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仅仅只是露出了一条缝隙,向问天立刻就闻到了那沁人心脾的香气,唐开元宫中香。
此香初闻有沉香的醇厚,继而是檀香的温暖,不仅沉稳大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回味悠长。
向问天略有紧绷的身体有些舒缓下来了。
之后随着缝隙越来越大,那象征着整个醉仙楼权利中心的最高点,也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首先映入向问天眼帘的,就是那地衣表层上铺设的蜀锦「陵阳公样」团花锦罽,只见在各种祥禽瑞兽和宝相花鸟的倾情簇拥下,向问天和彩云人还未至,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群臣朝拜的浓浓热情。
再往里,铜鎏金「海兽葡萄纹」高足灯树,配以秘色瓷灯碗盛放南海鲛人膏,整个殿内都营造出了一种神秘奇幻的异世氛围,如果不是向问天稍有道行的话,恐怕此时此刻,今生今世都要迷失在这里。
“向少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莫罪,莫罪。”
礼敬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彬彬有礼,善气迎人,不知不觉中,向问天身上的杀气和煞气就已经被消磨过半。
至于另一半……
“若是向少侠不生嫌弃,可否不吝赐教,与鄙人陪酒一杯,如何?”
只听话音刚落,三名天竺女侍便缓缓走来,在向问天略有波动的眼神下,石榴染就的纱丽在腰间流转,轻若朝雾的鲛绡自脐上三寸倾泻而下,露出缀满银铃的锦缎腰封。
霎时间,向问天全无刚才的暴戾之气,身旁的彩云甚至还略有感触的看向了他。
女侍们恭恭敬敬地迎起向问天两人,后者凭借着机械本能只是默默跟从,跟着那腰封绣着金线勾勒的曼陀罗,仔细一看,花瓣末端还缀着米粒大小的金刚石,随转身时在烛火里仿佛还有绽出的细碎星芒。
不得不说,这佛塔的第九层不仅与前八层不能同日而语,更是与外面的混沌大千天上地下,天差地别。
甚至就是身处与这里的凡尘俗子,如今都好似忘却了所有,遗弃了初心,丢失了那之前还在无边杀戮中念念不忘的求道决心。
“问天哥哥?”
“嗯?”
“你……”彩云看着向问天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懵懵懂懂道,“是不是看上这几位姐姐了?”
小心跟随着三位女侍,鎏金错银的「葡萄缠枝纹」宫灯为其开路,而西域「联珠团窠纹」缂丝壁衣的墙饰则丰富了旅途的辛苦,再加上转角处还设置有「夹缬屏风墙」,蓝绿渐变的扎染底纹上绘有粟特风格的《八骏饮宴图》。
话不多说,向问天沉迷其中。
“嗯……”
“问天哥哥?”眼看向问天没有回答,彩云不甘寂寞的追问道,“你是不是看上这几位姐姐了?”
“嗯……嗯、嗯,嗯?嗯?!!”
向问天终于反应了过来,并吃惊地看向了一旁彩云。
“你、你说什么呢?我、我怎么可能……呃,怎么可能……”
“问天哥哥你别想骗我,”彩云一副早已看穿了对方内心似的表情,揭穿道,“你的眼睛都黏在姐姐腰上了。”
“呃……这……”
“况且问天哥哥现在说话还支支吾吾的,一点儿都没有刚才的英雄气概,这分明就是陷入女儿情思的状况嘛。”
彩云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风月场所长大的,别的不说,人心深处的那点儿小九九她还是略懂一二。
而对于向问天来说,他现在的确是有些哑口无言,毕竟面对着如此漂亮的天竺少女,要说不动心思,那鬼才信呢,他向问天又不是阉人?
“看来问天哥哥也是好色之人啊,我还以为……”
也就是小姑娘的无心之举,没想到竟激发起了向问天的好胜心,这一点他和彩璇还真是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两个人都不喜欢被人轻视,被人当做同流合污的凡尘俗子。
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骄傲!或许这也是他们能够结伴而行,心意相通的缘由。
“哎,看来全天下的男子都一样,根本没有……”
“喂,小屁孩儿,”向问天不服气的敌意道,“你真以为我向问天是贪图她们的美色吗?”
“难道不是吗?”
