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殿,晚宴如常。
辽皇听着渐近的喊杀声,神情自若,同皇后萧观音有说有笑,举止从容,尽显天子雍容气度。
他亲手夹起一块鱼肉,细心剔除鱼骨,递到萧观音面前。
随后,目光一转,落到一旁闭目养神的耶律南仙身上,开口道:“丫头,赌桌上有个规矩,买定离手,愿赌服输。不知,你的赌品如何?”
“我不好赌。”耶律南仙缓缓睁开双眼,声音低沉清冷。
“哦?听你这话,倒是胸有成竹,是打算大杀四方了?” 辽皇唇角浮起一抹淡笑,紧紧盯着耶律南仙的双眼,眼中满是好奇。
耶律南仙笑意清浅,回应得模棱两可:“我运气向来不错。民间不是常说,头赌必赢么?”
“哈哈哈!好!朕前半生驰骋沙场,与兄夺嫡;后半生又碰上子女反目,与朕谋国。不过丫头,朕至今还未尝败绩。今日,就瞧瞧咱俩谁手气更旺!”
言犹未毕,飞狐司驰报连至:
“报!南城、东城,铁林军攻战受阻,每进寸步,辄亡半数。”
“报!皮室军乍现死间,唯五千死士赴难。拦子军为火所困,天雨火熄,四千骑疾驰勤王。”
“报!斡鲁朵氏五千宫卫骑军、乙室已氏五千护驾军,兵至北门!”
“报!杨炯攻入大顺门,为鹰扬军阻,战于御街甬道。”
耶律南仙闻言,心头猛地一颤,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杨炯意在诱军出城?”
辽皇轻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朕并不确定他在诱兵。可自十三岁统兵起,朕便深知,分兵乃兵家大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行。杨炯一门心思要攻入析津府,既然如此,朕不妨就遂了他的心愿。借此机会,也好看清楚水底下有多少鱼龙,一扫尘垢,海晏河清。”
耶律南仙秀眉紧蹙,追问道:“据我所知,宫中仅有一万禁卫军与一万鹰扬军。你怎就这般笃定,能抵挡住杨炯的进攻?”
辽皇并未言语,只是朝身后老太监递去一道眼色。
老太监心领神会,猛地一抖衣袖。刹那间,原本佝偻如弓的身躯,竟挺得笔直。这一回,他未向皇帝行礼,而是大步迈向昭德殿外。
老监张全挺立丹墀,筋骨铮铮作响,昔年佝偻之态尽化云烟,挺立之姿,凛凛若长松拔地,竟使殿前铜鹤为之失色。
时,雨幕垂天,檐角铁马急鸣。
张监振臂高呼:“红衣枭安在?”
声如裂帛,穿云破雨。
但闻簌簌之声不绝,侍立诸阉人尽解青衫,露出内里玄甲赤袍。其服式取法古礼,左衽绣鸱鸮,金线缀目。
转瞬之间,千员红枭整列阶前,甲光映电,刀气冲霄。
张监按剑南指,厉声大吼:“昔者文臣守节,武将卫国,今贼寇犯阙,诸君何为?\"
众监齐跪,声震九阙:“臣等世受国恩,当效死以报!”
言毕三稽首,一拜宗庙,二拜社稷,三拜君父,奋衣袂起身。
忽,中门洞开,天光晦明。
张监率先突阵,赤袍翻卷,雨幕不得进。
千员阉宦结雁翎阵,以袖中连弩为翼,玄铁刃为喙,踏水疾行。
霹雳破云之际,忽闻履声橐橐。
一老妪踏雨而来,骨瘦如枯松,面皱若裂帛,唯双目精光暴射,恍若九幽磷火。
此乃尚宫张氏,掌掖庭三十载。
但见其自腰间解下守贞卫,此刃长七寸,柄嵌彩华,乃节妇断指明志所用,旋即,她以刀指天,喝道:“胭脂虎安在!”
应声盖雷,五百宫娥自廊柱阴影急闪而出。
只见这五百人自股间解下贞节卫,掖裳于腰,手持短匕,直入中庭。
其手中刀刃寒光闪烁,雨打刃身,竟溅起团团青雾,显然是淬以孔雀胆、鹤顶红所致。
崔氏挥匕长啸:“昔人皆言女子不如男,今敌来犯,可向后来者证之?”
语毕,五百利刃齐出,裂帛声此起彼伏。但见素绢纷飞似雪,宫娥以断裙结索,束腰作甲,露胫若精铁,赤足踏水,步步生雷。
五百胭脂虎携刃向南,其势之烈,竟使檐间铁马尽朝其向,满池水草皆作剑立。
耶律南仙缓缓起身,目光久久凝望着奔赴战场的众人,心中五味杂陈,不禁轻叹:“一千五百宫人,不足以改变局势。”
辽皇闻言,神色自若,淡笑道:“据朕所知,杨炯麾下兵力不足四万。他已分兵抵御皇城外的援军,真正能攻入皇城之卒,最多不过一万。而朕坐拥两万大军,再加上这一千五百死士。即便杨炯有兵仙之才,要冲破防线,至少也得一个时辰。你且想想,他部署在外围阻截援军的兵力,能支撑这么久吗?”
