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匆匆而过。
树叶由绿至黄,染上秋的颜色,迎在冷风中飘然而下。
在一片火红的枫叶林中,封小白见到了一位故人。
一袭红衣的美人唱着诡异的歌谣,在枫树上轻轻踢着裙摆,奏出幽幽的铃铛声。
“叮铃。”
“叮铃。”
封小白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
“久违了,封师妹。”
孟长歌偏过头来,朝着树下勾唇一笑。
“你该走了。”
“不急,你都寻到我了,我还能跑了不成?”她遥望天边那轮红彤彤的夕阳,笑容分外美艳,“待我看完这场落日。”
她目光悠远,似在回忆。
“这世间于我多苦难……前半生虽衣食无忧,仔细想来,却是时时刻刻活在母亲的掌控之下。此刻,竟叫我想不出几件欢欣愉悦的事。”
“待到我十六岁入了仙途,更是从未停歇地拼命修炼,尽是一个个被汗水与苦痛浸没的日子。”
“一朝腾飞入了逍遥宗,又是半点不得懈怠,这世间顶尖的天才聚集在一处,难免叫我归于人海,成为平平无奇、萤火之辉中的一个。”
“这毫无停歇、不得喘息的日子啊,竟是到我死的那一刻才结束。”
“死后为人奴役,被置入万尸城练蛊,可那五年的杀戮,竟是叫我的心灵平静了下来。也许我天性便是恶的。”
“我这一生,不知为了谁而活,半点滋味都没有,连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孟长歌说到此处,忽的秀眉轻挑,认真地看向封小白,“比起南宫晔那个废物,还是萧师兄更为美貌,叫人心折。”
“……”封小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得不承认,萧君故的皮相是她所见的男子中,巅峰的存在。
“可惜,我这修为终究是差了些,不然早就把这高岭之花,给摘了。”
她说着,缓缓合拢掌心,手中的落叶瞬间化为飞灰。
“另一个蛊灵呢?”
封小白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孟长歌轻抬下颚,“她啊……”
“八年前,刚刚踏入万尸城的时候就被我杀了。”
“魂飞魄散……”
双手张开,比了个炸开的手势。
她笑的无比得意,眼中满是蔑视,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不过一个下贱的蝼蚁,也敢不知死活地嘲笑于我,即便我一朝落魄,也不是这些猫猫狗狗可以随意奚落的。”
“我也算一代天之骄子,若是连这个整日只知自怨自艾的臭虫都搞不定,岂不是辱没世家多年培养?”
“那好吧。”封小白放下手中的剑,席地而坐,好似商量的语气,“师姐准备何时入轮回?”
“轮回?”孟长歌嗤笑一声。
“这人世,我是不愿再来走一遭了。”
“自我手染鲜血开始,便没了退路,也未曾想过后退。没有人可以审判我,即便是天道也没有这个资格。这满手的罪孽和鲜血,若有债主要讨,尽管来便是。自始至终,我都是随时奉陪的。”
“即便所有的一切都要在今日尘埃落定,我孟长歌也绝不后悔。”
“而今,我也要做回自己的主。”
她说的分外坚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最后一点夕阳落下,最终归于山河之后。
“叮铃。”
铃声响,点点血红的星芒飘散开来。
悠远空灵的歌谣,轻轻唱。
“过万水,渡千山……”
“落花随风,飘入那小桥流水呀……”
宗门中最为平易近人的师姐,有着最为自矜的傲骨。瞧不上蝼蚁,看不上天才,也不曾把天道放在眼里,一直到她魂尽的那一刻。
封小白轻轻抬手,取下落在发间的落叶,轻轻一吹。
枯叶乘着风,飘向远方,飞向那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
封小白的心是偏的。
这个事实,自古策归来的那一日,萧君故便知道了。
细细想来,若非一开始在封小白年幼之时,趁着她懵懂无知定了情,只怕如今是半点都没有他的事了。
封小白喜欢的,是那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尽管在这个英雄的心里,她得排在天下苍生后面。
可封小白就是喜欢,反而没怎么将他这个事事以她为先的忠犬放在心里。
用封小白的话说,就是,他太过儿女情长了。
萧君故都气笑了。
一个冷心冷肺,视人命如草芥的狐狸,居然满嘴嚷嚷着天下苍生,还日日帮着除魔卫道。
郁闷了几日,最终从儿子身上寻到了突破口。
那嗲声嗲气的小崽子,成了他赖在封小白身边唯一的借口。
父凭子贵,他这没名没分的美貌外室,终归是有了一席之地。
古策沉寂,他必须抓住机会,趁虚而入。
时光如流水,秋去冬来。
除非人间有大祸,否则封小白轻易不会离开抚仙涧。
这日,天池灵气翻涌。
美貌的狐妖心神震动,守在池边寸步不离,连呼吸都快忘了。
只见池中,那巨大的金莲缓缓绽放,一只通体金光的火麒麟睁开眼,踏着祥云,第一时间向封小白疾速奔来。
铺天的火烧云,满目的红。
那炽热的、烈酒一般的男子,终归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古策喟叹着,重重地将她搂进怀里,恨不得将她融入骨髓一般。
“我回来了……”
泪水打湿芙蓉面,封小白轻轻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眼前的男人。
腰间是他有力的臂膀,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久违的拥抱一如既往叫人安心。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贪婪地感受他的气息,再也舍不得放手。
“回来就好。”
远处,萧君故持剑立于树下,看着他们相拥,久久不言。
是夜,圆月高悬。
一人背负长剑,沉默着站在屋檐下,注视良久。
就在他转身离去之时。
一柄长枪破空而来,深深嵌入墙面,阻拦了他的脚步。
“打算就这么离开?”
“你甘心吗?”
古策闪身来他的身后。
萧君故握紧拳头,努力压下心底的苦涩,“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一点余地都没有留给我,再纠缠,不过惹她厌弃罢了。”
再不甘心又如何,这三年,他怎么都打动不了她,如今古策回来,他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现在离开,还能给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你若是这样想,我不拦你,你也活该孤身一人。”
萧君故深吸一口气,“你很得意吧。”
“那只蠢得不能再蠢的狐狸,从小到大,活了几十年,也没见她眼光放亮一点。”
“在你心里,她永远比不得天下在你心里重要,即便如此,她还是把心交给了你。”
“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心里恨地滴血。
只是昔年燕云冈一次错过,他便步步错,再也追不上她,不管他怎么弥补都没用!
而古策,轻而易举地就拥有了她。
何其不公。
古策笑了,像是听到了一句好笑的笑话,又像是在幸灾乐祸。
“我确实很得意,很得意被她放在心上。”
萧君故不欲再听这些掏他心窝子的话,他压下满心的怨恨不甘,大步向前,就要离开。
“留下来吧。”
忽的,身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叹息。
前方的身影僵住。
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却是停了下来,口中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什么?”
“我说,”古策一字一句道,“留下来。”
“留在她身边。”
萧君故不敢置信地回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会愿意把她让给我?”
“不是让给你,”古策凝下深邃的眉眼,宣布领地一般,“是允许你留在她身边,你能在她心里留下多少痕迹,就看你的本事了。”
“为什么?”
萧君故不明白他这忽如其来的大方,毕竟之前,他们争得你死我活,谁都不肯退让。
“她的心里有你。”
“我不想她再有遗憾,她觉得亏欠我,所以一直不肯接受你。”
“而我离开了她两次,让她伤心了两次,这些年也给她带了不少苦痛。这一次,我不想因为你,再叫她难过。”
“你不要后悔。”
古策嗤笑一声,转身,踏步往屋内而去。
老人说,爱是常觉亏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