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西南的这段时日里,林后下了不少功夫。”珈佑淡淡开口,“为幸免于楚王之怒火,林后特地摔伤了腿,使了好一番苦肉计,才逼得楚王对她网开一面。
“毕竟,对于林氏一族而言,只要王后不倒,家族便不会衰亡。
“二公子妇不可用,她便召了两人入宫,可其中一个,不过几日便传出死于宫中的消息。我觉着此事蹊跷,故而派小雪去查看了死去女子的尸身。
“那女子周身苍白无伤,唯脖颈处有一道细长红色勒痕,绕颈一周,断不是传闻所说的自缢而亡。”珈佑的目光不禁飘向了楚恒,窥视着他的神色,“小雪剥去了她的肌理,那女子十指发黑,小臂骨的表层有明显的青黑色,是为剧毒之物。”
楚恒瞳孔微缩,面上却不显分毫。
“我想,你对这般死法,并不陌生。”
不等楚恒回答,珈佑立即接道:“你可还记得,你当日去祭奠母亲,曾有人禀报过一名自称腾蛟阁来的暗卫?”
“记得。”
“那日你布局周密,却忽略了这名小小兵卒。这名兵卒据后来追去的侍卫说,他在半路遭人截杀,尸骨无存,故而才没了后续。前几日,玉京中盛传,竹笋可包治百病,延年益寿,多了许些樵夫前往你府外竹林,甚至砍去了不少成年竹木。平民百姓,暗卫又不能悉数杀之,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这几桩事听着各不相干,都是些没头没尾的琐事,可经由珈佑一理,放到了一处去,楚恒心中竟也稍有了个疑影,攥着书简的手已是青筋暴起。
“秦老将军来看望是常事,因着旧日之仇,秦家同林家绝无可能并肩作战。以王后的心计,与其虚与委蛇,不如直接将秦家摆在你这一处,也好做足了打算。面对这般征战沙场的两位将军,宝刀未老的公孙将军,还有林中数不清的暗卫,他一个武功平平之人却敢在外围偷听——
“即,交谈为何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在何处方向交谈。而林后在意的,就是在府外的坟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探查方位的另有其人,或是林氏另寻他法,所仰仗的,并非那名小卒。
“林后只知坟冢所在,不知坟冢为何,故而派人前来,扮作樵夫刨坟掘地。可最后,她却发现——”珈佑目光冷了下来,如刀般割开楚恒的伤口,“那不过是一处衣冠冢。”
“你不曾寻到你母妃的尸身骨骸,那秦氏女的死因就不会公之于众,唯一的证据没了,王后才能高枕无忧、彻底安心。她这般在意你母妃的尸身,亦不让那名入宫的林氏嫡女魂归旧邸,你可曾想过,这中间有何联系?”
风儿带着阴冷的气息,似乎能把温暖的阳光也冻结成冰,让大地变成一座冰窖。冬日里的冷风如鬼魅哀嚎般侵蚀着楚恒的躯壳,撕咬着他的魂灵,一片片割下他的思绪。
“说明,她们是一般死法。”楚恒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燃着难抑的仇恨,“若送回旧邸,一旦发丧,来的人多了便有了风险。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我也不曾寻到我母妃的尸身,怕是早已被他们送到何处摧毁……”
“我不过一番推论,并非什么笃定之言。”珈佑微微一笑,露出个人畜无害的明媚笑容,答道,“小雪替我收了骨上的剧毒,藏在白姨送的小瓷瓶里。我寻思着,到时交给白姨研究一番,养个白白胖胖的小毒虫子来,到时候,你必定用得上。”
“谷雨好心思。”楚恒目光微斜,似在思量何事,紧攥着书卷的手暴露了他的心绪,“林氏小一辈的这个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珈佑熟练地转动木轮,将方向调转至院门,往外稍挪了些,却不至门口。他头顶是一株还未来得及开花的梅树,花苞小得似绒球一般,唯漏夜风雪方应和得上其枝叶的孤傲。
