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客来楼不远的一处饭馆里,张括和韩夜正在吃着午餐。
“哈!”韩夜喝完锅子里最后的一口清炖羊肉,放下筷子勺子,摸了摸发胀的小肚子问道:“吃完后我们去哪?”
张括若有所思地望了韩夜一眼,用筷子去夹剩下的小菜,淡然道:“送你回家。”
回家?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韩夜怔住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用难以置信地眼光望着索命阎王道:“真的?”
索命阎王微微颔首。
一想到可以很快回家,韩夜终归是心情舒畅的,他隔着衣襟摸着胸前的玉坠,面上掩不住喜悦,又带着一丝不舍。
不舍,当然是因为,这就意味着他要离开张括了。
张括则心想:“小鬼,如今武林之中想取我性命之人比比皆是,把你送回鸣剑堂,让司徒胜、韩风他们保护你,总比呆在我身边要好。”
张括的担心并非多余,他仇家甚多,韩夜早晚有一天会受牵连,为保全韩夜,似乎送回鸣剑堂是最好的办法。
他仰头喝了一口袋中酒,起身道:“吃饱了就出发,今日还要赶很长的路!”
说罢,他把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提剑就往店外走去。
“喂,又不等我!”
韩夜刚回过神,张括已大步流星出了店门,他也只好急急忙忙跟去。
正午时分,街上自然热闹,韩夜跟着张括在人群中穿梭,几次险些跟丢。
兴许是担心韩夜会迷失在人群里,张括只得回头抓住韩夜的手,然后领着他赶路。
赶了大约一刻时间的路,街上之人渐渐稀少,张括带着韩夜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突然感觉有人在他肩头上轻轻撞了一下,接着便听到“哎呀”一声,一个穿着邋遢的青年一屁股坐到地上。
张括觉得奇怪:自己身体再怎么健硕,刚才的力道也不至于把那人撞倒吧?
不过,更离谱的事马上来了,青年往地上一坐后,突然又来了四五人,个个穿得吊儿郎当,看上去就是一群市井无赖,他们故作关心地问地上那人:“老大,你怎么样了?”
“哎哟~!”坐在地上的人甩着自己右臂,看向张括道:“我的手被他撞折了。”
这话真叫一个可笑,张括立马便知这伙人要敲他竹杠。
果不其然,接下来一个无赖搀扶着“受伤”青年,其他几人则走到张括面前又推又搡地叫他赔钱。
“哼!一群蠢货!”
张括杀念已动,但他没忘记对韩夜的承诺,因而不想搭理这伙泼皮,拉着韩夜的手就要走。
泼皮们哪里肯依?
有的拽着张括的手,有的揪住张括的衣领,极尽泼皮之能事。
张括这下可恼了,皱着眉头,眼中凶光渐盛,他右手松开韩夜,继而缓缓探向腰间的龙泉剑,心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们找死也怨不得我!”
眼看张括要拔剑,一场血光之灾难免,正当此时,韩夜却抓住了他的手,一脸不悦地摇头,仿佛在说: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望着韩夜那澄澈的双眼,张括终于一咬牙,身上猝然发出玄元真气,将那几个泼皮推了出去。
是啊,这伙人水平这么差,根本不值得自己出剑杀他们!
有时候,这小鬼也是对的。
张括凶狠地望着那伙人,震慑道:“下次再让爷爷看到你们干这种泼皮勾当,定不饶你们性命,滚!!”
这一声吼出去,泼皮们的胆子都被吓破了。
他们大多欺善怕恶,一见对方有这能耐,谁还敢惹?
于是,带头的那个“受伤”青年率先溜了,跑得比其他人不知快多少,剩下的人也是脚底抹油、落荒而逃。
或许是平日里受够了这些无赖的窝囊气,人们见张括把泼皮们吓跑,纷纷拍手叫好,只道:“好汉啊!大侠啊!”
