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岛的晨雾像一匹被揉皱的素绢,裹着咸涩的海腥味漫过海滩。张悦的船队刚在南岸抛锚,便看见北岸的古堡垒上,“汉家盟会”的杏黄旗在海风中断断续续地飘着,旗角绣着的“明”字,被人用朱砂涂改成了不伦不类的“清”字偏旁。
“将军,古堡原为郑成功储粮之地。”老渔民王大海拄着船桨,断袖处的宝船刺绣在雾中若隐若现,“三年前被清军占了去,如今成了汉奸们摆鸿门宴的戏台。”他忽然指向海滩上的车辙印,“昨夜有二十艘快船登岛,船底挂着澳门红毛鬼的铁锚。”
李明远轻抚观星罗盘,铜针正对着古堡中央的祭坛:“《闽中海错图》记载,金门滩涂下埋着十二座‘沉海碑’,每座都刻着郑和船队的海誓。看来清廷是想在碑上做文章。”
张悦踩着被潮水打湿的贝壳,听见古堡传来三声沉闷的钟响。吊桥落下的刹那,他看见桥头站着个身着明制官服却剃着阴阳头的中年男子——正是郑经麾下的降将陈洪范,此刻他腰间挂着的,是清廷赏赐的“巴图鲁”腰牌。
“归乡者远来辛苦。”陈洪范堆起笑脸,袖口露出的葡萄牙蕾丝与补子上的麒麟纹极不协调,“我等汉家儿郎,今日便该共商驱鞑复明大业。”
李明远突然轻咳,罗盘边缘的七眼符文在陈洪范胸前投下阴影:“陈将军去年在泉州杀了三十八位抗清义士,如今谈起复明,手可曾发抖?”
陈洪范的笑容瞬间凝固,手按在剑柄上:“道长这是何意?”
张悦却望向古堡门楣,那里新刻了一行小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分明是清廷的《皇舆全览图》题字。“陈将军可知,”他轻抚腰间玉玦,“七海之眼的力量,能照见人心深处的鬼蜮?”
话音未落,王大海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布满刀疤的胸膛。最醒目的那道从锁骨直至肚脐,正是当年在厦门港被陈洪范的监工用剃刀所刻:“陈洪范!你当年逼我给清军领航时,可是说‘跟着朝廷才有生路’?”
陈洪范的脸色青白交加,突然瞥见张悦胸口的宝船印记,瞳孔骤缩:“你……你真拿到了七海之眼?”他猛地转身,古堡二楼的窗格里,黑洞洞的火铳口正对准祭坛。
“诸位好汉!”张悦突然提高声音,对着古堡内的阴影朗声道,“今日我带来两件东西——”他抬手,王大海捧出用红绸裹着的青铜罗盘,“其一,是郑和船队的‘静海罗盘’,当年三宝太监用它沟通四海民心;”又指向沙滩上,几个士兵正从海水中抬起半块石碑,“其二,是沉海碑的残片,上面刻着‘宁为汉家鬼,不做鞑虏奴’!”
古堡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张悦看见,在火铳手后方,几个身着郑明旧服的将领正在交头接耳,他们腰间的玉佩,正是郑成功曾赏赐的“忠孝节义”佩。
“陈洪范,你以为借‘汉家盟会’的幌子,就能骗我们入彀?”李明远突然抛出青铜灯,七色彩光映出古堡暗处的伏兵——他们穿着明军盔甲,却在甲胄内衬绣着清廷的龙纹,“你身后的绿营水师,此刻正从东西两侧包抄,对吗?”
陈洪范见阴谋败露,突然拔剑高呼:“给我拿下!”但他话音未落,那些郑明旧将已纷纷拔剑,砍向身边的绿营兵。为首的黑脸汉子正是郑经麾下的火船营统领林豪,他的佩刀上,还刻着当年随郑成功收复台湾时的海战图。
“张将军!”林豪一边厮杀一边喊道,“陈洪范早与红毛鬼勾结,要将您的船队引入珠江口的火船阵!”
张悦趁机冲向祭坛,只见祭坛中央摆着个漆盒,里面正是从何斌处缴获的“劫眼”玉玦残片。但当他触碰到玉玦时,突然听见地底传来轰鸣——沙滩上的沉海碑残片正在震动,与古堡地基下的十二座石碑产生共鸣。
“不好!”李明远突然看向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清廷在金门岛布的是‘七煞锁心阵’,要用沉海碑的正气,反镇汉家民心!”
此时,陈洪范已退到古堡顶楼,点燃了信号火箭。红色火光划过天际的瞬间,金门岛四周突然冒出无数清军战船,船头的“绿营”旗号在晨雾中格外刺眼。但诡异的是,这些战船的桅杆上,竟挂着与张悦船队相同的七眼符文旗。
“归乡者,你以为靠几块破碑就能唤醒民心?”陈洪范的笑声从楼顶传来,“天下汉民早已知道,跟着明郑只有死路,跟着清廷才能活命!”他抬手,指向渐渐围拢的战船,“看看吧,这些船上的水手,都是你在东瀛救过的百姓——他们现在,只认红毛鬼的面包,不认汉家的稻粱!”
