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打迟早要完。”护留叶忍着疼拔出带血的箭矢抱怨。
难楼包扎好伤口抬起头附和:“刘校尉要做塞北的王,想把我们都打服。”
楼班冷着脸不说话,他眼中战场上完全是一边倒,苏仆延不止一次跑到刘珪那边,每次都垂头丧气的回来继续作战。
寇楼敦更惨,受了伤栽着膀子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弟弟阿罗盘护在他身旁,不停给路过的幽州骑兵喊话,可能是这个原因,路过的幽州骑兵都没有伤害寇楼敦。看样子刘珪不着急,就是在和乌桓人比骑射,一点一点耐心收割人命。
乌延忍不住大吼:“大不了就是死,咱们不能这样憋屈下去。”
楼班的内心在挣扎,是撤离保存实力还是奋力一搏扞卫最后的尊严。
“打赢了您才是真正的乌桓单于。”能臣氐沉声提醒。
“我知道。”
“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决定!乌桓人不能再死下去啦!”难楼心中在滴血,现在不在乎投降还是死亡,只要别这样拖延下去。
“我知道。”
“您都知道,您都明白,那么,请下决心吧!”护留叶脸上浮现凄苦的笑意。
楼班选择撤离能够保存乌桓人的实力,抛弃蹋顿逃生会被视为懦弱的表现,战场上容不得失去尊严,没有人甘愿追随懦夫。
部落会逐渐离散,没有部众追随面对外部压力只有投降一条出路,刘珪需要的是敢战的乌桓勇士,不是胆小如鼠的懦夫。难楼、护留叶、能臣氐可以活,寇楼敦甚至苏仆延也能活,唯独楼班和蹋顿必须死。
大家明知道能活还是追随蹋顿兄弟为了什么?草原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就是不愿意背负骂名苟活余生,面对强敌奋战到最后一刻流尽鲜血也算对得起良心。
楼班猛一甩马鞭冲到队伍头前,迎着阳光高高昂起头颅:“乌桓的勇士们,我是丘力居的儿子楼班。”
“我们是大汉的属国,我们忠于大汉皇帝,我们是自由的草原人,不是哪个军阀的部曲!”
“我能体会大家的恐惧,我也很恐惧,我害怕,害怕死亡,我想活,但我不能没有尊严的活着。”
“勇士敢于面对强敌,甘愿舍弃生命追逐渺茫的胜机,难以战胜我才要赢得胜利,我要战胜强敌!”
楼班话语哽咽,尽力仰起头不让热泪流下:“与其苟且偷生我宁愿壮烈死亡,愿意追随的人便跟着我,不愿来我不怪,乌桓人需要有勇士活下去,为了以后。”
乌延第一个催马上前,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一百两百,一千两千,所有乌桓人全部集结在楼班身后,几刻钟后整个乌桓军阵全部发动起来,骑兵呈横队一层层压向刘珪中军。
上万乌桓骑兵整整十队横列推进,楼班处在队伍中央位置,置身其中前后左右人喊马嘶,马蹄踩踏地面隆隆声震得心肝发颤。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是骑兵,骑士随着战马跃动忽高忽低卷起滚滚烟尘,只管跟随奔驰不需要去分辨方向,也无法分辨方向。
相比冲击敌阵,眼前更让人觉得恐惧莫名,即便队伍散的很开也不敢全速冲锋,稍有不慎发生碰撞便是落马成泥,速度快慢并不重要,十队横列就是十堵厚墙,不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这种冲击。
楼班下决心正面硬碰,刘珪浮现一丝笑意,这就意味着骑射一途乌桓算给幽州打服了,幽州军号角呜咽连绵,羽林骑士簇拥七星军旗迎着乌桓人前进。
鲜于银听到熟悉的战鼓声,回头一看刘珪军旗下具装甲骑居中,王门范方护在两翼,后面紧跟着阎柔的乌桓突骑,如一大片黑色乌云漫卷过来。久违的记忆被唤醒,下意识四下张望像是寻找什么,湛蓝色的天空没有半点乌云,四下也没有那一抹鹅黄,鲜于银自嘲摇头呵呵笑出声。
“今时不同往日,我等只管前行,此生永无鲍丘绝境。”鲜于银喊声过后长朔一翻拍倒一个乌桓骑兵,仰头对着湛蓝色的天空高呼:
“幽燕男儿向死如归!”
