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勇闭口不言,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韩志飞当时发生车祸现场的样子,也不敢去想,但知道一定无比惨烈,好几次晚上都被噩梦找上门,熟睡中仿佛看见满身血污的韩志飞就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笑着。那种笑很恐怖,甚至带着一丝邪恶,好几次将他从噩梦里惊醒,然后再也难以入眠,睁着眼睛想着往事,直到天亮。
崔洁的样子好像在哭,但没有发出声音 后来又好像在笑,看起来却又比哭更难受。只有热辣滚烫的泪水,直观地表现出了她内心的真实情感。
“志飞走的那天下了雪,下了很大的雪。”韩勇想起那天的漫天飞雪,心头更是一阵冰冷,“我们都去送了他,怕你难过,就没敢跟你说。老婆子,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他。”
崔洁忽然自己拔掉了氧气管,从鼻孔里发出呜呜的痛苦的声音。韩勇慌忙想阻止她,她却泪流满面地说:“我没事,没事……志飞埋在哪儿,你带我去看他。我这就要去看他。”
“你刚晕了,暂时还不能出院。”韩勇按住她的胳膊,“好好休息,医生说你可以走了,我就带你去看志飞。”崔洁止住了哭声,双眼却仍是通红的,噙满了泪水问道:“志飞是在什么地方出的车祸?”
韩勇实言相告:“去县城的路上。”崔洁又问:“谁开的车,就他一个人出事?”韩勇一想起那个导致韩志飞死亡的女人,就恨得咬牙切齿:“就是菜市场那个女人开的车,是她害死了志飞啊。”
崔洁记得田玉禾跟自己说过,是她害死了韩志飞。此时,又听韩勇提起那个女人,忍不住悲叹道:“那都是志飞的命啊!”韩勇接过话说:“不,不是志飞的命,如果不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也不会没命。那个女人克死了她的前夫,现在又害死志飞……”
“不关她的事。”崔洁声音低沉,目光呆滞,“那是志飞自己的命。”韩勇双眼狠毒:“你觉得志飞像是个短命的人吗?就算你说的那是志飞的命,也是因为他认识了那个女人,然后才丢了命。”
崔洁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表面如此平静,内心却如被刀割。韩勇又冷冷地骂道:“这个坏女人,一定会遭受天谴的。”
韩世川和刘娜并没有走远,一直躲在门口偷听,虽然隔着门没完全听清韩勇和崔洁讲话,可也还是听了个大概,此时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冲韩勇说:“爸,二哥的事您不能怪到其他人身上……”
“那应该怪谁,怪你?”韩勇听她帮田玉禾说话,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韩世川实在受不了父亲的烂脾气,顿时也变了脸色,差点就没控制住情绪。突然,刘娜抢在他面前说道:“爸,二哥出事与其他所有人无关,您要怪就怪我吧。”
韩勇呆了,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内心世界。韩世川明白她要说什么,想要阻止,她却冲他摇了摇头:“不瞒了。跟二哥的事一样,总有一天爸妈都会知道。”
崔洁也缓缓睁开了眼,望着刘娜,想知道她又隐瞒了什么事。刘娜走到崔洁面前,握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地说:“妈,二哥的事,我们确实不应该瞒着您,但也是担心您受了刺激,病情加重。不过您今天既然已经知道,还有一些事,我也就不继续瞒着您了。其实,二哥那天去县城,是为了看我……”
崔洁和韩勇几乎同时瞪大眼睛,像是不认识她了。刘娜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因为我生病住院,二哥非要去看我,这才出了车祸。所以你们要怪就怪我,是我害了二哥。”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眶又红了。韩勇将目光转向韩世川,质问道:“刘娜患了什么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韩世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刘娜将泪水咽了下去,冲韩勇说:“爸,您也别怪世川,我得的这个病说起来还比较严重,不跟你们二老说,也是怕你们跟着担心。不过现在已经动了手术,没事了。”
“对对对,已经没事了。”韩世川抢白道,“娜娜的身体现在好得很,你们看,比我都好。”谁知,韩勇又生气了,责骂道:“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娜娜到底患了什么病呀?”崔洁有气无力地问,韩世川仍然不想说出实情,刘娜却沉沉地叹了口气,继而讪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不瞒着爸妈了吧。爸、妈,其实我患了乳腺癌。”
韩勇和崔洁如被五雷轰顶,呆若木鸡,脸色僵硬,许久都没有丝毫变化。终于,韩勇叹了口气,痛苦地悲叹起来:“你们、你们呀……”
“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娜娜,你受苦了。”崔洁反过来握着刘娜的手,“我知道你们不说,是怕我们跟着操心,可你病了,还病的这么严重,我们做父母的,不应该要操心吗?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讲,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刘娜听了这番话,泪水也簌簌地飘落。她紧咬着牙关,除了哭泣,再也说不出话来。韩世川站在她背后,试图以一己之力击碎这悲伤的气氛,于是又说道:“爸、妈,娜娜的手术非常成功,你们都不要再担心。”
“我们怎么能够不担心。”韩勇厉声呵斥道,“你们要是早跟我说,娜娜可能根本就不用动手术。现在已经动了手术,说什么都晚了。”
接下来,轮到韩世川和刘娜陷入迷糊中了。二人实在没听懂韩勇的话,表情木讷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进一步解释清楚。谁知道,他还没开口,崔洁却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娜娜患的这个病,我好像也患过……”