张括从小就很少尝过被众人夸的滋味。
这一被夸起来,他的黑脸上竟然还泛起一丝丝红晕。
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了,赶紧拉着韩夜道:“走了。”
然后二人在淳朴居民的目光下,快步出了邯郸。
尽管被夸得不舒服,但事后回味起来,张括觉得还挺有意思。
他看了看被自己牵着的韩夜,心里想的却是,这孩子当真有一颗赤子之心。
表面上看起来,张括在教韩夜武功,实际上,韩夜也在感染着张括,令他逐渐变得善良。
这感觉,很微妙,但很好。
张括渐渐接受了。
出来走了两个多时辰,天渐渐暗了下来,此时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恐有大雨将临。
林子里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落叶四处飘扬,风中伴着一些潮湿的怪味,韩夜以手掩面紧跟着张括,不忘问道:“喂,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一会儿了,我饿了,腿也有点酸。”
张括四下察看,不悦地道:“小鬼,没看天就快下雨了吗?如果不想被淋成落汤鸡的话,最好在我找到避雨之所前闭上你的嘴巴!”
“哦。”韩夜失望地应了一声,准备跟着张括继续前行,忽然瞟到了远方的一处草丛,草丛随风而动,隐约露出了被它所掩盖的山洞。
“喂。”韩夜扯了扯张括的衣角,指着远处的草丛,问:“那里好像有个山洞啊。”
张括顺着韩夜手指的地方仔细一看,发现草丛后三四十步远处果然有个山洞,先前由于被草木遮住所以未曾留意到。
于是,他拉着韩夜穿过草丛,进到山洞里,这山洞比起上次那个稍稍宽敞一些,洞中的空气带着一丝潮腐的青苔味。
韩夜一屁股坐在洞里的矮石上,张括望了他一眼,道:“小鬼,还是老规矩,我出去找柴火和食物,你好好呆在洞里,有事就大喊,懂吗?”
韩夜点了点头,张括也就不耽误时间直接出了山洞,刚出山洞,一阵劲风从洞口掠过,那风隐约伴着婴儿凄厉的啼哭声,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但这荒郊野外是不可能有什么婴孩的,再说山林里有点怪声也并不奇怪,张括不以为然,渐行渐远。
走到离山洞两三里远的地方,张括捡了些干树枝,顺便看看有什么野味,他边找边想:“那孩子到了鸣剑堂,定不舍得放我走,我遇上那些小人只怕又要打起来,不如把他送到附近,我乘机逃脱,鸣剑堂的人很快会找到他的。”
说到送韩夜走,张括其实也是舍不得的。
但他既然已经这么喜欢韩夜了,不愿再自私地留着韩夜在身边,让这孩子也过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这段和韩夜在一起的经历,应该会令他终生难忘吧?
张括还在拾柴想事,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有妖怪啊!救命!!”
那声音稚嫩中带着极度的惊惧,张括一听便知是韩夜的声音。
“不好!”
张括忙丢下干树枝,拔出龙泉宝剑,心急火燎地赶往山洞。
可等他赶到那里,早没了韩夜的影子,洞中残存着一股浓郁的水草味和腥臭味,矮石上还留着一些腐臭的淤泥。
张括正不知所措,山洞外又传来了韩夜的哭喊声,隐约中还能听到了先前那个凄厉的婴啼声。
张括拔腿追出去,脑海中闪过一本长空曾给他看过的书,唤做《降妖谱》,里面有历代蜀山弟子所遇妖魔的记载,其中一个他印象尤为深刻。
书上描述为“生于凶水,九首黑兽,高七丈,下体多肢,声如婴啼,好食婴孩,为九州最凶煞妖邪之一”。
张括边跑边回想先前种种,终于肯定,抓走韩夜的便是这凶煞之妖——“九婴1”!
然而得知对方可能是九婴,张括心中已隐隐害怕起来,因为这种至煞凶妖身躯里困着无数婴孩的怨灵,每次出现,便是一场灾难。
传说上古时期凶水为金乌2所沸,九婴自水中窜出、危害人间,幸得神界第一射手后羿发现,一箭将其消灭,却留下了这怪物的后嗣。
后来陆陆续续有听过九婴的事迹,都是它在哪里出现,吃了当地多少孩子,却极少听过有谁把它杀死。
至少张括没听到过。
在这些妖魔鬼怪中,弱的饿鬼小妖,张括可以不放在眼里,但强的恶妖老魔,张括通常都是绕道便走,不敢正面交战。
要知道,后羿能一箭消灭九婴,那是因为后羿是神!
他张括只是一介凡人,武功道法也只算得个入门的仙派弟子,如何斗得过九婴这等上古恶妖呢?
但没办法,九婴抓走的不是别人,是韩夜!