面对着彩云小姑娘那如此纯真无邪的双眼,向问天那句都到了嘴边的【当然不】如今竟愣是迟迟说不出来。
现在的情况对于向问天来说,简直堪比行走在悬崖峭壁之间,稍有不慎便会一命呜呼:
一方面他真的不想失去纯真孩童的盲目崇拜,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德行和品性,能够喜欢自己的,除了眼瞎的彩璇外,估计就剩下了涉世未深,容易哄骗的孩子,如果趁对方还没有足够的认知能力和识人之术却依旧不能拿下收为信徒外,那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臭气到底了,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向问天如此想到;
另一方面,在前方三位姑娘听到后方如此对话后,她们都是抿嘴微微一笑,那嫣然花开的样子简直都能把万年冰山融化喽,所以即使向问天再怎么木讷愚蠢,那刻印在生物本能上的反应都不允许他犯二丢脸。
最后,或许还有最为重要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向问天还没有忘记来此的原因,除了要打探藤原老贼的巢穴,捣毁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肮脏之所也是他求道的顺手一拈。
当然啦,这几个姑娘看起来还蛮不错的,要是能趁此机会救下她们,把她们收为……
突然,彩璇暴跳如雷的形象以雷霆之威便闯入了向问天的脑海和眼前,待他微微一愣后,连忙把最后的想法连字带笔画的都抹去了痕迹,完全不复存在。
“怎么可能?”向问天蹲下来靠近着彩云,他试图挽回自己在小姑娘心中的形象,“我向问天怎么可能是好色之徒呢?”
眼看客人停下了,三位姑娘也是放慢了脚步。
“我只是在观察她们。”
“观察……她们?”彩云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
“不知你注意到了她们的腹部没?”向问天满嘴胡言道,“她们腹部的右边下三寸都有一个鲜红的露唇花,这可是罗刹女摄魂咒的标志,咱们初来乍到的,肯定要多加小心,我是为了咱们的安全着想才一直盯着她们。”
“真的?”
“当然,问天哥哥怎么可能骗你呢。”
彩云到底还是小孩子,再加上向问天这家伙鬼话连篇,厚颜无耻,总之这件闹剧居然就这么的糊弄了过去。
继续跟着三位姑娘,直到看见藻井天顶的中央镶嵌有和田玉雕「月宫玉兔捣药」圆盘,三位姑娘驻步停留后,向问天明白,应该是到了会客的地方了。
这时三位姑娘先是把向问天引到了和主上相对的客位,待向问天盘腿落座,彩云乖巧跪坐于紫檀木嵌螺钿的七重锦榻后,姑娘们开始了侍候。
有的在准备嵌宝玛瑙杯中的三勒浆,有的在博山炉准备着熏香,还有一个正在给两人添置「温玉髓」的真腊香料软垫,布置在象牙劈丝贴金的月牙凭几上。
而如她们忙碌时,向问天也没闲着,他在观察这里的状况。
幽明的灯火阑珊处,粟特金胡瓶的「翼驼饮酒图」栩栩如生,而南诏「迦楼罗金翅鸟」的十二折立屏也更是在主位之前若隐若现,檐角挂着的粟特「人面鸟身」金铃微微鸣响,似乎在配合着暗藏于地面的「响屧廊」木构造。
真是颇有种水晶帘动微风起,千乘万骑入咸阳的帝国之风。
然而其中最令向问天感兴趣的,就是周围墙绘上那些关于佛教创始人释迦摩尼,在大雪山灵鹫洞附近的一条小溪边,遇见了以魔罗形态出现的无天之事。
“哦?”
忽然的一个惊叹,向问天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向少侠也对佛祖和魔罗的故事感兴趣?”
姑娘们开始退到一边,向问天则是通过十二折金翅鸟立屏与这里的主人隔空相对。
奢华营造的朦胧,富贵堆砌的迷蒙,向问天雾里看花般见识到了对方的身影,在九重帷帐的陪衬下,四位身段妖娆的女子影影绰绰间环绕在边。
“有幸得旧人偶尔指点迷津而已,可惜在下愚钝,始终不能明理其中。”
那还是向问天在遇到老韩头不久之后的事情。
“向少侠过谦了,”那声音如徐徐之风般温顺,如粼粼柔波般静心,“招待不周,略备薄酒,请。”
葡萄美酒夜光杯,醉卧云帏梦自飞……
“彩云,向少侠既待你如亲,那来者皆是客,请不必多礼,自在随意。”
虽这么说,但彩云还是畏首畏尾,只能小抿一口,连多余的感受都不敢轻易表露,就是龟缩在向问天一旁。
“魔罗无天与佛祖的故事鄙人已参悟许久,但始终不得要领,向少侠,你既有旧人指点,那可否请教一二?”
