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凝聚,狂风呼啸,天空眼看着要下雨了。
韩夜从泥泞里爬起身来,奋不顾身跑到张括身边,因为被九婴折腾过一番,有些虚弱,他一个趔趄又摔在泥里头,摔成了个泥人。
他再度爬起,抹去脸上的污泥,急忙去抓张括的手臂,发现这张括所受之伤极重,全身上下都是窟窿,鲜血汩汩流淌,将方圆丈许的泥泞化作鲜红一片。
韩夜手足无措,按住张括的伤口,急问:“你、你怎么样了?”
张括勉强睁开眼来,声音有气无力:“没怎么样……只是要去见真阎王了……”
虽然张括这话说得略带诙谐,但韩夜笑不起来。
什么见真阎王?
那就是要死了。
一想到竟然是这个曾经杀人如麻的魔头,以性命相救,韩夜的眸子里就泛起一阵水雾,他心急地对张括道:“那、那你快用真气治伤啊!”
韩夜不知道的是,如果张括不用尽全身的真气和精元使出那舍命一击,那么张括确实能施展玄元真气救自己,起码能止点血。
当然,也仅仅是止点血。
玄元真气并无起死回生之功效。
“没用了……”张括咳了两声,嘴角涌出血来,他见韩夜还活着,面色欣慰地道:“你见过流这么多血……还不死的人吗?”
忽然有那么一会儿,韩夜脑子里一阵晕眩,他不明白这算什么感觉,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在没有遇到张括之前,韩夜曾用张括那“索命阎王”的名号吓唬过妹妹韩玉,还反复对司徒云梦说索命阎王不是个好人。
他也是唾弃和误解张括的人之一。
他还把自己对张括的误解毫不避讳、添油加醋地传播给别人。
但韩夜确实还小,看待问题往往浮于表面。
经过长期和张括相处,韩夜发现张括虽然坏,但有些武林人士比他更坏!
其实,武林之风不正的源头,不在张括。
至少,鸣剑堂的司徒伯伯,或许也未见得多正大光明。
八卦门的陈耀海老奸巨猾。
还有那个玉泉,竟然潜藏在鸣剑堂中,城府极深,十分可怕。
相比之下。
眼前,这个带他吃烤肉、教他武功、授他心法、一路保护、一路照顾、最终为他而死的“索命阎王”张括,反而是真实的、值得尊重的!
而现在,张括要走了。
韩夜在哭,没有哭出声,他只是静静流泪。
千丝万缕的情感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跪下,跪在了这个仅仅相处十数天的“魔头”面前。
张括依旧躺着,略有一丝惊讶,片刻之后他定下心来,皱眉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这么没用。”
韩夜哭得更厉害,终究是哭出声了,且声音愈见不稳,他憋不住喊了一声:
“师父……!”
张括眼睛略为张大,甚至难以置信:“你、你叫我什么?”
既然已经喊出口了,韩夜也不避讳了,他坚定地又喊了一声:
“师父!”
张括很欣慰。
他没有告诉韩夜的是,蜀山玄元真气从不外传,当他决定传授给韩夜这门心法的时候,他已经拿韩夜当徒弟了。
很早很早以前就是。
他只是不忍韩夜好好一个少年,今后要背负“索命阎王之徒”的骂名。
因此从来没奢求韩夜喊这么一声“师父”。
“好……好徒弟……”张括闻言,展颜道:“小鬼……再、再叫我一声师父好吗?”
“师父——!!”
前后三声“师父”,韩夜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倒在张括染血的胸襟里,放声哭道:“呜呜呜!师父——!除了爹娘云梦,你这就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
张括哭笑不得,觉得韩夜真的还是个孩子,虽然幼稚,但也真挚。
“傻徒弟……”
张括疼惜地把手轻搭在韩夜背上,想抚摸却使不上劲,只好口中宽慰道:“人啊……总免不了死……或许,我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救你一命……”
韩夜哭出声以后,越哭越起劲了。
张括见他泣不成声,想起他以后很多事都要一个人面对了,又像一个父亲一般怒斥道:“哭、哭哭哭……!就知道哭!”
