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新的屋子,只要不住人,总会有股子破败感觉,又何况是二十年未曾有人居住的小镇了?
青石板的缝隙之中早已长满了荒草,幸亏入了冬,若是盛夏来此,还不知道多少野花儿呢。
不过各处商铺的招牌都还在,木材有些腐朽,但火烧的匾嘛!即便是二十年过去,字迹仍旧清晰可见。
苏梦湫突然往前跑了几步,指着前方说道:“刘暮舟你看,酒肆,说不定有没搬走的酒,放亮这么多年了,应该都成了陈酿了哎!”
刘暮舟望了门口一眼,此处没积灰呀!
不过他没做声,只是抬手轻轻敲了苏梦湫脑袋,“你喊我名字,我有点儿别扭。别忘了你可是伴读丫头,记得喊我公子。”
苏梦湫撇了撇嘴,“公子公子!”
刘暮舟这才一笑,问道:“怎么不好奇到底有没有鬼?”
苏梦湫一乐,抬头望向刘暮舟,眨着眼问道:“你晓得姓栾的怎么说你的吗?”
这倒是勾起了刘暮舟的好奇心,于是反问一句:“怎么说的?”
少女走到酒肆门前,笑盈盈道:“他们说,你可是肠子断了打个结就往起来爬,被雷劈得血肉模糊还往身上倒酒的狠人。所以呀!怕什么鬼,鬼怕你才是。”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但苏梦湫回头之时,却见刘暮舟面色凝重。
她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跑回去,皱着脸问道:“生气了?我记得你没这么小肚鸡肠呀!”
刘暮舟这才回神,然后摇了摇头,“没,只是想到了些别的。去开门吧,瞧瞧有无陈年老酒。”
苏梦湫半信半疑的转身去推门,而刘暮舟则是摘下酒葫芦,抿了一口酒。
肠子打结被他们知道,是因为先前偷袭自己的人就在震泽,刘暮舟能想通。可被雷劈的血肉模糊还往身上倒酒,这种事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确信积雷原那种地方,除了他之外连另外的活物都没有,别说是人了。
想到这里,刘暮舟老脸一红,心中嘀咕:“难不成老子光屁股也被别人瞧见了?”
真不是刘暮舟而是当时那些雷霆太厉害,要是穿着衣服去扛,那后来返回入夏城就得光屁股了。
真要被人瞧见了那副模样,那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此时酒肆大门正好被苏梦湫推开,只听见吱呀一声,刘暮舟顿时察觉到了一股子阴风!
他赶忙收敛气息,生怕把藏身酒肆的野鬼吓到。
结果此时,一块儿白布先行落地,锦衣公子随后落下,竟是手持一道符箓甩向酒肆之中,并沉声言道:“让开!”
刘暮舟微微抬动手指头,将苏梦湫拨去了一边,而那张符箓在进入酒肆的一瞬间,竟然放出剧烈火光。大门自行关闭,阴风顿时消散。
锦衣公子一转头,神色玩味,“现在信了吧?”
刘暮舟扫了一眼前方年轻人,又看了一眼酒铺,忍不住挠了挠头。
穿这么白净,一举一动矫揉造作,就是想让人觉得你不想来这个地方是吧?
这戏法儿耍的,我要还是那个划船少年,还真会被你忽悠啊!
好吧,你赢了。
倒是那年轻人,见刘暮舟并无反应,猛地拔高声音:“说你呢!这儿有鬼,你别乱开门!”
刘暮舟后知后觉,露出一脸惊慌神色,“呀!那咋个办,不会被鬼惦记上了吧?”
苏梦湫满脸的疑惑,方才那点儿阴气,她都能一巴掌将其拍散,可刘暮舟怎么还装模作样的?怪不得说我演技差,原来演技好的人是你对吗?
反观那锦衣青年,见刘暮舟露出了惊慌神色,这才长叹了一声。
“我都劝了你们了,禁忌禁忌,你个半吊子读书人不明白吗?原本都没事儿,你这一推门,完了呀!”
苏梦湫就看着刘暮舟本来就白的脸,此刻变得煞白。她自己的脸皮,也控制不住的抽搐了起来。
服了,这得练了多久?