“大人指的是?”
“比如……向少侠如何看待魔罗无天?”
向问天放下了酒杯,一旁的侍女看到后连忙屈身倒酒,前者似乎都能闻到酒香味中混入了一些别样的香气。
“魔罗无天,魄力有余,能力不足。”
“是吗?”
精巧的灯火在氤氲香气的四溢下,微微闪闪间保持了自己的格调。
“愿闻其详。”
“魔罗无天虽有冲破旧制的魄力和手段,但纵观全局,他始终都是圈地自牢,孤芳自赏而已。”
向问天直言不讳道。
“虽不满漫天仙佛假仁伪善,但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匡扶正道,反而滥杀无辜,波及众广,既然如此,他与前者又有何两样?甚至还不如前者,至少人家还懂得巧立名目,蒙天下之名正言顺。”
“这么说,向少侠是站在仙佛一派了?”
“哼,我谁的派也不站。”向问天微笑地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道,“我只追求逍遥,自由。”
四下寂静,无声无息,只有彩云不明所以的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
“逍遥?自由?”那声音中仿佛透露出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困境,“敢问向少侠,何为逍遥,自由?”
“呃,这……”
向问天语塞了,因为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这时,那声音却微微一道轻笑,说:
“向少侠神功盖世,天下无双,即使如今四方战乱,八面风雨,但能阻拦向少侠的,恐怕也不出五指之数,如此说来,也难怪向少侠会追求逍遥和自由。”
对方的说辞很委婉,但向问天还是听出了讽刺和挖苦的口气,但无所谓,他本来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流氓和无赖,根本无所畏惧。
“好酒,好酒啊,”向问天毫无形象地抹了一下嘴角并大肆夸赞道,“大人这里真是好酒,好物,好美人呐。”
色眯眯地看着为自己斟酒的天竺少女,向问天这家伙就差把淫邪写在自己的脸上了,然而对方姑娘察觉后却只是嫣然一笑,微微欠身退到了一边。
“向少侠若是有意,无论姑娘还是酒水,鄙人自当双手奉上……”
“真的?”
对方还未说完,向问天迫不及待地就追问了上去,不过随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和冒犯,于是连忙憨笑两声,以缓解自己的尴尬。
“呃,抱歉抱歉,在下乡野村夫没见过多少世面,还望大人海涵,海涵。”
“向少侠果然英雄豪杰,非同一般。”那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不急不躁,“若是能交得向少侠这样的朋友,与向少侠为伍,那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此生一大快哉也,鄙人敬你一杯。”
见状向问天也是举杯痛饮。
“大人赏识,小人实属愧不敢当,若是有幸能替大人分担几两闲杂,讨得几杯酒喝,小人已心满意足。”
侍女继续斟酒,那少女的芳香即使混杂在众多顶级香料中,却依然能俘获向问天的鼻梁。
“那么……向少侠意欲何为?”
“其实也没啥大事儿,”向问天挑逗着斟酒的侍女,后者轻轻一个后仰,避开了他想要触碰下巴的举动,“就是这小姑娘想她姐姐了,不知大人可否开恩,做个成全?”
“是千素姑娘吧?”那声音明知故问道,“好说,好说……”
一听这个,彩云激动地都快要弹射起来了,但幸亏向问天及时按住了她,悄悄示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大人可有难言之隐?”
眼看对方嘴上答应得痛快,可实际上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向问天略有小试的问道。
“刚刚听闻向少侠所讲,此生是想要逍遥和自由,那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竟不辞辛苦,大费周章到血洗我醉仙楼,鄙人不才,敢问向少侠,您的逍遥和自由,为何与鄙人相关?”
