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周边游热起来了。随着旅游团,我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古寺——石松寺。
这是相传建于南朝的古刹,改革开放后重建的,比我先前见到的古寺规模要扩大多了。
山门就在山脚,古刹的气势从山门上就略见一斑。宽三丈有余,高也十余尺的牌楼式山门上大书三字:“石松寺”。那字明显的是颜真卿体,钢筋铁骨,恢宏得很。
进了山门迎面是一棵幼松,树龄不过十年吧。沿着石阶向上,两旁都是新植的马尾松。我不禁疑惑,那棵古松呢,石松呢?于是我担起心来——没了古松还能称“石松寺”么?
疑惑担心伴随着我登上几百级石阶来到了大雄宝殿前。
大殿只能仰望,有高山仰止的意味,这是建寺者的用心。面对佛祖岂可不仰视?大殿的建制跟传统的佛教建筑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许多建材该用木材的都被钢筋水泥代替了,表面上却看不出来。
从大殿侧门出来转到殿后,我才发现老石松寺的大殿还被保留着,只是做了仿古装修。真是修旧如旧古色古香让人追忆起它的历史变迁……
老殿里众僧人正在早课,木鱼声声、铜钟鋐鋐、经文朗朗、祷告遍遍……
我寻思,古寺本有僧,古寺曾无僧,古寺又有僧——这难道就是古寺的历史,古寺的佛经?
……
那一年我们学院的农场本部就设在这寺的大殿里,那时候古寺无僧,只有学子与教员。寺周围方圆几十里就是农场,就是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继续接受教育的场所。
古寺在前十几年就被革了命,拆得了的全拆了。据说只是因为要办学习班五七干校什么的才保留了这大殿的空壳。四周的山地全开垦成梯田,种上了番薯(也叫地瓜)。这就是那些学员们认真改造的成果了。
当我们进驻的时候,只是把大殿分割成几间大房间作为办公室或宿舍。住不下的同学就到山下的村部去住。
这样一装修,古寺的原貎全不见了。新刷的石灰墙清(青)白得让人心生寒气,只有那些憋不住自己出头露面机会的旧标语硬是渗出白灰来,使墙面有了些淡淡的花花绿绿。这倒使古寺有些生气。
寺庙的外墙都是深红色的。我真的不知道,佛界五大皆空,怎么选上这“血气方刚”的红色呢?但在这时,红色是没有了,清(青)白代替了“血气方刚”。因为不是寺,当然也没了僧人,而“血气方刚”的我们也就代替僧人,接过他们的锄头,耕耘那块能长出红色根块的山地。
无法改变的是寺前的那棵古松,笔直的主干,虬劲的分枝,如芒的针叶,如炙的树皮!这些无不告诉人们它的雄健与苍老。
树下有一块不被开垦的平地,有四十平方吧。那是我们本部工作人员的操场。清晨与傍晚,我们都在这里军训。雄壮的军号声、坚定的口令声伴奏着豪迈的脚步声与高昂的呼号声,震得古松雄风焕发,昂昂抖抖的仿佛成了我们队伍的排头兵。
那是七十年代中后叶吧,粮食还是定量供应的。作为刚出校门又进校门的我,挥锄挖地就像翻纸看书一样,自然食量也是惊人的。但那时是,吃的是文人的量,干的是农人的活,吃饭的时候当然是“气吐山河如虹”了。只一眨眼,钵中(在佛地碗自然要叫钵)就空空如也(还是叫五大皆空)好了。桌上下饭的菜,真的就是我们自己种的菜,而自己养的猪是不能私宰的,只有节日校庆才宰了让大家来个改善。所以“菜”真的只有菜了。僧人是专吃菜的,我们与僧人无异,因此我们戏说:“古寺岂无僧?我等便是僧!”
但事实上古寺是无僧呀。桌上的“菜”全是菜,可我们宿舍里的“菜”就成了“晕”(此字有误应该是“荤”)了。
我的同事蕙,总是带着牛肉干,油肉松这类的肉食。只要她打开盆盆罐罐,那香气就飘到对门的我的男生寝室来,那才叫垂涎三尺呢。蕙当然舍得“慷慨解襄”的,但“僧多粥少”怎么能经得起见人“分一瓢饮”呢,自然大伙儿也就成了“只恨僧人饭后钟”的吕蒙正了。再说我们也不愿意让蕙跟我们一起受苦啊,怎么忍心去分“一瓢饮”呢,还是长作僧人少做“生”吧。
可是每当众“僧”托钵而去时,蕙又会回到我的宿舍把一小包牛肉干油肉松塞在我衣袋里。那时的我羞红了脸,因为婉拒不成,接受则羞!而此时的蕙也会一抹红晕掠过脸庞,甜甜地对我笑笑,走出宿舍去。
菜只要有油,就很有营养,所以大家也不讲究。只是饭难裹腹却是个大问题。场部只得作出果断的决定,把新收下的番薯作了补贴。我们是冒很大风险的,这是私分“国库”呀。可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只要我当权,决不能让同事和学生饿肚子的。我下令按每人一天一斤配额留下红薯。
作为班级辅导员的蕙对我的决定既欢喜又担心。喜的是她的学生伙食标准差强人意,担心的是校部发觉这种违规操作,作为农场小头头的我就要负起私分“公粮”的罪责。
蕙的担心是有理由的,那时动乱初定,本是副教授的我正戴罪立功呢,怎可不思悔改呢?还保留着“造反派”行事风格呢!
