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草原热浪蒸腾,俺答汗的王旗无精打采地垂在旗杆上。远处传来的欢呼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吵得俺答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没完没了?";俺答汗一把掀翻面前的铜酒壶,马奶酒溅在羊毛地毯上,洇出深色的污渍。
他的心腹特木尔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解释道:";回大汗,是先锋营的五百骑兵到了,每家都分到了明国赏的绸缎...女人们正围着看新鲜。";
帐外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紧接着是成百上千个铃铛同时摇响的清脆声响。俺答汗猛地站起身,金刀撞在案几上哐当作响。这是凯旋仪式——只有最荣耀的勇士归来时,全族的女眷才会摇响铜铃相迎。
当俺答汗阴沉着脸走出王帐时,眼前的场景像尖刀般扎进他的眼眶。草原上铺开一条五色斑斓的河流——那是两万蒙古骑兵的家眷们穿着明国赏赐的彩缎新衣,在烈日下汇成的洪流。孩童们举着中原样式的糖人奔跑嬉闹,女人们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都是明国朝廷额外赏给军属的恩典。
";阿布!";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突然冲出人群,扑向骑兵队伍里一个满脸风霜的百夫长,";明国皇帝真给了咱家十亩水浇地?";
";千真万确!";百夫长举起一卷盖着朱红大印的地契,";就在宣府城外,明年开春就能种稻米!";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惊叹。俺答汗看见自己部落的牧民们围着那些地契,眼睛里闪着饿狼看见肥羊般的绿光。
更远处,巴特尔的仪仗队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那面绣着";顺忠王";的明黄大旗猎猎作响,旗杆顶端缀着的金铃在风里洒出一串清越的声响。
当巴特尔来到王帐前时,他身后跟着二十名盔明甲亮的亲卫——全是明国工部特制的山文铠,甲片在阳光下泛着水波纹般的冷光。更刺眼的是每个亲卫胸前挂着的铜牌,上面";御赐顺忠王府亲兵";七个楷字清晰可辨。
";臣,巴特尔...";巴特尔在马上微微欠身,蟒袍上的金线云纹晃得人眼花,";奉大明皇帝旨意,率出征将士返归故里。";他故意侧身让出视野,让俺答汗看清后面绵延数里的队伍,";两万儿郎俱在,请大汗查验。";
其实当然是不可能的,肯定有战死的。但是,两万人马,少个一两千,其实也看不出什么,也没人会核查,因为这很正常。
要知道,原本的认知中,这两万人马怕是都回不来的,结果绝大部分人却都回来了!
王帐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机锋——俺答汗当初派出的";送死队";不仅一个没少,还个个衣锦还乡。现在这两万人和他们的家眷,都屏息等着看大汗如何应对。
俺答汗的视线扫过人群,突然在骑兵队伍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苏赫巴鲁,这个曾经因为顶撞自己而被抽了三十鞭子的千夫长,现在正抚摸着腰间那柄明国御赐的鎏金弯刀,刀柄上嵌着的红宝石有鸽子蛋大小。
";好...很好...";俺答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他这才意识到,从巴特尔出现开始,自己的喉咙就像被无形的鬼手掐住了。
他亲手送出去送死的两万人,如今带着荣耀,耀武扬威地回来了。最可怕的是,他们看向巴特尔的眼神,比当年追随自己时还要炽热三分。
俺答汗都不知道自己最终是怎么应付了这个场面,麻木地顺应民心,举办了欢庆会。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宴会比预想的更糟。
当烤全羊的油脂滴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声响时,巴特尔带来的明国乐师奏起了《平定倭寇得胜曲》。
更让俺答汗吐血的是,那些跟着出征的将领们居然都能跟着哼唱——天知道他们在明国军营里学了多少汉家玩意。
";这琉璃杯真透亮!";一个百夫长举着明国赏赐的酒器向同伴炫耀,";听说在京师,这么一只杯子能换二十头羊!";
俺答汗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从明国买回来的高价琉璃杯,突然觉得马奶酒酸得难以下咽。什么时候,他们竟然都敢和他俺答汗一样享受了?