“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轻易落泪!信不信我抽死你!小混蛋!”
“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韩夜听着,死命收鼻子,下嘴唇紧紧咬着上嘴唇,依然止不住抽泣,只好用沾满鲜血污泥的手去抹脸上的泪,血泥与泪在脸上化作一片。
原本张括还想过,万一鸣剑堂不再接受韩夜这个小家伙,干脆就带着一起结伴闯天涯,也挺好。
尽管韩风爱子如命、定然不允。
但张括也没有亲人,自从师父离世后,徒弟韩夜便是唯一的亲人。
韩夜如果过得好,他不去打扰。
韩夜如果过得不好,他宁可与整个鸣剑堂为敌,也要带韩夜去往远方!
这,或许就是做师父的感觉吧!
你若安好,我当欣慰;
你若不好,师门常开。
可惜,张括没办法送韩夜回鸣剑堂了。
张括惋惜地抚摸着韩夜的头,就像大多数师父疼爱弟子一样,他道:“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最高兴的就是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平时对你严厉了点……不要怪师父……”
韩夜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不怪!我不怪——!”
张括颇感慰藉,叮嘱道:“徒弟……我身上的酒袋、银两……还有那把剑……你以后就带在身上吧”
“记住……!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韩夜使劲地点了下头,说:“师父,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要交代的事感觉快交代完了,张括感觉眼睛发亮,看什么东西都清楚了许多,说话声音也宏亮了,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或许,这就是别人口里常说的——回光返照?
张括凝重地看着韩夜,道:“今后不要对别人说,我是你师父!”
韩夜一惊,错愕地问:“可是,为什么……?”
张括略带愁容,说:“别问!我叫你这么做……自有道理!”
其实,韩夜虽然还小,但猜也猜得到,张括是担心他小小年纪背负太多,担子太重。
“索命阎王之徒”这名号,不是人人都能背负得起的。
张括希望韩夜以后好好活下去。
但韩夜拼命摇头,垂泪喊道:“师父,你教我功夫,救我性命,这辈子我都把你当做我的师父!到哪里我都要和他们说你是我师父!!”
“你这蠢……(货)!”
张括大怒,觉得韩夜这时候又笨得要死了,忍不住就想给他一记耳光,但手伸出去,看到韩夜紧闭眼睛等着挨打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改为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罢了,师父要走了,也管不了你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说到这里,张括突然能理解长空当年对自己的心情了。
确实啊,徒弟大了,人也犟了,难道师父能一直陪着带着吗?
而韩夜这次却没说什么,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张括感觉视线已十分模糊,迷蒙中眼前的小男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秀男子。
男子身穿天蓝道袍,腰挂浅蓝宝剑,正对着张括,眉目清朗,风姿俊逸,清瘦中带着一丝豪放不羁,长发随风飘动、衣衫猎猎作响。
张括认得,那正是他授业恩师、已故蜀山弟子——长空!
明明刚才是韩夜,怎么现在会变成长空?
不。
应该说,长空落幕是寒夜。
张括恍然大悟、后知后觉!
他将脑海里最近所有的经历扫过一遍后,惊讶发现:
韩夜就是长空转世。
啊……!不奇怪了!
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怪不得张括那么想教韩夜武功。
怪不得韩夜说的话张括莫名地很是在意。
又怪不得韩夜叫张括不要随意杀人,张括渐渐就接受了。
前世之因,今世之果。
师徒轮回,方得解脱。
在张括教韩夜心法武功的同时,张括就应该想到,其实是他师父长空转世为人,在矫正他的道德、助他悔过!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或许玉泉并没有撒谎,玉泉说长空留了一件东西在鸣剑堂,并不是什么物事,而是他自己的转世,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清秀少年。
只要把他带出来,这一世孽障,至此方休。
张括虽然想了很多,但其实时间很短暂,他听到了韩夜喊他的声音:
“师父!”