少年郎痴痴地瞧着院门,眼中从未承载过如此澎湃的希冀和欢喜,如获至宝般盯着那方小门,生怕错过一分一毫。院外遥遥传来规律而轻快的脚步声,珈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氤氲了泪,只闻见醉人的梅树香气涌入心中。
她捧着一两件棕灰色的毛皮毯子回来,这两条是别国产的熊皮子,厚重保暖且十分防风,先前大寒带回来两匹,便给这两位腿脚不便之人各做了一件。
楚恒是不大缺的,每年宫里送来最多的赏赐便是各类皮毛披风,毯子围脖之类的,时常也有匀一些给珈佑。只是天家宝物,又是楚王亲赐,绝大一部分是珈佑用不了的规格,故而他的毯子保暖些的不过屈指可数。
珈兰捧着那张皮子,小步跑来,垂在鬓边的发环轻曳微摆,发上的玉衡小钗水润透亮,当真似仙子下凡一般。风动之时,吹动裙摆的涟漪,熟悉的馨香气息向自己飘来,飘逸绝伦似仙姬。
这一回,她眼中只剩下了自己。
珈佑瞧得有些痴了,方才和楚恒吵闹的狠劲儿悉数抛之脑后,眼中仅剩长姐向他奔来的模样。
梅香如许,亦难掩兰草芬芳。
他的胸膛中咚咚之声如鼓擂动,其实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对长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和执念,那样的铭心刻骨,连心脏都似要喷薄而出。
珈佑望着珈兰,眼中不知为何蓄满了泪光,伸出双手,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洁白的贝齿仿佛为她而生。
长姐。
我永远都记得,我万念俱灰的时候,远在鲁国的你一日一封信的托人捎来,成为我那些时日里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第一封信上的几句话,我至死都不敢忘怀。
生之于世,既君之至贤也。
当生于世矣,为后世既得之爱。
你能活在这世上,已经是你最有价值的体现。
你要活下去,为了去爱将要得到的事物。
长姐只要我活着。
我也只要长姐活着。
她小步跑来,一俯身,珈佑这孩子跟熊崽儿似的环住了她的脖颈,亲昵地蹭着她耳畔的碎发,声音哽咽破碎。
“长姐……”珈佑哽咽着,像是发泄数年不曾得到出口的委屈,“我想回到南郡,回家去……”
听少年抽抽搭搭地呜咽着,珈兰心有不忍,偏生这孩子浑身被冻得一再发抖,也不肯松开紧环着珈兰的双臂。
“长姐……你不要丢下我。”
他终于哭出了声,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久了,连阳光都不常见的少年此刻却迎着刺目的光辉,卸下了数年来的心防和戒备。
……
珈佑得了特许,这几日住进了白露的那一间小院里,整日整日被白露抓着喂苦药。这几日吃下的汤药,怕是比前头十数年吃下的还多,更何况白露又是个有巧思的,时不时将药材塞进些膳食、点心里,实是措不及防。
谁知他跟开窍儿了似的,丝毫不畏白露的折腾,反倒是张大了嘴等着,这几日也好容易养起了些肉来,好歹不似先前那般瘦的皮包骨了。只因他一叫苦,珈兰便要来哄上一哄,对于阿佑来说,这可是莫大的欢欣。
年关将至,府上也热闹了不少,处处挂了新灯笼,补了砖瓦。甚至后头的湖上也重新启开了船,去除湖面上的老旧枯萍。楚恒因着天气渐冷,衣服是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加,可还是抵不住那邪风的侵袭。他拒了一切出门的请柬,连王宫的阖家宴也推了,对外只说这几个月身子一向不太好,恐行程劳累加重病情。
白姨斟酌着药量,这几日调理的也算不错,好歹在屋内时,楚恒脸色尚可一瞧。他本就是个应养着的病症,楚王念及楚恒身体,这几日王宫里也不肯多搬来半卷文书,倒多了不少空闲来处理府上的事务。
珈佑的到来无疑结束了小寒的假期,小暑和大暑以养伤为借口躲闲去了,小寒倒也没多说什么,只一味在主屋里躲懒取暖,整日守着那个炭盆不让它熄了。这主屋里头一个小寒,一个楚恒,都是顶顶怕冷的,只好把炭盆烧的通红旺盛,暖和得人浑身毛孔都舒张了。