“妈,您什么时候……”韩世川被惊得瞠目结舌 还以为母亲的记忆出了问题。崔洁眯缝着眼睛,开始努力回忆。
韩世川又将目光转向韩勇:“爸,妈真的也得过跟娜娜一样的病?”韩勇自言自语道:“是啊,乳腺癌。你妈当年确实患过这个病。”他记得崔洁三十来岁时,被检查出患了乳腺癌,那个年代医学还不发达,完全就等于不治之症。
“可我不死心,带着你妈到处去寻医问药,最后在一位老朋友的介绍下,寻到一位老中医,住在他家里将近一个月,吃了他开的药,没想到病真的好了。”韩勇和崔洁对视着,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情形。
崔洁思虑了好一会儿,缓缓摇头道:“我只记得好像是患过这个病。但我忘了是怎么治好的。记得你带我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的竹林,周围全是山。你每天还带我去山里转一会儿。”
崔洁沉浸在记忆里,满目的山川美景,就像真在画中,心情格外明朗。韩勇眉开眼笑,忙不迭地说:“对,我也记得那里有好大一片竹林,还有一条河……可我忘了具体名字,也忘了该怎么找到那个地方。”
“您还记不记得那位老中医的名字?”韩世川问,“要是能找到他,我很想去拜访一下,感谢他当年治好了妈的病。”
“那个中医真的挺厉害,我不记得姓什么,但有个绰号叫老幺。过了这么多年,你看你妈的病没有做手术,也没复发过。”韩勇私下问过医生,得知乳腺癌就算做了手术后,也可能会复发,所以一直都非常担心崔洁的身体。
崔洁似乎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目光变得极为柔和。韩勇继续说道:“你们要是早点告诉我刘娜的病情,说不定找到老幺,就不用动手术了。”
“真有这么厉害?”韩世川半信半疑,韩勇说:“这有什么好吹牛的,厉害就是厉害。当年我们去找他的时候,应该五十来岁,就是不知道是否还健在。”
“按您说的,差不多八十岁左右了吧。”韩世川本来还抱有期待,此时泄了火。韩勇却说:“八十岁怎么了,现在活了八十岁的大有人在。”
刘娜从旁问韩世川:“我都已经做了手术,你还打听那个中医做什么?”韩世川说:“爸把这个老中医说的这么厉害,我得去找到他。医生不还让你化疗吗?如果找到了爸说的那个中医,兴许连化疗都不用做了。”
“我好得很,不用化疗。”刘娜很固执,韩世川担心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咨询过医生,有不少乳腺癌患者虽然已经手术,并且化疗,但后续康复效果也不太理想。”
他之前没敢与刘娜说这番话,是怕吓到她,直到此时知道有位可以治好乳腺癌的老中医,才决定跟她说实话,然后放手一搏。
刘娜却只是不屑一笑:“我知道。我也打听过,有不少人动了手术后,化疗后还是复发了。我就在想,能活下来的人一定都是运气好的人,所以我想赌一把。”
“不行,这不是赌钱,输了还可以重来,但你现在是拿命在赌。”韩世川拉住她的胳膊,“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我们去找那位老中医,通过中医来治你的病。”
韩勇听着二人说了半天的话,见刘娜仍不表态,只好说道:“刘娜,你得了这个病,肯定很难受,觉得患了绝症,不想再浪费时间。我也知道你可能不信中医,但你妈现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二三十年了,她跟你得了一样的病,喝了中药后,就再也没有复发……我和你妈好好想想老中医的住处,你和川儿尽快找他去吧。”
“娜娜,听爸的话,去试试吧。喝中药,没有化疗那么痛苦。”韩世川再次劝说之下,刘娜终于点头应允,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当天晚上,崔洁按照医生叮嘱,必须在医院住一晚,韩世川让韩勇和刘娜回家,自己留下来陪着,可刘娜非要留下来照顾崔洁,说是女人照顾女人方便。
谭启发今晚要去所里值班,打算先送韩世川和韩勇回去,但被拒绝了,说是想走走路,让他回所里。谭启发没有坚持,丢下二人自己先开车走了。
韩世川和韩勇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露天宵夜的地方,周围用薄膜围成个半圆,只留下一个入口可以进去。他非拉着韩勇进去坐了下来,点了一些吃的,还要了两瓶啤酒。
“爸,我敬您!”韩世川提着啤酒瓶和韩勇就大口喝上了,“跟您说句实话吧,娜娜的病折磨了她太久,也一直是我心里的结。当初要不是因为她病了,家里又出了那么多事,我想给她换个轻松的环境,要不然也不会带她回来。”
“我知道,她爸妈,你的岳父岳母突然都走了,她心里肯定接受不了。”韩勇知道这些事,但不知道她妹夫进监狱的事,听韩世川讲出来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人这一辈子啊,十事九不顺,就没有一帆风顺的。”
韩世川赞同父亲的话,也叹道:“年轻那会儿不懂,现在才真的明白什么叫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妈当初突然离家出走,后来娜娜又得了病,再后来二哥出事……爸,我知道每一件事都可以把您打倒,可您不仅要自己坚强,还要陪着妈一块儿坚强。咱们家没有您撑着,可能早就七零八落了。”
韩勇因为韩世川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而几乎哽咽,可他没有落泪,而是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啤酒,讪笑道:“你老子我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想当年可是镇上响当当的一条汉子,不管发生多大的事,也从来没有被打倒过。刀山火海都闯了过来,更别提这点生活中的小风小浪,那是打不倒我的。”
韩世川知道父亲这话有些夸大的成分,可他没有揭他的短,反而笑嘻嘻地说:“爸,您是真男人,我替我妈,替大姐、二哥、小妹敬您,感谢您这么些年对这个家的付出。”
父子俩在这个寒风中的夜晚把酒言欢,天南海北地谈论着过去、现在和将来,酒精浸染了双眼,也沸腾了身体里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