耶律南仙若有所思,转身看向辽皇,试探着问道:“以我对你的了解,若没有十足把握,你不会贸然对我出手。这么说来,你暗中还藏有伏兵?”
辽皇坦然一笑,毫无隐瞒之意:“算不上藏兵,不过是由死刑犯、重刑犯组成的刑徒军罢了。再加上京司各衙门的官吏,勉强凑够一万之数。用来对付城内叛军,绰绰有余。”
辽皇见耶律南仙紧蹙眉头,心下好奇,开口问道:“朕自认为还算了解你。你策划这假凤朝阳之计,只是想在关键时刻,动用那五千皮室军,给朕致命一击?”
耶律南仙目光平静,缓缓说道:“起初,你要囚禁我,我也猜不透你的意图。所以,我安排了替身,替我试探你的真实用意。确认你并无杀我之意后,我便将替身换了出来。
毕竟,待在你身边,才能更好掌控局势,获取准确消息。靠五千人就想刺杀你,我还没那么天真,这不过是我的保命后手罢了。只是没想到被那莽撞小子提前暴露,好在,也因此获取了不少重要情报,倒也不算白费功夫。”
“既然如此,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辽皇眉头紧皱,追问道。
耶律南仙眼神骤冷,语气波澜不惊:“斩草除根。”
辽皇闻言,瞳孔猛地一缩,沉声道:“丫头,就凭你的武功,怕是难以成事。”
耶律南仙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掏出三个玻璃瓶,不紧不慢地将瓶子依次摆放在桌上,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这是杨炯送我的液体炸弹。别看瓶子小,一瓶的威力,足可媲美五枚轰天雷,要不要见识一下?”
话刚落下,一道黑影从她身后疾射而出,目标直指耶律南仙脖颈。
耶律南仙冷笑一声,抄起一瓶炸弹便向后掷去。紧接着,她身形向前猛滚,顺势拿起桌上银盘,全力砸向空中的玻璃瓶。
“轰!” 的一声巨响,黑影刚迈出几步,距离尚远,却被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浪掀飞,径直抛向殿外。
爆炸的冲击力震得殿门摇摇欲坠,半扇门瞬间被炸得粉碎。
黑影重重摔在雨幕之中,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浑身衣衫破碎,鲜血汩汩流出,将周围的积水染得一片赤红。
耶律南仙站稳身形,双手各握一个玻璃瓶,掌心相对,做出随时碰撞引爆的姿态。
她目光冰冷,扫视着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十几名暗卫,声音冷冽:“本宫脾气暴躁,世人皆知。诸位若想动手,最好三思而后行。”
辽皇目睹这一幕,眼眸阴沉如墨,冷喝出声:“弑君杀父,此等恶名,你当真不在乎?”
耶律南仙眼底的哀伤转瞬即逝,双手下意识将玻璃瓶握得更紧。
辽皇目光带着探究,凝视耶律南仙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挥手示意暗卫退下,语气里满是嘲讽:“丫头,你利用杨炯来背负弑君骂名,等事成后,再出面收拾残局,上演一出再造社稷的好戏。这才是你‘假凤朝阳’的真正目的吧?
不过,朕有一事不解,根据情报显示,你对杨炯情根深种。这么做,就算最后成功,你们二人也再无可能,你当真舍得?那小子,真不知道自己被你算计了?”
“他心思通透,怎会猜不到,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 耶律南仙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心中满是愧疚。
辽皇浅酌一杯酒,悠悠叹道:“杨炯这样的青年才俊,世间罕有,更难得的是,他肯为你做到这地步。丫头,人生缘分有限,很多时候总以为来日方长,实则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耶律南仙情绪少见地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辽皇见状,活动了下筋骨,慢悠悠道:“倘若朕非要让你背上弑君的罪名呢?”
“哼!我大兄和小弟都在,即便如此,他们也会为我正名,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不过,你跟我鱼死网破,对你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 耶律南仙目光冷冽,条理分明地陈明利害。
辽皇缓缓摇头,目光投向漫天雨幕,语气平淡道:“看来,你并不想死。即便筹备了诸多后手,却依旧不敢采取最直接的办法。”
“我从不畏惧死亡,只是怕死得毫无意义。我答应他要一起去看杜鹃花,不能死。” 耶律南仙神色坚定,话语掷地有声。
辽皇闻言,转头紧紧盯着耶律南仙坚毅的脸庞,追问道:“倘若你输了呢?”
“若败了,你我父女,来世再分高下!” 耶律南仙死死握住玻璃瓶,眼神中尽是决绝。
“哈哈哈!丫头,好一招凤囚皇!那就看看最后谁能笑到最后。” 辽皇仰头大笑,丝毫没有被眼前紧张的局势所影响。
笑声落下,他从容地摆摆手,示意内侍呈上饭菜,竟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耶律南仙凝视辽皇良久,不明白其是故作镇定,亦或暗藏后着,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只是默默注视着殿外的大雨。
俄而,雨势骤狂,若天河倾斗,九霄崩摧。
杀声穿石,电鞭裂空,宫殿火光冲天,恍如烛龙怒目。
黑云翻墨压檐,大雨腾雾锁宫,昭德殿脊兽尽作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