一阵白光闪过,张括被韩夜唤回了现实。
张括看了看韩夜,黑面上充满了感激、悔恨、憧憬,他用力地摸了摸韩夜的小脸蛋,满是茧子的手弄得韩夜脸上一阵火辣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张括望着一脸懵懂的韩夜,他觉得,“韩夜是长空转世”的这个秘密,就留待徒弟慢慢长大、慢慢去发现吧。
所以张括交代道:“小鬼,我要走了,要去鬼界领罚了……这些天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练……尤其是剑术和真气,万不可荒废……!”
“嗯!嗯!”韩夜紧闭清眸点头道:“我听你的师父,我一定听你的!”
张括声音又变得虚无乏力,他惨淡笑着,说出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段话:
“师父坚信……”
“有朝一日……”
“你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该走了。
再无牵挂,再无遗憾。
张括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曾经杀人无数的“魔头”,为救一个小孩而死。
但他无怨、无悔……
……
……
……
韩夜脑袋里一阵轰鸣,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但张括的身躯却是冰凉透顶,张括的鼻子里也再没呼出过一丝气。
他死了。
“师父……”
韩夜使劲闭上眼,想关住泪水。
可他就是不争气!
就是关不住!!
“师——!父——!!”
韩夜抱着张括的尸身,冲着老天爷仰颈大喊着,喊声悲痛欲绝。
老天爷又回应他了。
“轰隆隆。”
天空响了几个闷雷。
接着,倾盆大雨随之而来。
大雨,将土壤淋得泥泞,将夜空淋得阴沉,将人心淋得沮丧。
韩夜万分沮丧,他觉得自己很弱小。
他既不能一剑诛仙,斩杀九婴,令张括好好活着!
也不能一手遮天,不让这些雨把师父的遗体淋湿!
他什么也做不了!
韩夜抱着师父的遗体,可他那瘦小的身躯连帮师父遮雨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放声痛哭,哭声悠长凄切,响彻了整个山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师父又湿又污的身躯,突然想起要好生埋葬。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韩夜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用手挖起坑来。
当双手被泥石刮得鲜血淋漓时,他终于挖好一个大坑。
待取下张括身上所有遗物,他使出吃奶的劲,终于把张括拖到了坑里。
看着张括的身体一点点地被自己埋掉,韩夜心里虽难过,却不再迟疑。
他走到不远处拾起掉落的龙泉剑和剑鞘,然后找了一棵小树,削下一段木,在木上歪七扭八地刻了几个字——“师父张括之墓”,把它插在坟头。
湿漉漉、脏兮兮的韩夜跪在墓前,任凭雨打风吹,心中伤痛却一点也没有消减的迹象。
他用手抚摸着张括留给他的那个酒袋,观察着上面烛龙的纹路,脑中又闪过师父曾说过的话。
……
“小鬼,这你就不懂了吧?酒可是好东西啊!只要有了它,任何烦恼、恐惧、伤心、忧愁,都会离你而去。”
……
难道这世间,独自一人的悲伤,惟有酒能消除了?
韩夜别无他法。
他收了收鼻子,忍住泪水,打开酒塞喝了口酒,呛了几下。
但他并未因此停滞,而是继续喝张括留下的那袋酒,不然他会难受到当场就昏过去。
可能有点喝得过猛,不久,韩夜觉得全身发热,意识也有些飘飘然。
“我、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呢!啊嗝!”