那声音响度不大,但声声入耳,向问天没应答,也没说话。
“仅仅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向少侠竟会做到如此地步,难不成您想成为那所谓的正义化身,或圣人使者?难不成您也想学那魔罗无天,为了善缘而甘愿接受那三道人心考验?”
那声音简直是步步紧逼,字字珠玑。
“向少侠义薄云天,仁心大爱,鄙人实乃深感佩服,可话说回来,就算鄙人再怎么于向少侠道不同谋,可终究还是轮不到向少侠来指手画脚吧?向少侠应该也没有资格来审判鄙人吧?”
那声音虽如柔丝软垫,但其中蕴含的尖锐却硬是逼得向问天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接下来的正面进攻。
“莫非向少侠也想要成就魔罗无天的那份惊世骇俗之霸业?
莫非向少侠也想要成就那天上地下,三界独我的无上尊者?
莫非向少侠也是那……”
声音戛然而止,殿内静悄悄的仿佛都能看见香气在周围波动,烛心的火焰微微跳跃,好似跃跃欲试的雏狮在探索天下。
说实话,向问天一直都很警惕,就算是在彩璇身边,他也都时时刻刻在预防着什么,这应该是他的天性,或许和颠沛流离的经历也有些许关系。
自从来到山口大城,自从来到醉仙楼,进入佛塔乃至现在,他一直都在防备着什么,无论是香气还是美女,无论是酒浆还是灯光,他始终都在防备着一切。
然而现在,他还是被对方看穿了!
不可否认,但也羞于承认,向问天的确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向少侠,敢问您和鄙人,究竟有何不同?”那声音继续施压道,“您和那魔罗无天,究竟又有什么两样?或者说,您和那漫天仙佛,和那假仁伪善又是否是一丘之貉?”
向问天还是没说话,主要就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否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对自己的假仁伪善进行辩解?
那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不知不觉中,向问天好像处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但他还没有缴械投降,他还没有不战而败的打算,虽然不知道怎么脱困,但他已经决定用不变应万变。
或许是看出了对方的窘迫和挣扎,那声音继续蛊惑道:“向少侠,鄙人本就是穷苦出身,对权贵不甚了解,对富饶也不敢言谈,但要说起这底层的人和事,那鄙人多多少少还是略知一二。”
向问天抬头了,他看向了那十二折金翅鸟立屏上的虚幻阴影。
“魔罗无天,错就错在对敌人太过于仁慈,错就错在他太过于仁慈,魔罗无天,最大的失败就是他想要替妓女阿羞讨一个公道,这就是他失败的最根本原因。”
殿内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向问天仍是闭口不言,因为他深谙静观其变,顺其自然的道理,说得多,错得多,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对方的错误全都逼出来。
而这一招明显有奇效,对方有些沉不住气了。
“妓女之所以是妓女,奴才之所以是奴才,那完全是本性使然,何必为了这群自甘堕落,不如彘狗的人而放弃那大好前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醉仙楼就算什么都不做,妓女和奴才也是照样如嗅到甜浆的蜜蜂一样闻风而来,这里的阿羞数不胜数,外面的阿羞更是成千上万。
你以为她们会在乎紧那罗?
你以为她们希望被救赎?
向少侠,你以为在紧那罗为了她们而变成魔罗时,她们会感恩戴德,她们会感激涕零吗?
向少侠,你们这些侠仁义士为这天下默默无闻做了多少事,那鄙人请问,醉仙楼的姑娘们可否对你抱有一丝尊重和崇敬?
那些富商驴腿和权贵走狗们,可否对你有一丝谦让和善良?
向少侠,在你们这些侠仁义士以身殉道,向天证明时,挡在你们面前的,难道不正是这些你们为之奋战的「百姓」吗?”
殿内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禁锢了,香气不再流动,烛火也不再跳跃,所有的所有都安安静静伫立在原地。
“无论是紧那罗,魔罗,亦或是无天,甚至就是向少侠你,你们都有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实力高强到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认为自己可以救赎一切,你们难道不知道,天下不需要改变,天下也不需要救赎,天下只需要奴役和鞭笞。”
突然一个始料未及的变化,向问天身边的两个姑娘竟同时拿起匕首并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心脏,向问天和彩云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当场死亡。
而自始至终,斟酒的那位姑娘连一点儿涟漪都没有泛起,就像雕塑一般乖乖立在原地。
“你……杀了她们?”