“分就分了,只要有“粮”上交就行了,谁知道今年收了多少粮呢?”我怕蕙为我担心就这样宽慰她。
蕙是系里留校的毕业生,她没有进过我授课的课堂,只能算半个我的学生。但经过在农场里的密切配合,估计她对我的为人有了比较深的了解。年轻人在一起耳鬓厮磨必然会擦出火花,于是我俩之间就卿卿我我赶来了。
可能是校部的头头们也尝到了“饭不裹腹”难受,所以接到告密者的告密以后也遮一眼闭一眼,并没有兴师问罪。我才安然处之了。
大事挺过,我又遇到了自己的难题。我有胃病,这病就忌吃地瓜的,一吃就吐酸,接着就大疼一场。
自从吃地瓜第一餐,蕙看到我疼得大汗淋漓起,她的饭罐就成了我的饭罐。开饭钟响前,她已经把她的饭全装进的我罐中,而她呢,拿走我吃的地瓜份,坐在饭桌上吃得“津津有味”。那时我真服了她,她怎么就能“买”通厨房的轮值生而提前进入食堂呢?
本是我们俩的“私相授受”与他人无关的事,却在农场里掀起小小的风波。“你个小头头怎么就能专吃大米饭,不吃地瓜呢?”“你闹特权么!”这,叫我怎么解释呢,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心办好事,却给我惹出祸来的蕙也目瞪口呆了。但毕竟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她改变了方式。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到我身旁,快速度地把我面前的地瓜全吃光了,然后把饭罐子一推,端着自己那份地瓜走了。
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蕙,即使流言四起,她也“我自岿然不动”。每当我劝她不要这样,她却笑吟吟地说:“地瓜是土人参,你是没福气,看我吃了地瓜不是长得又胖又壮了吗?”
真的,也许是蕙适应吃地瓜吧。她真的胖了。
人们一定会问,这样心心相印的两个年轻人怎么没有走到一起呢?
我只能“尽在不言中”,无可奉告!
……
本就带着疑惑担心和进入古寺的,在老殿里一转疑惑和担心就更加重了……
我还是寻我们的古松吧!
按方位,古松应该在离旧殿的大门两三丈的地方,可是那地方已经盖了新大殿了,是不是为了盖新大殿而把它砍了呢?还是疑惑和担心,还是疑惑和担心……
我从大殿的后门进,前门出,找不到古松的踪影。问了几个刚刚下课的僧人,他们都是新来的,都说没听过有古松。疑惑担心又加上的惆怅。我不甘心,又问了几位香客、游客,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慕名而来,求个签问个挂什么的,并不没有考古的目的!
疑惑担心加上惆怅的我,失落得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大殿前的石级上。
忽然我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连忙迎了上去。老者双掌合十,连称施主安康。我赶紧把我的疑惑提了出来。老僧说,他来这里当方丈的时候已经没有那棵古松了,至于为什么这寺叫做石松寺,可能是——说着他挥手指北——你看那堵悬崖,崖面上突起一脉像不像一棵松树的树干,你再看那崖顶上的草木不就是它的枝叶——这就是传说中的石松吧。
“不!我是亲眼见过古松的。虽有石松的传说,但古松是确确实实有的……”
“有的,后生仔说得对,”我的话音未落,有人插话,“在建新寺前,古寺无僧,大殿也荒废了。古松也在盗伐浪潮中连同这山上的古树全被砍了!你看这山上不都是新种的树仔么!真是不认祖宗贻害后代呀!古寺若有僧,也要惩罚他们的,即使他们下地狱也不要为他们念经求赦免!”
答案是有了,但我的心更沉了。望着这位与方丈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者,我仿佛进山朝圣那样向着老者,再向着古松的方位,深深地三鞠躬。
“让小树快快长吧!现在再也不会古寺无僧了,我的徒弟们、佛的弟子们一定会绿化荒山大地,让千秋万代有古松!”雄浑拖沓的声音发自长老,也从老者的心中透出。
……
我深感欣慰,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发现一位中年妇女正向我奔来,她……她……她是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