怕归怕,张括还是壮起胆子,循着声音和腥臭味到了一片泥地里。
当是时,乌云盖住整片天空,大风凶狠狂舞、掀动山林,在离河不远的泥泞地里,有一只身高数丈的九头巨兽,正在兴风作浪!
巨兽的每个头都有一张巨大而露出尖牙的嘴,它没有眼睛,只有长长的蛇颈和从口里伸出的血红怪舌。
这个全身黑乎乎怪物只要抬起其中一个头,一阵凄惨的婴啼便会从喉中发出,同时刮起一股令人昏厥的恶臭腥风。
最令人觉得恶心的在于下段,它的下段密密麻麻长满了黑色触手,长至六丈、短至二丈,上面遍布河底淤泥。
这凶妖正用触手卷住韩夜,一边甩动着一边张开大嘴,尖锐婴啼声令人头皮发麻!
韩夜恶心得想吐,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绝望地向天喊道:“爹——!娘——!孩儿不想死——!呜呜呜!”
凶妖却为之兴奋,婴啼之声愈发嘹亮。
似乎,它很久没吃过小孩子了。
张括虽有“索命阎王”的称号,却不是真的阎王。
他仰头望着那九婴巨兽,握剑之手不住颤抖。
他甚至有些想念师父和师母,可惜,师父不在了,找师母搬救兵也来不及了。
张括连动手都不敢,因为万一惹恼了这个恶妖,他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逃倒是可以的。
以这怪物的速度,张括会疾影步,必能脱险。
要逃吗?
就把这个小鬼丢下不管,自己保命要紧?
正当张括迟疑之时,韩夜的哭喊声却突然停止了,张括抬首一看,却见昏暗天空下,那少年正用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看着他。
张括不敢直视,他额冒冷汗、握紧拳头,低头想的却是:
对不起啊小鬼,尽管我很喜欢你,但我不会蠢得去救你了。
毕竟,自己的命最重要。
张括转身便想离开,如果说被陈耀海诬陷和失手打死慧明禅师,都是天意的话,那他觉得,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妖物吃掉,仍然要归咎于天意!
他确实是没办法了。
但是,就在张括即将做下决定时,他脑海里闪过两段韩夜曾说的话来。
……
“这十几天在野外睡得很安心,因为我知道起码有人陪我,要是有野兽和坏人来,他会把他们全赶跑……。”
……
“什么在意的人?你到处杀人,根本没人性、没亲人!还会在意谁吗?”
……
在意的人?
从前是没有。
张括没有亲人,师父师母也不管他了,他孤身一人,无所羁绊!
所以他不会失手,也从未失手!
只有一次,得知师父死去后,他心有愧疚,再听玉泉说到师父往昔恩情时,他感觉自己有了一丝丝羁绊。
可惜,那是玉泉在骗他、利用他。
为此他被骗得很惨,差点把命送在了鸣剑堂。
现在呢?
张括还要再被这些所谓的羁绊、愚蠢的羁绊再害一次?再骗一次!再变蠢吗?!
当然……
……
……
还要!
必须要!!
“小混蛋……!”
张括握紧了手中的龙泉剑,想起那是师父长空送给他的宝剑,到了他手里,这剑只杀过人,从未杀过妖,白白浪费了这柄宝剑!
今天,是时候了。
斩妖除魔!救无辜之人于水深火热!
这才是龙泉剑存在的真义!
念及于此,一股侠义之气突然涌现在胸口,张括低着头,背朝九婴和韩夜,目光坚定地说道:“你说谁没有在意的人?你说谁没亲人?”
“今天,长空之徒张括,当持手中三尺龙泉……”
“斩妖除魔!!”
张括转过身来,黝黑的脸上满是从容和无畏,眼看韩夜还在哭,他冲韩夜骂道:“小鬼,哭个屁!给我安静在那里等着!”
说罢,张括喝了最后一口酒,提剑冲向九婴妖兽。
气势如虹、一往无前!
九婴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把韩夜举到一旁,抬起十几根触手,如黑色锋矛直刺张括。
张括视死如归,运起疾影步,唰唰唰三声,先后化作三道残影躲开了穿刺,而后飞快奔向九婴。
他身上的真气愈发煌盛,正如一头狂奔的黑狮,威猛无匹、所向披靡!