“向少侠说笑了,在向少侠面前,谁人有胆量和能力杀人?”那声音好似在诉说着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她们只是自裁而已。”
“为什么?”
“是我命令她们这么做的。”那声音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而且接下来,我还要让剩下的那个姑娘这么做……”
话音刚落,就见斟酒女和刚才那两个女子一样也拿起了匕首,但这次向问天眼疾手快便阻挡了过去,可就在这时,斟酒女却忽然间临阵倒戈,居然朝着向问天刺了过来。
当然啦,向问天不会给她机会的,只是一个照面,他不仅立即夺下了匕首,而且还掐着脖子把对方控制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各种金杯银盏顿时跌落一地。
“冷静点,别被人蛊惑。”
虽在向问天的控制之下,但女子还在挣扎,于是在接下来不停的你来我往,你推我搡之间,彩云竟然率先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并撕心裂肺地大喊道:
“千素姐姐!”
原来这位姑娘就是彩云朝思暮想,不顾一切也要冒险前来相见的千素姑娘,直到这时,彩云才认出来那经过了精心打扮的千素。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彩云难以控制自己情绪地趴在两人一旁,眼泪早已水流奔涌,“千素姐姐,问天哥哥,她就是千素姐姐,她就是我的千素姐姐!”
本来一个发疯的女子就够向问天受得了,现在还加上了一个小屁孩儿,没办法,向问天只能一人一个镇静版本的大道通明掌,这下两人都老实了。
“你这是何意?”
“无意,只是我能而已。”那声音好似透露出了一种傲气和随意,“待救之人反而要刺杀于你,请问向少侠作何感想?”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千素姐姐……”
彩云抱着千素哭泣不停,在向问天和佛塔主人针锋相对间,这两个可怜的姑娘已然成为了他们斗争下的牺牲之物。
“感情是成大事之前最后的阻碍,向少侠,你是修道的,应该更明白这一点。”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我是小云、我是小云啊千素姐姐,你快醒醒啊千素姐姐……”
“向少侠,假使今天就算你救得了她们,那你又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在胸有成竹的气势下,那声音侃侃而谈道,“鄙人来告诉你,彩云或许会记住你一段时间,或许一天,或许一月,但之后你就会慢慢遗失在她的世界,她也会再次融入醉仙楼,与权贵相陪,和富商结交,风花雪月,莺莺燕燕,最后要么变成老鸨那样的悍妇,要么则被始乱终弃郁郁而死,这就是彩云的一生。”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你快醒醒啊……”
“向少侠,你我本就是同出一脉,现在又为何自相残杀?你又何必为了那些低贱之人而与我撕破脸面?
你对她们的善举犹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可真金白银和佳肴美酒却是真情实感,唾手可拿,既然如此,你何不与我合作,我们一起呼风唤雨,一起改天换地,甚至时机到了,我们还可以一起掌控天下。”
“掌控天下?”向问天问道,“就凭醉仙楼?”
“醉仙楼的斤两我自有定数,可向少侠若真是有意,那鄙人愿为向少侠引荐一个人。”
“谁?”
“藤原将军。”
一边的彩云还在哭诉亲人,这边的向问天却是心思频频。
“你见过他?”
“说来惭愧,鄙人还未有此幸,但向少侠果真有合作之意,那武田统领一定会大加封赏,到时凭借向少侠的本事,一定可以成为藤原将军的左膀右臂,甚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绝对地位。
只是……”
“需要我的投名状?”
眼看对方有所保留,向问天明心慧性道。
“向少侠果然天纵之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那……”向问天面无表情道,“需要什么?”
“向少侠不必多虑,只是彩云小姑娘的心脏而已。”那声音轻描淡写的样子犹如徐徐的微风吹动了纱帘,“我们必须得到向少侠的真心相待。”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你睁眼看看我啊,我是小云,我是小云……”
“向少侠,一边是空中楼阁的善举,一边是货真价实的金银,鄙人相信向少侠会做出合理的选择,退一步讲,即就是逍遥和自由,恐怕也不是什么轻浮之物,需要不少代价吧?
