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凌的指节叩在实木办公桌上,震得青瓷茶盏里漾起涟漪。
徐静倚着百叶窗,阳光在她冷白的面容上割裂出明暗交错的阴影,像被泼了浓硫酸的丝绸。
“三小时前,美林资本的传真。”她将烫金文件推过桌面,指甲上的蔻丹在“并购要约”四个字上划出血痕,“他们在香港注册的空壳公司,实际控股方是周家二房。”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八十年代特有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
傅凌突然笑起来,喉结在敞开的衬衫领口滚动:“难怪周老爷子非要请我喝武夷岩茶,这是拿我当茶宠养着呢。”
徐静刚要开口,走廊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宣传科小王撞开门,胸前的海鸥相机还在晃动:“傅总!印刷厂那边……”他瞥见徐静冷冽的目光,声音陡然低下去,“样板画册被海关扣了,说是涉及境外敏感图案。”
傅凌摸出铜质打火机,幽蓝火苗舔舐着传真纸边缘。
透过袅袅升起的青烟,他看见徐静旗袍侧缝的盘扣松了一颗——那是昨夜在仓库核对账本时,被他情急之下扯落的。
“给老陈打电话。”火舌卷过美林资本的标志,“让他把年前屯的二十吨新闻纸全拉到码头,就说……”灰烬飘落在紫砂壶承里,“就说要给乡镇企业印安全生产手册。”
财务科传来的算盘声忽然停了。
走廊尽头的传真机疯狂吐纸,油墨味混着徐静身上的广藿香,在中央空调出风口纠缠成诡异的漩涡。
傅凌伸手去够茶杯,却发现徐静正用钢笔在台历上画圈——正是周家祭祖的日子。
暴雨是深夜袭来的。
傅凌蹲在城郊印刷厂的铁皮屋檐下,手电筒光束切开雨幕,照亮墙根处新鲜的车辙印。
老陈举着伞跑来,胶鞋踩在水洼里溅起银汞似的水珠:“都按您吩咐,那批加硫磺的宣纸……”
闷雷碾过天际时,傅凌终于看清仓库门锁上的划痕——不是撬棍,是某种特制工具留下的月牙形凹槽。
他想起发布会那天在通风管道飘落的金粉,突然夺过雨伞冲向装订车间。
成摞的《安全生产条例》散落满地,徐静正举着放大镜俯身查看。
旗袍下摆沾着油墨,像宣纸上晕开的写意牡丹。
她指尖捏着颗米粒大的金属物:“德国产的微型窃听器,磁吸式。”
傅凌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周家祖宅的修缮工程,承包方是市二建公司。”
“但安装手法是慕尼黑情报局的惯用伎俩。”徐静转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腕静脉,“记得那批被海关扣押的德国印刷机吗?操作手册第27页的批注……”
惊雷劈开云层,供电系统突然跳闸。
黑暗降临的瞬间,傅凌听见装订机方向传来齿轮转动的异响。
他本能地扑倒徐静,两人摔进散发着油墨香的纸堆里。
“闭眼!”徐静的低喝混着布料撕裂声。
傅凌在黑暗中摸到她后背的盘扣,这次是故意扯开的——旗袍夹层里藏着的微型相机开始闪烁红光。
当应急灯重新亮起时,装订机齿轮间卡着半截断指,指节上戴着周家祖传的翡翠扳指。
徐静撑着傅凌的胸膛起身,发现他西装内袋边缘露出U盘金属外壳的冷光。
“明天《经济日报》的头条需要配图。”她抚平旗袍褶皱,将沾着金粉的胶卷塞进他掌心,“记得提醒摄影记者,拍周家祠堂全景时要选逆光角度。”
傅凌抹去她锁骨上的油墨,忽然嗅到某种熟悉的岩韵茶香。
暴雨冲刷着玻璃窗,远处国道传来卡车轰鸣,车灯刺破雨幕的瞬间,他看清徐静眼底摇曳的鎏金色火焰——那是被资本洪流淬炼过的,永不熄灭的光。
暴雨过后的晨雾裹挟着油墨气息,傅凌的指尖在徐静旗袍盘扣上打了个转。
老式座钟敲响第八声时,宣传科小王撞开门的瞬间,正看见徐静冷白的手指捏着胶卷划过傅凌喉结。
“《经济日报》的记者……”小王的声音卡在胶片转动的沙沙声里。
傅凌就着徐静的手吞下最后一口武夷岩茶,茶汤在舌底泛起岩韵:“告诉他们,明天头版留三十公分。”他屈指弹飞衬衫领口的金粉,那些细碎光点落进徐静乌木算盘的沟壑,竟与周家祠堂地契上的防伪标记如出一辙。
