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读师范的时候,不像现在这么阴盛阳衰,那真正是师范的阳刚时代!一个班四十多个同学女生就那么几个。俊的班也只有八个女生,这已经是多的了。
物以稀为贵吧,这些女生自然成了班花。奇怪的是这八个女生竟然出生的月份各不相同,于是同学们就以她们出生的月份的花名来借代她。
春兰、秋菊、夏荷、冬梅自不缺少,杏花、苜莉、百合、山茶也“名花有主”,只是玫瑰不曾给谁命名——这是男生的专利——献给女生的表情之花。
这八朵名花之中,俊跟这个无意名花归属的人有紧密联系的就数梅花了。
梅也算是名门闺秀了。她家的先祖是闽城有名的酿酒世家,到她父亲辈才有名无实了。在九个同胞中,她是老么,所以也特别娇贵。她的父亲过早的去世了,母亲把她当作心肝宝贝的,哥哥姐姐也护着她,她可是金贵的呢!
把她叫做梅实在是名符其实的,模样儿佼好不说,那性格开朗活泼,学习成绩好,组织能力强,方方面面在班上甚至在年段都是佼佼者。
而俊却是一个出身寒门的子弟,就冲着师范生由国家养着,毕业后有分配的份上才上师范的。衣着当然不合时尚,为了省鞋,还常常赤脚到教室上课,连学用品也是靠每月的八元助学金省吃俭用抠出来的,自然视为珍宝。
俊,其貎不扬。艰苦的生活使身材不高的他也像一根竹竿。用瘦骨嶙峋形容他,是十分恰切的。加上俊文强理弱,学习成绩在班上勉强居中下,在班里的地位自然也是下下的了。哪一朵花也不会愿意插到这“牛粪”上,把这时的俊叫做牛粪恐怕也不为过!他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么?!
可就是这么一对家庭背景天壤之别的同学却擦出一段情愫来,这真有些传奇色彩了。
俊的家在城郊,距离学校有二十多里地。每周放假,俊总是穿一双解放鞋健步往返,练就了“日行千里”功底来。那时候,一毛钱的公交车费,算是奢侈的消费了,俊怎么舍得花呢?
一个秋天的假日,清晨俊从学校徒步回家。一路上,每逢地摊他总要停下脚步细心观看,有时还掏出小本记些什么。俊说,这像艺术家到民间采风,你会从地摊上学会许多东西。俊来到一个卖药的地摊前停住了。卖药的正在讲一个民间医生用心理疗法治好娘娘心病的故事。俊听得入了神,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才从故事中走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梅。
“我已经陪你足足走了十里路,”梅笑着说,“我计算过了,你一共看了十个地摊,而在这个地摊前站了二十分钟,你还不想走,是不是要学这种广告的方式呢?”
“呵?你陪我了?”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阚笑着,“对不起我只顾看了。”
“没什么,”梅莞尔一笑,“不过我想问问,你对所有的地摊为什么都发生兴趣呢?”
“一个地摊一个样,”俊毫不遮掩,“每个地摊根据不同的商品做不同的广告,他们顶会抓听众的心,如果我们能像他们一样给学生上课,效果不是很好么?”
“你很有想象力,”梅赞道,“而且还很敬业的。老师一直在教育我们要有专业思想。”
俊望着梅的真挚笑容倒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走吧,”梅说。
“嗯。”俊答。
两人的对话又显得特别生硬起来。
默默地走过剩下的十里路,要分手了。
俊的家先到,但俊还是默默地把梅送回家。
这一送,却送出了“梅花一弄”来了。
梅执意要俊进屋去见她的母亲。俊因自己寒酸的衣着十分为难,但又拗不过梅的盛情邀请。
梅的母亲既亲切又和善,看得出老人家并不在意俊一身“穷酸相”,热情地招呼款待。俊也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谈话间天已经黑了下来,老人家执意要留俊吃饭,俊只得答应了。
在厅里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俊看着特别眼熟。
梅见俊盯着那画看,说:“你忘了?这是你替我画的教学挂图啊。”
俊这才记起来,那是在大二见习的时候替梅画的,是毛主席和少年儿童在一起的画面。
俊说:“你怎么还留着?”