向少侠可曾达到辟谷之境?”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你醒醒啊,你看看我啊千素姐姐,你不要留下小云一个人千素姐姐……”
对方在等,向问天也在等。
对方在等向问天,可向问天又在等什么?
“向少侠有何顾虑?”
“敢问大人?”
“向少侠但说无妨。”
“彩云的心脏之后,小人是不是还得交出彩璇?”
“看来英雄还是难过美人关啊,”那声音了然于胸道,“向少侠青年才俊,血气方刚,理应有此艳遇,但鄙人保证,彩璇姑娘一定会安然无恙,将军只是为了惊虹剑的秘密而已,断然不会伤害伊人,甚至将军还准备在大成之后,举行向少侠和彩璇姑娘的大婚典礼,喜上加喜,普天同庆。”
上宾的极致招待,小人的终极幻想,礼下的最高承诺,眼前的真实感触,这一切完美得简直无与伦比。
话说所有人的梦想不正是如此吗?
如果能有机会走向那天下之巅,而代价仅仅只是一个小姑娘的心脏,或许还是一个愚昧无知,朽木不可雕也的躯壳,那么这样的选择会很难吗?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小云不能没有你啊千素姐姐,你快醒醒啊千素姐姐……”
而与之相对,彩云小姑娘那道不合时宜的哭声此刻反而倒是显得有些刺耳和多余了。
“向少侠,只要你加入我们,到时九州美食任你享,天下美女任你挑,珍奇玉器不计数,金银珠宝无量山。”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你醒醒啊……”
一边是极致的诱惑,一边却是小姑娘伤心的眼泪,向问天先是看了看那十二折迦楼罗金翅鸟立屏上的虚影,接着又看了看彩云……
忽然,他忍不住的笑出了声,还是大笑特笑的那种,不只是笑得自己前仰后翻,更是笑得烛火剧烈摇曳,四周一片鬼魅妖邪。
“向少侠何故发笑?”
但向问天并没有回应对方,依旧疯狂大笑。
至于向问天在笑什么?
哼,他笑那藤原少谋,他笑那声音无智!
向问天是修道的,修道就是要破妄,破知,修道就是要破除一切外在,潜心修炼,争取做到那精神圆满足够冲破肉体的禁锢。
向问天要什么?
哼,向问天要的,任何人都给不了。
因为向问天要的,是整个宇宙!
“千素姐姐,千素姐姐……”
向问天看向了彩云,恍惚间他好像也看到了她的未来,或许是那心肠狠毒,无所不用其极的老鸡婆,或许是被人抛弃,最后抑郁而终的可惜。
但一切不是还没有实现吗?
一切还不是没有到来吗?
只要结果还没有出现,那一切就都有可以改变的可能,就算退一万步来说,那向问天此生也算是尽力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但如果因此就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向问天是万万不可能接受的。
“向少侠……”
“藤原在哪儿?”
“想见藤原将军,向少侠必须拿出诚意。”
“诚意?”向问天轻蔑一笑,“老子愿意见他,就是对他最大的诚意,像藤原老贼这种以下犯上,不忠不义的狗贼,要是放在平常,连我向问天的法眼都入不了。”
局势瞬间冰冷,殿内就好像顷刻间从火山口来到了冰魄崖。
“向少侠……”
“废话少说,快告诉我藤原老贼在哪儿?否则我荡平你的醉仙楼。”
骤然间一道纯粹又凛冽的阳光色剑气,霸道十足地便撕碎了前方的立屏。
也就是这时,那声音的本来面目也终于出现在了向问天的眼前——
那是一个、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肉球!
是一个一眼望去,比向问天大了至少七八倍的臃肿肉球,形似大王蝴蝶结蛹前的幼虫,甚至对方的脸已经同肚皮和身体混为了一谈,五官就像漂浮的孤岛一样,踉踉跄跄地粘贴在皮肤表面。
如果不是旁边四个身段妖娆的波斯女子,恐怕肉球都无法固定要滚动一旁。
向问天都有些看呆了,更别提彩云。
“向问天,你可要想好了,敢忤逆将军……”
“将军?哼,什么狗屁将军,自封的好意思大言不惭?在我向问天眼里,保家卫国才是将军,守护百姓才是将军,仁爱天下才是真正的将军。
丑八怪,赶紧交代,浪费老子时间。”
醉仙楼的主人没有回应,只是两颗犹如煎鸡蛋般的眼睛在缓缓漂浮,一个朝向了右边海岸线,一个则是滑向了嘴边,一个犹如被暴晒后怦然裂开的西瓜嘴边。
“向问天,你会后悔的。”
“你也就剩下一张嘴皮子了。”
“那又怎样?整个醉仙楼不还是被我踩在了脚下,无数贱奴对我言听计从,各族美女任我呼来喝去,多少权贵子弟慕名而来,多少富商巨贾求之不得,我就是这醉仙楼独一无二的王。”
“井底之蛙,真是愚蠢且不自知,也难怪,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没见过多少世面,有这样的报复显而易见。”
“你说什么?”