如此,大雪、小雪、大寒、小寒这四人,冬组怕是都快齐整了。
原是十分欢喜之事,偏偏二公子府上小公子小郡主两岁生辰礼的前一日,来了一位贵客,使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两马齐驱,停在了三公子府外。
那马车上,分明挂着二公子府的牌子。
美妇人一撩开车帘,车旁的贴身侍婢便已经取了木阶来垫着,抬手去扶自家夫人。她今日也算是盛装出行,毕竟大张旗鼓地被宫里派来看望三公子,自是要隆重正经些的。
女子足下是一双金边翘头履,身穿五尾凤纹裙,外罩一件纱衣,再是一件厚重双层镶兔毛斗篷。婢女小心翼翼扶着夫人下车,替夫人整理了斗篷,这才恭恭敬敬地上前给门口的小厮递拜帖。
“二公子妇林氏,奉王后之命请见三公子,还望阁下代为通传。”婢女双手执帖,微微屈身,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礼数是半点不落的。
“这……”小厮赶忙直了身子,有些木讷地回礼,却没直接接过拜帖,推诿道,“小奴见过二公子妇。只是奴这几日受主上命,需拒了一切拜帖,也望二公子妇宽恕则个。”
“旁人的帖子自是不必接的。”二公子妇抬手扶了扶发上的金凤簪,以示身份的同时又拉了拉厚重保暖的兔毛领,淡然道,“可我奉王后之命而来,又是你家主子的故人,应是不同。”
二公子妇微微斜了头,凤簪金辉熠熠,昭示着王族的权威。
“那,”小厮只敢瞥上一眼,见婢女的主人家发话,寻思着确有几分道理,又不敢直言顶撞,只好再度回礼道,“劳烦二公子妇稍等片刻,小奴这便去通传一声。”
“有劳。”二公子妇颔首,凤簪上细密垂下的东珠流苏相撞而鸣,好生悦耳。
小厮快步入了府中,沿着右沿的长廊一路往后头的主屋走,谁知珈兰恰好带了珈佑出来转转。珈佑常年在地下牢里关着,珈兰的本意是带着他绕一圈儿后,去同主上见了礼,再去湖边瞧一瞧,谁知险些在转角撞上来报信的小厮。小厮一见这二位,险些连眼泪都要憋了出来,慌忙跪倒在地,低声见礼。
“见过二位大人。”
“你这是往哪儿去?”珈兰蹙了蹙眉,对他突如其来的叩拜大礼有些不喜,“你不是在门房的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还请二位大人垂怜。门外贵客到访,说是奉了王后之令,带了宫中之物,奴实难回绝,故而向主上通传。”小厮有些为难,“可……可主上先前吩咐过,纵是宫里派人来了也要回绝了去。可那夫人亲自在门外候着,奴……”
他不过一个门房小厮,一面是天家富贵不得违抗,一面又是自家主子先时下的命令,为难倒是情理中事。外头的好歹是奉命而来,是而楚恒再如何不喜,礼数还是要周到的。
不等珈兰思索,她身前轮椅上的少年便微微勾了唇角,眼眸一沉,不知想到了什么。
“你回去吧,将那夫人迎进来,到茶室候着。”珈佑道。
“可是,大人……”
“照做就是了。主上那里,我会替你去回。”
“多谢大人。”小厮诚心地伏低了身子,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扶着膝躬身退下。
“你管这闲事做什么?”珈兰见小厮如临大赦般仓皇跑了,才对着珈佑诧异道,“他支支吾吾的,分明也清楚这差事多半要遭一顿骂的,你又何苦领了这事儿?到讨人嫌了。”
“无妨,”珈佑摇摇头,示意珈兰将轮椅稍稍往前推一些,“且瞧上一眼,再作定夺。”
珈佑仿佛猜到了门外的是谁,当轮椅停在转角阴影处之后,他便立即按住了木轮,阻止了珈兰继续前进的动作。二人一前一后躲在拐角处,恰巧让旁人看不见,探出头去又能瞧见门口的情景。珈兰见珈佑鬼鬼祟祟的模样,虽有些不知所措,也只好松开了轮椅,稍稍往右一步探头去看。
少年双眼微眯,一双眼狠厉地盯着入口处,存心要给珈兰找些不痛快。
实则,他只是想让自家长姐瞧清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