韩夜晕乎乎看着坟头,打了个酒嗝,道:“我知道你不是好人!但你对别人不好,对我却很好……本来还、还打算帮你做个好人的……可惜……可惜……”
彷徨之间,韩夜好像看见张括从坟中飘了出来,向他微笑,然后转身飞向天边。
韩夜没觉得很阴森、也没觉得很诡异。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伸手想去拉回张括,不料失去平衡,又一次摔倒在地,这一摔他再没能爬起来,他感觉自己头好晕,意识,也渐渐远去……
在韩夜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还有一个物事在关心着他。
就是司徒云梦送他的那个白色玉坠。
韩夜胸前的玉坠里,涌出一股白色暖气,暖气带着芬芳将韩夜身躯紧紧包围。
很温暖,很舒服。
风风雨雨被隔绝在外,蛇虫鼠蚁也无法近身,但韩夜却浑然不觉。
他早就醉得呼呼大睡过去,在玉坠默默守护下,安稳地度过了那艰难一夜。
翌日清早。
“唔……”
韩夜摸了摸沉重的头,缓缓坐起身,山林笼罩在阴云下,潮腐空气令人烦闷。
韩夜看了看手里的酒袋,还以为是那酒让他安度一夜,展眉心道:“师父说得对,酒确实是好东西,喝了酒舒服多了,以后心情不好就喝它吧。”
韩夜从泥泞中爬起身,把所有遗物都收好,酒袋系在腰间,龙泉剑背到身后,然后跪在张括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
“师父,我要走了……其实,并不是不能回头啊,如果可以,我会试着让大家都理解你、认可你的,等着吧,我会回来再看你的。”
韩夜出神看着坟墓,良久站起身,转头走出四五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坟头。
“去吧!师父坚信,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韩夜仿佛看到张括在冲他微笑。
终于,他鼓起勇气离开,阴夏沉闷得令人窒息,不知何时却又刮起一阵萧瑟的风。
说是风萧瑟,却似人萧瑟。
韩夜渐行渐远,每一步都那么寂冷,每一步都那么沉重……
转眼便是两个月,韩夜一直认为自己不能独自回鸣剑堂,但真正到了要一个人回去的时候,磕磕绊绊,兜兜转转,他还是凭着自己的惊人记性和适应能力,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
当时江湖之事都是口口相传,不比蜀山有御剑飞行这等神通、传递消息很快,而似乎,鸣剑堂也不愿意把韩风夫妇惨死的事到处声张。
所以,回来路上,韩夜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韩风已死。
他站在鸣剑堂的外墙下,心道:“我一定要把事情都对爹说清楚。”
做了一番思想准备,韩夜笃定决心,翻墙而入。
进到鸣剑堂已是深夜,韩夜凭借高人一等的身法窜到了东苑外头,加上他还小,个子不高,寻常人极难察觉到他。
此时此刻,月下的东苑,再也没了往日的温馨,变得那么死气沉沉。
虽然这曾是自己的家,韩夜却总觉得气氛不对,他小心翼翼地翻到墙上,借着月光,看到院子里的屋子都无比昏暗。
只有正堂前方的院落里立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披着黑袍,身形消瘦,另一个穿着夜行衣,外观略为臃肿。
韩夜皱眉凝神思考,心里头愈加不安。
“自从韩家满门被屠,这里也没什么人来了,果然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黑袍人背对夜行衣男子道:“只是委屈了韩副堂主,让他一家惨死,他若不死,你我寝食难安呐。”
爹爹死了?
不!一家惨死!
爹、娘和小玉都死了?!
韩夜听了这话如遭五雷轰顶,他捂着嘴巴,眼泪在眶里打转,本来想冲出去质问这黑袍人,但细细一想,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韩夜比起韩玉,那就能沉得住气多了。
韩夜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他愈发稳重,在做任何事之前,往往会先想清楚再行动,绝不会一边想一边就冲出去。
他沉住气偷偷地哭,尽量不让人察觉到声动。
他的哭声、他的动作,比四周的风吹叶动之声,还要细微。
所以黑袍人和黑衣人都未曾察觉。
夜行衣男子点头道:“韩风死了多好,只可惜那个小崽子被索命阎王掳走,不然就一网打尽了……道长,你且在此好好修炼,有我的照应你会比较安全,但也别出面太多,免得再被蜀山那群老道察觉。”
“所言甚是。”黑袍人翘首冷月,露出狡黠目光,道:“蜀山的仇,我早晚要报,不是不报,火候未到!待我练成吸魄大法,便是他们死期!”