向问天好像刺痛了对方的神经,肉球明显有些抽搐起来,宛如鼓包的馕饼,煎蛋似的眼睛也奋力争先的看着向问天。
但向问天并不在意,依旧是一副挑衅的样子:“我说你真是穷到骨子里了,听清楚了吗?”
肉球安静了,迟迟没有说话。
“这样的你,就算是看到寻常百姓,看到贫贱夫妻估计都能生出一桶气来,假如这对夫妻要是再颇有资产,估计你当场都能跳起脚来,五脏生火,六腑生烟,恨不得把对方茹毛饮血,碎尸万段,我说得对吧?”
肉球依旧没有说话,但鼓起的包却越来越大。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哦,对了,你肯定知道,你当然知道,否则你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玩弄人心,践踏人命,你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那穷到骨子里的……”
“你找死!”
突然,就在殿内烛火被惊灭的瞬间,向问天几乎同时和黑暗里的人快速交换了掌法和拳法,并且双方没有点到为止,而是不死不休地厮杀了起来。
“小云别动!”
向问天大喊一声,紧接着粘稠的黑暗里迅速便卷起了滔天的黑浪,对此向问天毫不畏惧,一招大道通明掌强势相迎。
“啊!问天哥哥!”
遽然一声尖叫,彩云被卷入到了无边黑暗。
“大道通明掌,有无相生!”
一掌既出火光现,四方俱燃莲花生。
此时此刻,殿内周边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这不仅使得诸多宝器毁于一旦,而且墙绘上那佛祖与无天的故事也在逐渐消弭,甚至还露出了无数得道高僧之舍利子堆砌而成的佛塔金身,上面已经幻化出了朵朵莲花。
这时,向问天看到了彩云和千素,她们已被两名波斯女子凶狠地控制在了醉仙楼主人的两侧。
而且,向问天还看到了那两个暹罗高手,一个白袍,一个红袍,就站在向问天前方的一左一右。
“向问天,你的确很厉害,我承认,但是这大道通明掌,究竟能不能通天彻地?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九层佛塔的顶层,离地远着呢,离天更是高不可攀。”
这似乎挽回了一些面子,醉仙楼主人高兴起来了,爆裂的西瓜嘴也扭曲成了笑形。
“放了她们。”
“放了她们?可以啊,没问题,但是我要你给我跪下,重重地叩响九个头。”
狠戾地盯着向问天,盯着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醉仙楼主人怒不可遏。
“就这么简单?只要扣九个头,你就放了她们?”
向问天倒是不在意,满不在乎的说道,可是他越如此,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就越咬牙切齿。
此时周边的烈火愈来愈大,佛塔上的莲花也愈来愈多,愈来愈清晰。
“堂堂的醉仙楼主人,居然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用孩子和女人来威胁我?”
“你以为我是靠着什么才能坐上今天的地位,向问天,你真以为自己靠着大道通明掌就能横行天下,你太天真了向问天,你简直愚不可及。”
“或许吧,或许我向问天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相信仁,我相信义,我相信道,我也相信爱。”
向问天的阳光色真气开始奔涌而出,剧烈环绕在身边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太阳。
见状,两名暹罗高手也是严阵以待,纷纷脱下了自己的战袍:
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六边形的黑色小孔,里面住满了密密麻麻的杀人蜂;
而另一个人的身子,则完全是由长着小翅膀的无数孑孓组合而成。
“爱?哼……”
那肉球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想不到令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冷面魔君,竟然像个老娘们一样,谈起了情,说起了爱?”
“你以为爱是什么?”