甚至刘暮舟连手臂都在颤抖,朝着锦衣公子恭恭敬敬作揖:“兄台莫要吓唬我,怎么就完了?”
锦衣公子连声叹息,刘暮舟则是追问不止。
片刻之后,那位锦衣公子才开口道:“你们凡人不知道,鬼这种玩意儿,你一旦将其得罪,它就会缠着你不放呀!你们两个太莽撞了,我倒是有法子,可是……”
刘暮舟赶忙追问:“可是什么?”
锦衣公子面露为难神色,看了看刘暮舟,又扫了一眼苏梦湫,然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伸手自袖子里取出一只白瓷瓶。
“这里面装的,是我仅剩的两枚解厄丹,原本是给自己备下的,但……我辈江湖人,路见不平,岂有不救之理?唉!也罢,三百两卖你算了。”
刘暮舟嘴角一扯,“多少?三百两?”
这次可不是装蒜,是真的不敢置信,这家伙竟然敢要三百两!
苏梦湫可是个守财奴,几步跑到前面,瞪眼望向那人,“你想钱想疯了吧?”
锦衣公子闻言,竟是抓住了白瓷瓶,“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呐?”
话音刚落,酒肆二楼几扇窗户竟然同时打开,一道瘆人哀嚎声传了出来,“谁扰我清净,是谁!”
刘暮舟再次露出个惊恐神色,锦衣公子对此极其满意,只冷喝一声:“闭嘴!”
二楼窗户竟然同时关闭。
此时刘暮舟哭丧着脸,“可是,我就五十两。”
说着,还从袖中摸出个五十两的锭子。
锦衣公子皱了皱眉头,“五十……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五十两就五十两吧。你那酒葫芦不错,算搭头儿吧。”
刘暮舟赶忙摘下酒葫芦递去,“多谢多谢。”
苏梦湫皱着脸,五十两就这么给人了,心肝儿疼啊!
可刘暮舟已经接过白瓷瓶,千恩万谢,拉着苏梦湫就跑。
片刻后,锦衣公子见二人慌忙跑出小镇,便高高抛起银锭子,咧嘴一笑:“这样的冤大头,好久没碰上了呀!”
收起银锭子,他本想扭开酒葫芦,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咦,见了鬼了,打不开?”
酒肆大门突然打开,“小木,你要人家的酒葫芦干什么呀?”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的小男孩儿,但不敢往日光下走,只敢躲在阴影当中。
但小男孩身后,还有个扎着丸子头,穿着花布缝制的衣裳,且胖乎乎的姑娘,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吧。
姑娘双手使劲儿拍着,瞧着有点儿愣。
“五十两哎?弟弟,我要吃烧鹅!”
说着,挤出门,往锦衣公子身上扑去。
锦衣公子连忙后退,“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站住,别过来,你那手黑的,我可就这一身儿行头了,你给我弄脏了以后怎么挣钱?”
胖姑娘闻言,哇的一声就哭了,双手揉着眼睛,转头看向门口的小男孩,哽咽道:“哥哥,弟弟凶我!”
小男孩神色有些无奈,摇头道:“小木,好好说话,先进来把你那衣裳换了吧。”
不过小男孩望着方才刘暮舟与苏梦湫离去的方向,呢喃一句:“刚刚那个姑娘好奇怪,看见她,我就像是被火烫了一样。”
而此时,刘暮舟与苏梦湫已经出了小镇。
苏梦湫都快气哭了,皱着脸,声音蔫儿蔫儿的,“路上采药才卖了三两银子,你倒好,五十两说给就给啊?够我买多少肉了?还有酒葫芦,不是你师父给你的吗?怎么也说给就给了?”
刘暮舟被她逗得大笑,可苏梦湫真要哭了,他只能憋着笑,取出白瓷瓶里的两枚药丸子,倒出来一粒塞到苏梦湫嘴里,问道:“尝尝,二十五两一粒呢。”
可苏梦湫只咬了一下,嘴便噘了起来。
“这什么呀?我能打死他吗?”
刘暮舟也吃下那枚所谓解厄丹,一尝,还真良心,起码是面做的。
苏梦湫哭丧着脸望向刘暮舟,“什么意思呀?咱们什么时候杀回去?”