张悦震惊地望向最近的战船,只见甲板上的百姓正麻木地望着古堡,有人甚至对着清军旗帜跪下。但就在此时,王大海突然抓起沉海碑残片,用尽全身力气朝战船方向大喊:“乡亲们!还记得十年前,郑将军在泉州港给大家分粮时说的话吗?‘我郑森,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
奇迹般的,那些跪下的百姓突然抬头,眼中泛起泪光。一位老妇人从怀中掏出半块残破的明瓷,那是当年郑军发放的“归乡信物”。更多人开始撕扯清廷发的号衣,露出里面暗藏的“反清复明”刺青。
“将军,沉海碑的力量在生效!”李明远看着罗盘上重新稳定的指针,“民心未死,只是被强权的雾霭遮住了!”
陈洪范见局势逆转,突然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劫眼”玉玦,狠狠砸向祭坛中央的七煞阵眼。地动山摇间,古堡地基下的十二座沉海碑同时破水而出,碑身上的“勿惧强权”“永保汉节”等字迹,在晨光中发出耀眼金光。
“不!”陈洪范惨叫着坠入海中,他的玉玦碎片落在沙滩上,竟被沉海碑的光芒震成齑粉。而那些原本围拢的清军战船,此刻正被百姓们用渔网缠住螺旋桨,有人甚至跳海,用身体阻挡战船前进。
张悦趁机登上祭坛,取出融合的七眼玉玦,对准十二座沉海碑。七种光芒交织成网,笼罩住整个金门岛。他看见,在海底深处,郑和船队的宝船残骸正在发光,无数透明的手掌从海中升起,托举起即将沉没的清军战船。
“归乡者!”林豪突然指着海平面,“有船队从澎湖方向驶来,旗号……像是明郑的‘日月旗’,但船上有红毛鬼的火炮!”
张悦望去,只见二十艘挂着改良日月旗的战船正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个身着西洋甲胄的将领,胸前挂着的,正是郑经的“招讨大将军”印信。更令他心惊的是,该将领身旁,站着个戴着威尼斯面具的神秘人,手中握着的,竟是完整的“劫眼”玉玦。
“那是……郑经的长子郑克臧?”李明远皱眉,“但他身边的红毛人……”
“归乡者,”神秘人的声音通过铜喇叭传来,带着浓重的闽南官话口音,“七海之眼的力量,不该属于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混血面孔——左眼是明人凤眼,右眼是红毛碧眼,“我是郑芝龙与葡萄牙公主的血脉,该由我来执掌这唤醒民心的钥匙。”
张悦握紧玉玦,感受着体内七股力量的冲撞。他突然明白,清廷的汉奸策略、明郑的红毛合作,本质上都是对民心的背叛。真正的归乡,不是靠任何外来力量,而是让汉家百姓从心底相信,自己的文明值得为之战斗。
“郑克臧,”他的声音如沉海碑般厚重,“你以为有红毛鬼的火炮,就能坐稳汉家江山?”他指向正在觉醒的百姓,“看看他们吧——当沉海碑的字迹重新显形,当七海之眼的光芒照亮民心,任何借外力的汉奸,终究是沙滩上的楼阁。”
郑克臧突然冷笑,手中的“劫眼”玉玦发出血光:“那就让我们看看,是你的文明记忆厉害,还是我的红毛火器更能征服民心!”他抬手,战船的火炮同时瞄准了沙滩上的沉海碑。
千钧一发之际,王大海突然带着几个渔民跳入海中,用身体挡住炮口。老妇人举着明瓷,带领百姓高唱《茉莉花》,歌声盖过了火炮的轰鸣。张悦看见,沉海碑的金光中,浮现出无数祖先的身影——郑和、郑成功、甚至是普通的水手与渔民,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他手中的七眼玉玦上。
“开炮!”郑克臧的怒吼传来。
第一枚炮弹划过天空的瞬间,张悦将玉玦插入祭坛。七道光芒化作巨龙,迎向炮弹。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金门岛的沙滩上,十二座沉海碑完全升起,碑身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划破了笼罩在民心上的雾霭。
硝烟散去时,郑克臧的船队已退至海平面边缘。张悦看见,那个混血将领正疯狂地砸着船上的罗盘,而他手中的“劫眼”玉玦,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痕。
“将军,”李明远指着沙滩上重新聚集的百姓,他们正围着沉海碑痛哭流涕,“民心已醒,但清廷与红毛鬼不会罢休。”
张悦点头,望向泉州方向。那里,刺桐花的香气正随着海风飘来,仿佛在诉说着汉家文明的坚韧。他知道,下一场战斗,将更加残酷——当汉奸势力与外来强权勾结,当民心在恐惧与利益中摇摆,真正的归乡者,必须成为那道刺破雾霭的光芒。
“传令下去,”他轻抚沉海碑上的刻痕,“修补战船,准备西进。下一站——珠江口,那里有更多被汉奸势力压迫的百姓,等着我们去唤醒。”
暮色中的金门岛,十二座沉海碑倒映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心”字。张悦知道,这只是开始。当他转身时,发现王大海正带着渔民们,在古堡废墟上重新竖起“明”字大旗,旗角的破损处,被缝上了从东瀛带回的、绣着七海之眼的布料。
而在更远的海面,那艘承载着文明记忆的宝船,正静静等待启航。船舷上的符文,此刻格外明亮,仿佛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归乡者的下一段征程——那里有背叛,有杀戮,有迷茫的民心,但也有,永远不会被碾碎的、汉家儿郎的血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