而对他这个人只有感激从无爱,直到她发现自己喜欢的人是江星河,才发觉这其中的不同。
她攀着他的手臂缓缓在榻上跪坐起,勾着他的肩仰头送上了自己的唇。
“我也很快活。”
她记得前几日在沈归荑家中时,她说的话:“阿姊,人这一生最该对得起自己,你要顾虑的人太多了,何不为自己考虑一回呢?”
是了,她为了皇祖母,为了弟弟,为了崔家考虑得太多了,曾经的那个她已经在太原死了,现在的她该为自己活一次。
她的亲吻显得有些生疏,且病了这么久,唇瓣也很干涩。
可唇瓣相触时,仿若两个渴了许久的旅人,找到了彼此的水源,互相汲取,屋内瞬间只听得见那水渍声声,令人面红耳赤。
很快,沈容茵的主动权便被夺了过去。
江星河微微抬起她的下巴,顶开她的齿贝勾着她的舌尖舔舐,另一只手指则轻抚着她的耳朵,就像是梦中重复了无数次那般。
亲了足有一刻钟,沈容茵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她倚在他的怀中,把玩着他的长发,缓了许久才虚虚地道:“不成亲也可以的,我只想往后余生与你共渡。”
沈容茵不是想向姑母那般养什么面首,也不是不想对他负责,只是单纯觉得,让他取个和离过的女子,对他太过不公平。
还不知道往后旁人会在背后如何议论他,她不愿意他受这样的委屈。
可江星河却扣紧她的手指:“为何不成亲,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梦。”
“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沈容茵的眼中似有星光颤动,她眨了眨眼,泪水瞬间滑落。
“好,生同衾,死同穴。”
隔年的年中,江星河升直锦衣卫副使,由新皇赐婚,待孝期一过便可完婚。
春去秋来,光阴流逝,又是一年深秋时。
窗外秋风瑟瑟阴雨绵绵,屋内沈容茵口中咬着软木,双手紧紧抓着枕头,一天一夜后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焦灼的空气。
“恭喜江大人,县主与小公子母子平安。”
二十年前,他随秋风来到她的身边,护她往后余生美满安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