刘暮舟伸手擦了擦苏梦湫眼泪,笑道:“金豆子怎么说掉就掉?逗你玩儿玩儿嘛!天黑了咱们就回去,吓吓鬼。”
本来就年纪小,又没人疼,被这么一擦眼泪,眼珠子越红了,哭唧唧问道:“我要是不去那个酒肆,是不是就不会被骗钱?”
刘暮舟则是摇了摇头,心说周五是被当做刺客教的,但苏梦湫,观察力好像要差很多。
吐出一口烟雾,刘暮舟这才言道:“一来是,别的地方都积灰很重,但酒肆看起来要灰尘少些。二来是,整个小镇,只有那处酒肆门前没有杂草,屋子看起来更结实些。所以大多数人,只要走了一圈儿,自然而然会选酒肆。即便不选,那个家伙想法子让你去酒铺的。”
苏梦湫嘀咕一句好脏的心,然后才抽了抽鼻子,望着刘暮舟,轻声问道:“是不是哭起来很烦?”
刘暮舟突然想起苏梦湫提过一次的梦溪,也想起苏梦湫说过的,强者才能活下来。
于是刘暮舟问了句:“我主要是分人,跟我没关系的人在我跟前哭,我当然觉得烦。那你以前爱哭吗?”
苏梦湫又抽了抽鼻子,一本正经道:“想过哭,但没哭过。不过,装哭算不算?”
刘暮舟以大拇指敲了敲额头,“那现在是装的还是真的?”
姑娘眉头紧皱,“你说呢?五花十两买了两个面疙瘩!”
刘暮舟又问:“既然想哭,为什么不哭?”
苏梦湫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刘暮舟便点了点头:“等你知道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其实刘暮舟知道了,是因为她有了安全感。但刘暮舟也想不通,这安全感是从哪里来的?就像那个雨夜,刘暮舟瞧见苏梦湫时,就不太忍心为难她。想来,苏梦湫也是一样。
酒葫芦没了,刘暮舟只能掏出烟杆子。
要说这种亲近感是天生的,刘暮舟绝不会信。他知道自己尚且跳不出棋盘,但他可不是一开始就在棋盘上的棋子。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他刘暮舟做得多了。
或许因为他从未进过某处山门,书也读符箓也画,佛门降魔手段也学,所以他没什么门户之见。玄风百姓与神水百姓,都是百姓。外乡人与本地人,都是人。
所以刘暮舟吐出一口烟雾,而后按住苏梦湫的脑袋,笑道:“管你什么阴谋阳谋,老子接了!”
唔,好像由不得我接不接吧?
苏梦湫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刘暮舟摇头道:“没,发牢骚而已。”
……
两人蹲在小镇外一处山包上,直至天色微微昏暗。
官道之上,有个一身锦衣的年轻公子挎着极其浮夸的剑,正在晃悠。
苏梦湫黑着脸骂道:“臭不要脸,坑了我们还不够,他有多少面疙瘩?”
刘暮舟嘀咕一句那玩意儿有不值钱,然后转头往东边儿望去,因为一驾马车,正疾驰而来。
不过在旧路与新路的交叉口,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往马车转头,问道:“老爷,怎么啦?”
帘子掀开,却是个身着红衣的美妇人。
妇人大致扫了一眼周围,当然瞧见了那处小镇,于是言道:“夜路不好走,就在这镇子里凑活一晚吧。”
轿子里有人咳嗽了几声:“听夫人的。”
接过此时,有个身穿锦衣的年轻人走到了马车一侧。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镇子,荒废二十多年了吗?别怪我没提醒,镇子里闹鬼!想活命,就绕行,别打扰我捉鬼。”
刘暮舟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山峰,然后咧嘴一笑。
“完犊子,这小子踢到铁板了。”
苏梦湫也往远处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求助刘暮舟。
刘暮舟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借助刘暮舟的神识,她也看见了山林之中几道身影,于是问道:“这几个都是黄庭巅峰吗,不会是来捉鬼的吧?”
刘暮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瞧瞧呗。不过,人肯定比鬼可怕的多。”
因为刘暮舟知道,轿子里那位老爷,确实不年轻,但也确确实实是个四品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