徐静突然按住他翻动账本的手:“二十吨新闻纸换来的曝光量,不够烧开慕尼黑那锅温水。”她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广交会签约现场的黑白影像,那是昨夜从旗袍夹层取出的微型胶卷。
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落进室内,傅凌嗅到她发间广藿香混着油墨的气息。
老式传真机突然吐出带着咖啡渍的纸张,美林资本的标志在晨光中泛起冷芒。
“还记得周家祠堂的鎏金匾额吗?”傅凌的钢笔尖戳破传真纸,“暴雨冲刷过的金漆,最容易显出血脉裂痕。”他突然扯松领带,迷人的桃花眼里闪着寒光,“给香港分社打电话,就说我们要拍新时代企业家专题——镜头要对准他们保险柜的德国造密码锁。”
徐静将算珠拨出清脆的响动:“慕尼黑情报局的磁吸式窃听器,最怕硫磺熏蒸。”她冷艳的侧脸被阳光削成刀刃,“那批加料的宣纸,该派用场了。”
当周家二房带着工商局的人冲进印刷厂时,傅凌正蹲在装订机旁煮茶。
紫砂壶嘴喷出的白雾裹着大红袍的焦香,他故意失手打翻茶宠,青瓷碎片里赫然露出德文编码。
“1983年广交会,周老爷子的茶杯底也刻着这串数字吧?”傅凌踩着满地《安全生产条例》走近,油墨未干的铅字在他鞋底印出带硫磺味的图腾。
徐静适时亮出微型相机,镁光灯闪过瞬间,《经济日报》记者拍下周家人惨白的脸。
次日头版的跨页照片里,周家祖传翡翠扳指与德国窃听器在暗房中显影,就像泡在显影液里的资本幽灵。
“傅总!香港的传真!”小王挥舞着油印纸冲进来时,傅凌正用裁纸刀削苹果。
螺旋状果皮垂落在徐静摊开的账本上,恰好遮住某个境外公司的汇款记录。
美林资本撤回并购要约的消息传来那刻,傅凌将苹果喂到徐静唇边。
她咬下的脆响混着窗外突然炸响的鞭炮声——不知哪个乡镇企业的安全生产手册付梓了。
“庆功宴该喝汾酒还是……”傅凌的调笑戛然而止。
徐静指尖粘着的苹果汁正缓缓渗入账本,在某个香港账户数字上晕开血色。
她突然扯开他衬衫第三颗纽扣,藏在暗袋里的U盘闪着寒光。
“周家祠堂的百年地契,”徐静将U盘插入老式计算机,屏幕蓝光映亮她锁骨的金粉,“在慕尼黑银行的保险箱里躺了二十年。”她冷白的手指敲击键盘,德国印刷机的操作手册第27页批注化作满屏乱码。
傅凌俯身时,呼吸扫过她后颈:“等这事了了,我带你……”话未说完,财务科突然传来算盘掀翻的巨响。
走廊里跌跌撞撞的老陈举着油墨斑驳的《安全生产条例》,扉页公章旁赫然多出个带硫磺味的指纹。
“傅总!乡镇企业的印刷订单……”老陈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切断。
徐静接起话筒,听见周老爷子沙哑的笑声混着茶宠摩擦壶盖的响动。
傅凌夺过话筒瞬间,窗外飘进带着茶香的传单。
油印的“安全生产标兵”表彰名单上,某个乡镇企业厂长的名字正泛着金粉光泽——与周家地契如出一辙。
徐静突然攥紧他手腕,旗袍盘扣在她急促呼吸中轻颤:“那二十吨新闻纸的硫磺配比……”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账本,“足够让所有公章显影。”
傅凌望着漫天飞舞的传单,突然听见装订机重新启动的轰鸣。
当最新印制的《安全生产条例》飘落膝头时,他摸到内页夹层凸起的金线——分明是慕尼黑银行保险箱的识别码。
徐静将U盘抛进茶汤,溅起的水花在账本上勾勒出香港分社的传真号码。
她冷艳的唇突然勾起弧度:“该让周家见识真正的岩韵了。”
傅凌扯松领带走向传真机时,指尖还残留着她旗袍上的广藿香。
当香港传来的地契扫描件吞没最后一寸传真纸,他突然发现徐静在茶渍晕染处画的箭头——正指向账本某处被硫磺熏染的空白。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车新闻纸驶出码头。
傅凌握紧泛着金粉的传真纸,却听见仓库传来纸箱倒塌的闷响。
徐静猛地推开账本,发现老陈送来的安全生产手册里,夹着张泛黄的广交会邀请函——日期是二十年前暴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