九婴变得有些惊慌,攻击张括的触手越来越多,张括不得不出剑斩断一些正面攻来的触手。
待到离九婴仅有一丈时,触手已是黑压压一片罩在头顶,伴着浓厚腥臭令人作呕。
张括还在寻思怎么把韩夜救下来,九婴却恼羞成怒向他靠拢,除了外围那些又粗又长的触手,里层的细长触手也动了起来。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触手似一支支冷箭、刁钻阴险,在张括身上刺出不少伤口。
张括终归不是根红苗正的修仙之士,他只是人间武林的高手,使不出什么高深的道法来降妖。
挥剑斩魔,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他发狂似地对着触手狂砍猛斩,早忘了伤痛。
蜀山真气此刻方才产生效力,然而他伤口虽愈、流血已失,且每斩断一条触手就会溅出不少黑水,刺鼻的气味令人呼吸困难,粘稠的黑水也让宝剑挥动得不那么轻松。
张括渐渐气力不支,紧锁浓眉心道:“不行,我要想办法冲出去,不然我一死,小鬼也活不成了!”
于是张括凝聚真气、猛力一跃,朝头顶那参天树盖般的触手跳去,手底化出一股气注入剑中,大喝一声、朝天挥出。
白色剑气直轰重重触手,触手粉碎、黑水四溅。
但听“轰隆”一声骤响,顶上终被这道剑气轰破一道口子,九婴开始剧烈摇晃,似是受了不小冲击。
张括借此机会一口气冲出触手包围,飞跃到九婴的上半段。
韩夜见浑身是血的张括跳出重围来救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屏气凝神地望着。
他多希望自己别那么没用,能够手持宝剑斩断触手,与张括一同大战这九婴凶兽。
但他连剑都没有一把。
张括看到韩夜所在,脚往身旁触手一点,借蹬力狂奔飞驰,待到他距韩夜仅丈余之遥时,九婴的九个脑袋却仰天直立,发出震耳欲聋的婴啼。
张括被婴啼震得身法一滞,盛怒的九婴则张开血盆大口吹出恶臭腥风,其中一个脑袋更朝张括咬来。
张括知道此时救人实在不明智,便跳将起来躲过黑首突袭。
但他没料到,九婴也会佯攻。
九婴趁张括飞到空中,突然张嘴,从口里分别喷出五条水流和四道火焰,水火里伴着凄厉的婴儿啼哭,那些都是婴孩的怨灵!
五水四火如九条蟒蛇环绕在张括四周,张括避而不及,被水火包围。
水火最终形成了一个球形水火网,牢牢困住了猎物。
张括眼瞅着韩夜就在身旁却救不了,心里甚是着急,而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水火网发出的气一阵灼热、一阵冰凉,不停煎熬着他,玄元真气此时已消耗殆尽。
网上的婴儿怨灵一见到有活人入网,也立马怨恨地迎上来,贪婪地吮吸着张括的精元,
情势,已危在旦夕!
“该死……身体不听使唤了……”
张括面色惨淡,咬牙心想:“至、至少,我要救下他!”
片刻思量,张括终于做下决定,他调动全身上下所有能用的真气乃至精元,一股脑全往剑里注去,龙泉渐渐泛起明亮银光。
待到龙光漫天,张括大喝一声:
“走!!”
随即将手中飞剑一把掷出,直射九婴其中一个脑袋。
飞剑强势无比地旋转,带起一阵旋风,钻透水火网,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射向九婴,九婴还没来得及偏头,银色剑光便一头扎进它丑陋的脑袋里。
“哇哇哇!”
九婴拼命扭身躯、甩动头颈,发出凄惨怪叫,脑袋里还喷出一股黑色液体,总算把龙泉剑挤了出去。
九婴不是什么很聪明的妖物,突遭此重创,它又疼又恼,吃人兴致也毁了,一把将韩夜抛到泥地里,而后蠕动庞大身躯、悻悻钻入河里,不见踪迹。
水火网一收,张括再无力支持,从空中落了下来,落下时他看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韩夜,一想到能救得他一命,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耳畔的声音却愈加模糊。
“扑通”一声。
那个被武林唾弃的“索命阎王”张括,坠入到了泥里。
注释:
1“九婴”——出自《淮南子·本径训》。“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北狄之地有凶水。”《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更提到这种凶妖成为了后羿第三个斩杀的目标。
2“金乌”——太阳里闪着金光的三足乌鸦,是我国神话文化中经典的太阳形象。唐代诗人兼散文家韩愈曾在《李花赠张十一署》中写道:“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