梅说:“你画得好,我喜欢,就把它挂在这最显眼的地方。谁看了都说好,许多人还以为印刷的。”
俊脸红起来,低着头把梅给他装的一碗满满的饭吃完就起身告辞。
梅送俊,送得很远了也不回头。俊就邀请梅到家里坐坐。俊原想梅是不会到他的家的。因为有一次梅送通知给他(梅是团委的组织委员),到过他那只有低着头才能走进门的低矮的仓屋,那次梅就没有“低下高贵的头”。
出乎意料,梅坦然地低下头走进了门。
俊十分激动,也许这是进师范以后第一次感到有位女生这么正眼看他。他们一起在俊的书房里坐下。说是书房原来是仓屋放杂物的阁楼,也矮得只有坐着才能伸直上身。
梅十分惊讶,也许是她看到了俊自己动手制作的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书的数量不少,但都是古今中外的名着。每本书里都夹着许多书签。梅抽出一本,从有书签的地方打开。原来这些书签都是俊自己制作的,正面是精美的工笔花鸟画,背面都是看书时做的简短摘要与小评。
俊呆呆地看着梅,竟不知道说什么。能说什么呢?这样的环境,这样清苦的日子。
梅也直勾勾地看着俊,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还用说什么吗?这样优秀的人,这样坚强的人。
四只眼对看着,仿佛有一条线牵着这两对眼珠子。他俩很久很久没有一句话,只用心在交流着……
楼梯上传来了响声,梅站了起来,头一下子撞上了天花板。俊站起来佝偻着看着梅傻笑。是俊的父亲上来了,是不知道阁楼上有人,还是忙里出乱?他竟端着尿盆走进来。
梅和俊都扑哧地笑了……
这一晚俊和梅在城边的小道上漫步到一弯新月在星星的陪伴下羞答答地离开这铅华之地。这晚以后,每逢周末他俩总要在这小道上看月亮、看星星、谈人生、谈事业……
临近毕业分配的时候,一个周末,梅失约了。俊望着那在云朵里穿行的一弯新月,轻轻地背诵着王维的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一颗晨星升起来,它眨着眼望着那西垂的新月,是一抹泪花使它朦胧起来,还是那一抹云掩盖了它的光辉?一首高适的诗《别董大》悄悄地在心际回荡:“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俊知道,这是因为班上一位男生正紧紧地追着梅,这就是“故乡事”吧,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今晚梅要失约呢?这就是俊的疑惑了“寒梅着花未”?也许梅答应那个“他”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莫愁前路无知已”聊作安慰吧!
在分配工作的前一天,俊的父亲去世了。不知母亲在什么时候给俊许了亲,一个远亲的女儿要赶在“百日里”与俊成亲。那时候俊会有什么要求呢?能成亲也是求之不得的,他不能奢望什么?
那时候男孩子娶亲是很难的,不说财礼,就是“三大件”也很难置办齐全,没有房子更是连口都不用开,女孩子俏得很呢!可这个女孩子竟没有任何要求。这也出乎俊的意外,结吧,反正亲总是要结,一生一世就这么一回,穷人家还有什么说长论短的。
俊的婚礼很简单,也没有邀请三朋四友。梅来了,她是从很偏远的一个山村学校来的。只是家宴,像便饭一样。梅并不介意,就这么一位同学出席俊的婚礼,这比山珍海味更有味道。
席终人散,俊送梅出来。梅牵着俊的手,泪不停地流。
这迟到的牵手。
俊送梅到她的家门口,梅不进去。两人牵着手走到了郊外的小道。
“俊,真心地祝贺你!”梅的声音沙哑着,“请记住我,你心中的一朵梅。”
“梅,对不起。”俊有点哽咽,“我从此走进围城,也许这叫做缘定三生吧!”
“梅,工作的地方怎么样?”
“俊,山岰里还能怎么样呢。连电灯都没有,天天晚上我平时最害怕的老鼠总要爬上我的床!”
“梅,他呢?”
“谁?”
“他——”
“没有他,俊,我就是为了说明这点来的。他是xx吧?其实是他一厢情愿的,我只是应酬。俊,你为什么那么决绝?”
“梅,我的自卑使我失去了你,但我的期待却面对着他,你现在说的空穴来风。我当时还觉得你是在同情我,是对弱者的一种安慰。”
“俊,你知道他的事么?他强奸县长大人的女儿,被判了十年罪。他可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呀!”
“哦?”俊惊讶得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拢。
“在入狱不久,就自杀了。”梅也黯然。
“俊,这是我大四的日记,”梅从布包里取出一叠本子,精装的,很好看,“如果你有时间读读?”
“会的。”俊接过本子,贴紧在胸前。
“俊,我不知道能不能在那山沟里坚持下来。”梅又一次流下了泪,“尽管我知道共青团员的责任。”
“梅,你是布尔什维克,”俊,轻抚着梅的手,(从俊家出来,他们的手一直这牵着,)“而自杀的他,曾经是团支书,应该更布尔什维克了,结果呢?你不是看见了。我觉得尽力了就好。”
一夜深谈,梅花二弄。
俊和梅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不期而遇。
俊和梅的论文都刊在学术杂志上。
“俊,我调回城了。”梅并没有笑容,“在职工学校当教导主任。”
“梅,我也调动工作了。”俊也没有愉悦的表情,“在母校任教科室主任。”
“俊,我结婚了,我没有邀请任何一位同学参加婚礼,比起你的婚礼,还少了一位同学宾客。”
“梅,能介绍介绍他么?”
“俊,他就在高教局工作,”梅手指讲台边上的一个人,像是会议的主持,“那就是,会后我会把你介绍给他。他是农村的苦孩子,是我们的校友,比我们下一届的。我想,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同情他而选中他的吧。”
“你的日记让我感动,你对我的情将深深地沉淀在我的心底。”俊激动得脸色绯红,“我为我的过错向你道歉。”
“一笔写不出个人字,”梅仍然沉郁,“一个巴掌打不响呀。”
“希望他是你心中偶像,你的选择表明了你不是那种虚荣心很强的人。”
“俊,一个人的心,是有几个心房,几个心室,但我只能让一个人住进去,那人就是你!”
“梅,你心依旧,我心依旧!但两座围城,已经把我们分隔开了。‘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这就是我目前生活的写照。”
“俊,记得李煜的词么?‘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我这儿连‘春气暖’也没有呢,只有‘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这一番滋味与谁共尝?”
初恋是难忘的,尤其是暗恋挑明时!
这场会,俊与梅始终坐在一起,梅花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