乌桓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直冲云霄盖过一切;幽州军则是死一般安静,除了马蹄声有韵律的节奏之外,静悄悄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边是汹涌澎湃的土黄色沙暴,遮天蔽日吞噬阻挡在面前的所有;另一边则漆黑如墨,坚硬无比的黑色铁球滚动向前,跨越时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摧毁一切。
俯瞰战场两股凝实的色彩接近,像是两块相互吸引的磁石,接近,再接近。直到最后猛的碰撞在一处,铁球以惊人的速度迎面滚进一片烟尘雾霭中。一层、两层、三层。。。。。。铁球每淌过过一层,黄色沙尘都被溅起,崩裂爆炸,成片成片的碎屑漫天飞扬。
楼班在烟尘中声嘶力竭的呐喊,跟随着大部队朝前冲锋不知道前方具体情况,只有呐喊才能带来勇气,鼓舞自己直面死亡,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在于等待死亡的过程。时间在此刻异常缓慢,他受够了这揪心的折磨,要来就快点来吧,如果不能给敌人解脱,那么就请敌人给自己一个解脱。
烟尘逐渐减小,前方远处不时有人影飞起落下,一层接一层的骑兵被撞倒,弹飞,两侧五人一排乌黑色的骑兵横扫而过,悄无声息中是深沉的恶意。莫名的,能感受到恶意中夹杂着兴奋,对于他们来说,收割鲜活的生命就是迈向高层的垫脚石。
楼班忽然泛起一股冷意,直觉告诉自己危险不是来自两侧骑兵,很快眼前出现一道黑墙,纯黑的表面反射出金属光泽,在瞳孔中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清晰,黑色的铠甲密密匝匝,黑的灼眼;三棱马槊透出寒芒,刺的胆寒。
看就要撞上楼班本能的跟随周围一起减速勒马,然而那堵黑墙却没有停止推进,赤红色的军旗略过眼芒,上面闪耀的星光似乎是七个,眨眼之间已然飞到半空,眼前天地翻转,不停的翻转,翻转,再翻转。
每一次翻转都会带来猛烈的撞击,脑袋如炸裂一般胀痛,不过很快就不再有感觉,没有双腿没有手臂,躯干似乎也不存在。狠狠砸在地面上,眼中只有湛蓝色的天空,过去一直没留意过,原来这湛蓝色如此美丽。真想和这湛蓝道一声别过,说一句遗憾,解脱一般吐出最后一口气,楼班缓缓闭上双眼。
黑色铁球在烟尘中一路滚动直到透阵而出,随之减速调头重整队列,不需要再次冲击,战场上已经没有成建制的乌桓骑兵了。光影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漆黑与深邃泛滥着浓稠的血色,随着目光飘忽血色像是波涛,不甘于自上而下流淌,倔强的想攀爬登顶;待仔细去看又稳定得像是山峰,静静的伫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在破阵同时,其余铁甲骑兵以队为单位密集队列一股一股横扫过战场,乌桓人在前进,铁甲骑兵却从身侧横断而来,如同无数铁犁刮过地面。地面上被犁出一道道深沟,巨大的力量拱起两侧浮土,聚集成一个一个小堆,没过多久再次被铁犁划过消失不见。
乌延借着过人的骑术从羽林骑士间的空隙闯过,却不料羽林骑士身后跟随无数排甲骑,击倒落马后双腿被马蹄踩断,剧烈的疼痛让他立刻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乌延撑起上半身环顾战场,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地面上铺满一层尸体,有乌桓人也有乌桓马。楼班的军旗就倒在不远处,乌延艰难的跑爬过去,抚摸着军旗他哭喊,他愤恨,他无奈,他不能接受。
“降了!降了!”
那是苏仆延在声嘶力竭大喊,他心中在滴血,无法想象这一战乌桓人损失有多大。
“不降。”
这是乌延在低吟,他除了骨折并没受其他伤害,不必同苏仆延一样大喊投降,留在原地等待就算不抢救多半也能活下来。
身旁不时有幽州游骑经过,对于伤者只看一眼便离开,乌延拄着主帅旗杆,拖着折断的双腿费力的爬起,他明白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明知是死也要这样去做。没有懦弱只有倔强,无法动摇敌人的强大,就用鲜血昭示坚强的意志,对于渺小的个体而言,用死亡作为最后的遗言,为时代画上终止符也算一种幸福。
耳畔传来马蹄声,先是四个蹄子交替落地,紧接着马蹄声越发紧密,啪嗒啪嗒的两声节奏表明骑士在催马加速进入曲步阶段。
“锤子?骨朵?还是长槊?”乌延轻笑一声后慢慢闭上双眼。
护留叶一路召集残兵目标只有一个,前方就是驻马列队的羽林骑士,骑士丛中红色军旗高高竖立,梦魇一般的七星旗帜下刘珪在冷眼观望。
上万人集团冲锋居然被轻易突破,乌桓人的信心被彻底砸碎本就聚集不到多少人,绕了一路不断被幽州游骑骚扰。护留叶看向身边只剩十几个乌桓骑兵,楼班死了军队被打散,他不想接受现实,成功与否不再重要,自尊心强迫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杀刘珪!”护留叶怒吼过后当先冲上去。
阎志一声令下所有羽林骑士张弓搭箭瞄准前方,当先一支响箭带着呜鸣直奔护留叶战马,长梢劲射百十支箭矢过后前方再无乌桓骑兵。护留叶中了两箭,虽然没有射中要害,可他现在只想躺在地上,继续厮杀毫无意义,身心疲惫躺平之后不愿再起。
长长影子遮蔽住眼前的阳光,刘珪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护留叶:“我给你留了位置。”
“谢大王。”护留叶闭上双眼,心中知道这一刻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