韩夜含泪咬牙,心想,该死的是你们!可恨的老贼!合谋害我爹娘,早晚有天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黑袍人当然听不到韩夜的心声,他略作沉思,对夜行衣男子道:“虽说张括掳走了韩夜小儿,但我察言观色,这厮倒有点良知,未必会杀死韩夜,为防万一,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夜行衣男子哈哈大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道:“韩夜要是和索命阎王一伙,我们可以顺势号召武林人士追杀他,他说的话也就再没人信了,如果他敢回来,哼哼,我不会心慈手软!”
韩夜闻言心头一寒,庆幸自己还没投奔司徒胜和纪云,他又凝神听那黑袍人嘿嘿一笑道:“现在整个鸣剑堂大多数的人都在我等掌控之下,虽然有极个别老顽固暂不宜撕破脸皮,但要在这里杀死一个小孩,太容易了!”
韩夜心里十分清楚,眼前这二人便是杀害他全家的凶手,但他俩既然能杀死武功高强的爹爹,显然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远远不够报仇。
于是他悄声从墙上翻下来,握拳暗暗心道:“看这二人身形模样,一个恐怕就是玉泉老贼,还有一个很熟悉,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但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还是先走为妙。”
韩夜决定,他定要好好练武,等变得更强,再回这里给爹娘和妹妹报仇!
翻下墙以后,韩夜准备离开,突然脑中电光一闪:万一这两个坏人没走远,他却随意活动、不慎被发现,又如何是好?
他若死了,谁来替爹娘报仇?!
韩夜很快冷静下来,心也冷了下来,蜷缩在墙角默不作声。
月亮不知何时也变得暗淡了。
寂夜无光,晦暗异常。
韩夜伸出手来,连自己的五指也瞧不清楚。
这时,东苑外墙旁的一颗枯树上,有只乌鸦正停在树梢上啼叫,似乎在哭泣、也似乎在嘲笑,把这夜,变得更加悲凉。
经历了两个月在外流浪,再回到这鸣剑堂,巨大的落差令韩夜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家了。
黑夜反而更令韩夜感觉亲切,因为它诚实,它会告诉韩夜,你已经一无所有。
黑夜反而更令韩夜感觉心安,因为任何可怕事物都只源于心中幻象,而此时此刻的韩夜,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只是,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韩夜格外迷茫。
没了师父的陪伴,没了爹的教诲,没了娘的疼爱,没了妹妹的关心,韩夜心头仿佛空了大片。
他抹去眼角的泪花,发觉胸前正发出淡淡微光,而当他把手放到胸膛、触到那枚白色玉坠时,白玉微光却渐渐清晰明亮。
“云梦!”
韩夜如梦方醒,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他唯一的依靠,青山许约,私定终生!
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经历绝望时,再看到那一束光,他往往是充满憧憬和希望的,他坚信:誓言不变,伊人仍在!
眼看着四周没动静了,黑衣人肯定也走远了,韩夜终于站起身,毅然决然跑到北苑,翻过红墙,来到院内檐外的花丛中。
庆幸,她还在,梦还在。
韩夜看到司徒云梦此刻正坐于亭内看书,白色裙摆随风飘荡,恰如一朵俏丽白兰,他感到身心舒畅,如果鸣剑堂还有一个家,那它应该只存在于这里!
韩夜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彷如苦海中寻到一叶扁舟,从花丛里冲了出来,上去一把抱住司徒云梦。
这一抱劲用得特别大,加之习武已久,差点没把司徒云梦骨头都抱散架。
“云梦!我好想你——!!”