虽然肉球愚钝感觉不到,但向问天此时此刻的气势却令两名暹罗高手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即就是旁边侍候的四名女子,现在都有些心慌气短。
“天下大乱,妖孽肆起,阴谋盛行,诡术无边,但即就是如此,我依然有幸见识过那种纯粹而不含任何污秽的东西……”
(“混小子,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还不如我的大道通明掌实在。”
大疆古庙的空陀和尚,也就是老韩头笑了笑,然后说:“「爱」什么用也没有,既不能让你增强功力,也不能让你富贵天下,权倾朝野,更不能让你绝处逢生,死里逃生……”
“老韩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既然没用,那还说它干什么?”
“但是……「爱」能让你涅盘,重生。”)
向问天不懂,但老韩头并不在意,反而带着他走南闯北,山上地下,他们去过了边塞,看过了那些守卫疆土的将士,他们也去过山寇巢穴,见识过那些坚守正义的侠士,甚至他们还经历过元妖王的屠城,那一次向问天身受重伤,要不是老韩头背着他五天四夜,要不是小姜没日没夜的救命,他向问天估计早就化为黄土,坟头草都不知道长了多高。
所以,他明白了「爱」!
也明白了包容和平等!
如今再看到那鬼怪妖邪如此为祸世间,向问天杀心骤起。
“受了点委屈就怨天尤人,受了点磨难就化身魔邪,就好像生活所迫是你们的免死金牌一样。
但是你知不知道,有的人即使身处无边炼狱,也依旧背着天下在踽踽而行!
君子六剑,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这是一道简直无法用世间上任何言辞形容的超级剑气,它不仅瞬间便击杀了两名暹罗高手和四名妖邪女子,无论是杀人蜂还是小翅孑孓,统统烟消云散,而且由于它的威能过大,甚至还影响到了整座佛塔。
只见此时此刻,在佛塔外面还处于醉生梦死,欢歌笑语时,突然之间,那比佛塔本身金光还耀眼万丈的剑气不仅霸道地冲破了禁锢,佛塔出现了多道裂缝,甚至就连表层都出现了像蜿蜒的蛇一般曲折离奇的缝隙,从二层一直延续到六层,有充溢的剑气直冲苍穹。
所有人都看到了,醉仙楼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无论是那个能说会道的百变星君,还是那些忙忙碌碌的女侍,无论是耶律勇,还是陈星野或者陇川俊人,所有人都看到了。
即就是远在醉仙楼之外,此刻正站在屋顶上认真观察前者状况的驿馆馆长,他也看到了。
如今馆长已经换上了黑磷盔甲,手持神威朔风枪,面色舒展,眼尾收缩。
“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将军,你的意志永远也不会消亡的。”
看着那冲天剑气,馆长如释重负道。
“大人,属下已集结完毕。”
听到了身后半跪请命的声音,馆长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便眼神坚定,杀气腾腾道:
“出发!”
“是!”
悄无声息的黑夜里,瞬间暗流涌动起来。
与此同时,佛塔主人也彻底慌了,因为他的秘密已经完全暴露在了众人和向问天的面前,原来每一层佛塔的金身里都圈养着无数女子,她们被铁链和铐子粗鲁野蛮地禁锢在此。
“向、向问天,向问天!”
佛塔主人已经彻底慌了,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你找死,你这是找死,向问天,你找死,你找死,你这是找死,向问天,你一定会死得很惨,你一定会死得很惨,向问天,你死定了,藤原将军不会放过你的,藤原将军一定会杀了你,向问天,你这是在找死!”
“哼,能除掉我的话,那就试试看吧。”
殿内已经火光冲天,塔身佛莲突显,再加上舍利子诸法空相的无数佛语低吟,很显然,这里已经穷途末路,道尽涂殚。
“对了,念你招待一场,我最后再好心告诉你一句……”
“什么?”
“那酒不错,哈哈哈……”
佛塔主人愣住了,死死地盯着向问天。
“大道通明掌,六合幻生!”
众目睽睽之下,佛塔开始如沙砾般层层崩塌,而且还远远不止如此,因为那镶嵌在佛塔上的无数舍利子此时也一一幻化了出来。
它们包裹了那些被圈养的女子,保护着她们离开了崩塌中的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