他正暗恨着呢,忽然,巴特尔不知何时凑到了主座前,手里捧着个雕花漆盒:";大汗,这是兵部王尚书托臣转交的礼物。";
俺答汗打开盒子,里面是十二枚铜制的小物件,形如展翅的雨燕。
";王尚书说,这叫';火镰';。";巴特尔拿起一枚轻轻一擦,顿时迸出耀眼的火花,";比火石方便十倍,大雪天也能生火。";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叹。俺答汗看着部落里的长老们传阅着火镰,浑浊的老眼里闪着孩童般的好奇,突然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明国人给的不仅是刀剑,更是这些能渗进骨髓的便利。就像那条横贯草原的铁路,每天轰隆隆地运来数不尽的稀奇物件,把游牧民族千年不变的生活习惯碾得粉碎。
亏得他当初以为,如果他日和明国翻脸的话,光是铁轨就能给他打造不知道多少盔甲和箭头,结果……
此时的俺答汗,忽然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和明国互市这么多?就不应该这样,最多只是自己派人和明国互市,就只买自己想要的。
可如今……
深夜,当最后一堆篝火熄灭时,俺答汗独自策马来到铁路旁。月光下,铁轨像两条银蛇般伸向远方。他忽然抽出金刀,狠狠劈向铁轨。
";铛——";
火星四溅,刀刃崩开个米粒大的缺口,铁轨上连道白印都没留下。俺答汗望着卷刃的宝刀,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大笑。笑着笑着,一口热血喷在锃亮的铁轨上,像撒了一地红珊瑚珠子。
当亲卫们在铁路边找到昏迷的大汗时,东方已经泛白。一班火车正喷着黑烟驶来,汽笛声惊起成群的水鸟。
铁轨在朝阳下闪着冷光,像两条永远斩不断的锁链,把草原和中原牢牢捆在了一起。
…………
不知不觉,俺答汗在病榻上已经躺了七天了。
蒙古包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羊油灯燃烧的焦臭。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更换着额头上已经温热的湿巾,三娘子坐在床尾,正在剥一颗来自江南的蜜橘——这是明国商人特意献给王妃的贡品。
";大汗该吃药了。";三娘子将橘瓣放在银碟里,指尖沾着晶莹的汁水。
俺答汗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他看见妻子腕上那只嵌着红宝石的银镯,那是巴特尔从京师带回来的";顺忠王府贺礼";,特意送给他的王妃的。如今这抹刺眼的红光每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团永远扑不灭的火。
";滚...";俺答汗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三娘子恍若未闻,用银匙搅动着药碗:";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
她今天特意梳了明国贵妇流行的飞仙髻,发间那支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帐顶投下细碎的光斑。
俺答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女慌忙捧来铜盆。一口黑血溅在盆底,像极了草原上被猎杀的鹰隼最后吐出的血块。
";何苦呢?";三娘子叹了口气,丝绸衣袖拂过丈夫枯瘦的手背,";我们和明国好不容易和好,过着这种舒心的日子,不好么?";
";舒心?";俺答汗猛地抓住妻子的手腕,那只银镯硌得他掌心生疼,";再这么下去,部族就没了!";
三娘子轻轻抽回手,腕上已经泛起红痕。她吹了吹药匙,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巴特尔昨天又送来两车粳米。孩子们都说比青稞好吃,连你最喜欢的孙子阿古拉都...";
";住口!";俺答汗挣扎着要起身,却打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泼洒在羊毛毡上,很快洇出狰狞的图案。他突然发现,药碗底竟印着";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识——连熬药的器具都换成了明国瓷器。
帐外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布帘掀起一角,露出阿古拉圆润的小脸。七岁的孙子手里举着个彩色风车,正是明国集市上最常见的那种。
";祖父!看我的风车转得多快!";孩子欢快地跑进来,风车在气流中呼呼作响,";巴特尔叔叔说,京师最是繁华,我也想去看看!";
俺答汗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却在即将触到风车时僵在半空。那转动的彩轮上分明画着明国的二十四节气图,每个竹片都削得薄如蝉翼——这种工艺,草原上的匠人再活十辈子也学不会。
";阿古拉,去外面玩。";三娘子摸了摸孙子的头,";祖父该休息了。";
孩子蹦跳着离开时,腰间的铜牌叮当作响。俺答汗看得真切,那是明国学堂颁发的";优等生";凭证,上面用汉字刻着孙子的名字。
顿时,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了。
明国之前说免费教草原上的人识字,原本他以为是占便宜的事情,如今算是明白了!
";都有多少人在学汉字?";俺答汗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三娘子整理着被弄脏的床褥,头也不抬:";不只阿古拉。部落里八岁以上的孩子,现在都在铁路学堂上课。";她顿了顿,";包括特木尔家的小儿子——就是去年被你夸赞箭术的那个。";
俺答汗突然想起那个能百步穿杨的少年。当时他亲手赏了那孩子一柄镶着狼牙的匕首,说草原上的雄鹰就该有这样的利爪。如今这利爪恐怕正在描红临帖,学着写什么";天地玄黄";。
";叛徒...都是叛徒...";俺答汗的指甲抠进床榻的木头,木屑刺进指缝也浑然不觉。
三娘子忽然俯身,带着蜜橘香气的呼吸喷在丈夫耳边:";老东西,你以为还是三十年前?";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话,内容却淬了毒,";看看你的金帐外——牧民们用明国的铁锅煮茶,姑娘们穿苏杭的丝绸嫁人,连萨满作法都用上了江西的朱砂。";
俺答汗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声响。他看见妻子鬓边那支金步摇在视野里晃动,渐渐化作当年插在她发间的野雉翎——那时她才十六岁,跟着他在马背上驰骋,箭囊里装着十支白羽箭。
";记得吗?";三娘子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指尖抚过金步摇,";你送我第一件首饰是狼牙项链,说草原女儿就该有野性的美。";
她突然笑起来,";可现在我的首饰匣里,最差的也是扬州工匠打的银簪。";
帐外传来悠长的汽笛声。每三天,都有从关内开来的蒸汽火车。俺答汗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必定有无数牧民赶着牛羊去交易,用草原的皮毛换取明国的盐铁茶布。
";对了,";三娘子走到帐门边又回头,";明国工部来了文书,说要给顺义王府通自来水。";她掀开帘子,阳光勾勒出她依旧窈窕的轮廓,";就是那种拧开龙头就出水的机关——再不用喝带着羊粪味的河水了。";
帘子落下的瞬间,俺答汗喷出一口鲜血。血珠溅在床头的狼首铜像上——这是当年征服土默特部时缴获的战利品。铜狼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只是映照出的不再是威风凛凛的大汗,而是个蜷缩在锦被里的枯瘦老人。
半个月后的深夜,当最后一班火车驶过时,金帐里传出了侍女们的哭声。
三娘子亲手合上丈夫的眼睛,发现他僵硬的右手还紧攥着什么。掰开一看,是半片已经发黑的狼牙——当年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不知何时被偷偷藏在了枕下。
一代草原枭雄,就这么落幕了。
或许,这其实是好事。如果他还在壮年,定要和大明翻脸的话,那他的下场,怕是会很不好看,史书上,也会留下反派的记录;可如今,他死了,却终归还是大明所封的顺义王!
归化城的铁路学堂里,蒙古部族的孩子们,正用清脆的童声朗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