司徒云梦任由他抱住,惊得双眸失色,呼呼喘息,书也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来不及捡。
当她终于反应过来,便把下巴靠在韩夜肩膀上,柔声道:“你、你好大的劲啊!轻、轻点行吗?”
但她没有任何反抗,因为,她也很想她的阿夜。
“是是是!我太激动啦。”
韩夜松了点劲儿,司徒云梦却又急忙从他怀里挣脱开来,韩夜不明所以,以为她要跑,慌忙道:“你干嘛!”
司徒云梦不说话,泪水盈眶,用素袖擦去他额头上的尘土,抚摸着他的脸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就在眼前,突然就还了他一个拥抱,激动地一叠声说道:“阿夜回来啦!我的阿夜回来啦!”
这司徒云梦的劲儿也不小!
韩夜心里叫苦,但马上,喜悦就盖过了这些苦闷,他对司徒云梦道:“谢谢你还在等我!你知道吗?我爹娘和妹妹都被人害死了,我……!”
“嗯嗯,知道的。放心放心,我以后都会陪着你的!以后都会陪着你的!”司徒云梦抚摸着韩夜的背,怜惜地道:“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你去哪,我去哪。”
“嗯!”一想到能带着青梅竹马浪迹江湖,韩夜心情无比激动,他松开怀抱,牵着司徒云梦的手道:“云梦,那我们先一起去化解师父的恩怨吧,有你陪着我,我什么也不怕啦。”
“好啊!”司徒云梦笑靥如花,问道:“对了,你师父是谁?二叔吗?”
韩夜摸了摸头,道:“就是索命阎王啦,嘿嘿!”
韩夜太过高兴,没注意到司徒云梦听到“索命阎王”这四个字的时候,面色变得非常难看,眉毛紧紧拧着不松开。
“阿夜。”司徒云梦叹了口气,收回手去,郑重地对韩夜道:“为什么要认他做师父?是你告诉我的啊,他生性残暴、杀人如麻,他是个大坏蛋!”
“哎呀!”韩夜跑回去又牵司徒云梦的手,解释道:“他对我很好的,他也有苦衷的啦。”
“什么苦衷?!”
司徒云梦声音愈发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怒道:“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吗?让你在外头灰头土脸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阿夜!你好不容易能回来,不要再跟他走了好吗?”
韩夜没想到,青梅竹马的小云梦会变得这么激动,他慌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他已经死了啊!”
一听说恶人死了,司徒云梦想都没想,把连日来的孤寂与苦闷,一股脑都发泄在索命阎王身上,脱口而出:
“死得好!罪有应得!”
话还没说完,韩夜握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冷声问司徒云梦:“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死得……(好)!”
司徒云梦差点又要骂一次,见韩夜表情变得可怕,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
韩夜摇摇头,心灰意冷地道:“因为他是我师父。”
司徒云梦觉得韩夜当真有病,甚至于神志不清了,她忍不住口里赌气道:“要是你非得认这个师父,我就不让你带我走了!!”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过,家破人亡的韩夜会是多么痛苦?
但她隐隐感觉到,她的心很痛,很后悔。
她沉默了,或许她应该展开怀抱去包容韩夜,但她莫名其妙地矜持住了,迟疑了片刻。
就是那片刻,韩夜的心冷到了极点,也瞬间惊醒:或许,司徒云梦并不那么希望被自己带走。
毕竟,司徒云梦还有个爱她的爹,毕竟司徒云梦还是鸣剑堂堂主的女儿!
而韩夜,已经没爹没娘、失去至亲。
那些坏人只会把韩家独苗斩草除根,有可能去动司徒云梦吗?
不会!
而自己,明明喜欢着司徒云梦,有必要把她拽进泥潭吗?
没有!
因此,虽然只有片刻沉默,韩夜想清楚了。
“好……!”
韩夜打破沉默,冷冷地道:“我一个人走。”
韩夜这冰冷的语气和话语,让司徒云梦也心凉到了极点。
见司徒云梦不说话,韩夜故作淡然地道:“我想通了,也长大了。云梦,你是千金小姐,原本就不必跟着我受苦。”
见司徒云梦低着头,右手紧紧抓着衣襟,韩夜又道:“你知道吗?自师父死后,回来路上一路荆棘、一路泥泞,我唯一想的就是,我要带你走!”
司徒云梦顾念起和韩夜的点点滴滴,心想:“那你带我走啊!就算索命阎王再讨厌,我也跟你走了!不管了!”
可终究,她又没能说出口,憋在了心里。
韩夜自顾自地说道:“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你就像一朵白色的蔷薇,永远那么美丽、一尘不染,我不愿意你跟着我去遭遇那些荆棘、泥泞。”
司徒云梦听着听着,心里想的却是——她愿意!
韩夜见她还不说话,只当她默认了,仰望苍穹,冷冷一笑,道:“是啊……说什么要我带你走,其实你只是自己想跑到外面去玩,看看外面的世界……”
说着说着,韩夜看向司徒云梦,见她柳眉低耸、眼眶红润,实在不忍再看,低下头道:“外面的世界我看过了,太苦、太危险,不适合你,你就好好留在鸣剑堂吧。”
司徒云梦闻言,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在此之前,韩夜与司徒云梦从未吵过架,在韩夜心目中,自己说的任何事司徒云梦都会同意、答允,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步田地。
但他心里隐隐闪过一丝心疼的感觉,觉得就这么离开一定会非常遗憾,于是长舒了口气,问道:“云梦,你这么说我师父你觉得对吗?”
这就是男人,看似冷静,实则混蛋。
他们并不会考虑到,吵架还没结束,女人情绪还在,这时候他们说出那句似乎是自己让了一步的话,其实很让对方窝火!
“你这个大混蛋——!!!”
司徒云梦已经不能够回答韩夜的任何话了,捡起地上的书,狠狠朝韩夜扔了过去,砸到了他脸上,骂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
“如你所愿!”韩夜大声说着气话,踢了一脚地上的书,背朝司徒云梦,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离开了北苑。
司徒云梦虽然不能理解韩夜,但也已渐渐恢复平静,望着他渐行渐远,黯然心想:“阿夜,你今天真的太过分了,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啊,一直都喜欢你……罢了,我现在确实什么都不会,说不定会拖累你,你去吧,我等你想通了回来找我。”
这般想着,她便转身离开了亭子。
韩夜走了几步,气也消了些,又有些后悔刚才说话太重,边走边转头去看司徒云梦,却见她已经背对自己离开,怅然心道:“唉,算了,我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要你陪我去化解师父的恩怨干嘛……或许,我就不应该来找你。”
一想到东苑里那可怕的两个仇人,万一,其中一个仇人就是司徒胜呢?
是司徒云梦的爹爹?他韩夜又该怎么办?
韩夜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逗留在北苑,于是握紧拳头,化作一道深蓝孤影离开北苑,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令他今后依然魂牵梦萦的地方。
韩夜离去后,司徒云梦能从玉坠感受到他的离开,心头无比失落,却仍然双手紧握于胸前,含泪心道:“玉坠啊玉坠,请替我保护好阿夜,拜托了。”
冰冷月光下,韩夜颓丧地低着头,听不到司徒云梦的心声,亦不知这次离开会有多久。
他难过地喝着酒袋里的酒,回头看了一眼那住了十几年的鸣剑堂,千万种哀愁涌上心头。
“我偶尔会回来偷偷看你的,你就好好待在鸣剑堂吧,云梦!”
韩夜满怀着思念,背负龙泉,远走他方。
《独剑行·浪迹天涯》
叹孤夜,冷剑如霜,血海深仇誓不忘。飘蓬飞絮,雨蒙蒙,难掩过往。
思旧梦,愁伤断肠,青山柔情今何方?寂月流云,风萧萧,莫笑痴狂。
——临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