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一只红喙金羽的小白鸽从落凤山庄飞走。
应该是青鸢在向青国老皇帝传递某种信息。比如今日岩柏到来,他的野心勃勃也让青鸢看到了。她今日之表态,应该也在向青国老皇帝传递。天下已乱,青国目前只能作壁上观。
敞开的窗台,雪云鹤照样抱着青凤剑坐着,一条大长腿屈着,另一条耷拉在窗台下。他人高马大,倚在窗台上,像个门神。一张绝美的侧颜,鬼斧神工一般,美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陈琬琰就坐在圆桌旁,手里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喝着,二人都没有睡意。此时明月高照,屋内没有点灯,月光洒进来,映得一室半明半昧。
雪云鹤习惯以这样的方式守着她。
落凤山庄那么多房间,他一间也不去。他闲云野鹤惯了,好像随便往那里一靠便是一夜。
此时二人眼眸都看向半空,那只机灵的小白鸽在半空中打了个旋直接往北飞。
陈琬琰敛下眉眼轻轻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心想要帮萧榕吗?”
雪云鹤扭过头,“你是想见他那位曾经拥有‘不死心’的先祖。”
陈琬琰点头,“从萧榕的话里我听出来了,他的那位先祖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心甘情愿将心交出去。可是她当时并没有被真实剜心,也没有死,还与那个人过了三年。我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将‘不死心’献出去的?青鸢姐姐告诫我,不要轻易爱上一个人。那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不死心’能承受万钧之力,为何爱却能让它轻易破防?”
她的疑惑,雪云鹤无法解。
他轻蹙着眉心,微微低着头,俊到令人窒息的脸上似乎浮动着浓浓的悲伤。
“爱一个人,有时候可以为她去死。‘不死心’再强悍,也抵不过万丈红尘中那一抹温柔。柔能克刚,或许正是它的死穴。你心中一旦有了爱,便有了弱点,人一旦有了弱点,便不再是无坚不摧。”
陈琬琰听着他的话,轻轻抬起头,“那你爱上过一个人吗?”
雪云鹤倏地将头转向窗外,久久没回答。
陈琬琰定定地瞧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好受地狂跳了两下,她心里有话不吐不快。
“那绮罗是谁?”
雪云鹤身子一僵,倏地扭头看向她。
陈琬琰没有回避,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女子的名讳,你与李鸿灿在乌江河畔都提到过她,我可不可以知道,她在你心中是怎样的?”
雪云鹤的脸上瞬间变幻了几种神色,随后低下头,声音很冷,“七公主,你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永远不要去窥探别人的内心好吗?”
他声音冷的让陈琬琰觉得刺骨,她点点头,“原来她在你心中是提都不能提的存在。”
雪云鹤一噎,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胸口起伏,沉闷半晌,才低低一声,“以后我会告诉你绮罗的事,只是在我不想说之前,请公主勿要再提。她,已经死了……”
雪云鹤说完跳下窗台就走了。
陈琬琰心里一揪,原来已经死了……
她抬脸望着空空的窗台,她能感受得到,绮罗是他心中永远都无法抚平的痛。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竟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陈琬琰收回目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弥漫开来,让她有点患得患失,竟失了平静。
她慢慢起身走到床榻,身子一歪就躺倒在床上,她蜷缩着身子,望着窗外。明月照在窗台,空空如也。让她觉得自己依旧形单影只,没有人是真正在乎她的。真正爱她的人都死了。
她鼻头酸涩,闭上眼,却哭不出来,她没有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棂一响,她倏地睁开眼,就看到雪云鹤已站到她床前。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递给她,陈琬琰抽动下鼻子,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
她一骨碌爬起来,“这是什么?很香。”
雪云鹤唇角一勾,打开纸包,“桂花糕,巷子里一个老妪卖的,趁热吃。”
陈琬琰瞅了他一眼,便接过桂花糕,“现在都三更半夜了,怎么还会有老妪卖桂花糕?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知道他身怀‘神龙诀’,来去如风,就这一会功夫就买来了桂花糕。
雪云鹤勾了勾唇,身子一晃又坐回到窗台,“青国虽然四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凄苦,但青国京城却是有名的不夜城。夜市繁华,要延续到黎明时分才会收市。”
陈琬琰正美美地吃着桂花糕,闻言一下子瞪大眼,“你这一会子功夫就往返了一趟青国京城?就为了买一包桂花糕。”
雪云鹤抿嘴一笑,“你饭量大,今日晚膳却吃的少,怕你饿,这包桂花糕应该能让你撑到天亮。”
陈琬琰心头一暖,她定定地瞅着雪云鹤,突然一笑,方才心头那股心酸似乎也不那么悲怆了。
她跟个死人计较什么?
而雪云鹤没有说的是,他去青国京城却是为寻找一个物件。
第二日,青鸢丝毫没对他们隐瞒昨晚小白鸽一事。
“昨夜我已经给父皇捎去了消息,青国需要修养生息,不再参与攻陈之事。而且,青国京城商贸繁盛,我们去宾国‘幻境蜃楼’需要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想必三两日父皇便能派人送来。还请雪公子和公主在此再停留两天。”
陈琬琰点头,“青鸢姐姐不必解释,我们等着便是。”
青鸢欣慰一笑。、
两日后,果然一辆宽大而坚固的马车停在山庄大门口,青鸢收到消息,便带着三人出了落凤山庄。
陈琬琰见马车比较长,她好奇地掀开马车帘子往里探过头,见里面塞满了不少好东西,她嘻嘻一笑。
“青鸢姐姐想的就是周到,这一路上咱们不必再餐风露宿了。”
马车是四匹马驾的辕,萧榕自然而然坐到车辕上,拿起了鞭子。雪云鹤二话不说,直接解了一匹马骑在上面。
青鸢和陈琬琰上了马车,雪莉也赖皮似的跳上马车。陈琬琰使劲想把它推下马车,雪莉干趣肚皮一翻往马车一躺,四肢朝天,哈着舌头,愣是一副赖皮赖到底的样子。
青鸢喷笑,“算了,它也是女生,就让它待在马车里吧!反正马车也宽敞。”
陈琬琰叹息一声,“真是一头娇气的狼。”
雪莉打了个滚,只当没听见。
马车启动,青鸢撩开马车帘子瞅着整个落凤山庄,目光露出留恋。自此她就是真正地背井离乡了。
“咔嚓!”
突然一声惊雷炸响在头顶,一阵狂风吹过,天色立马诡异地暗下来。似有雨来。
陈琬琰高兴地趴在马车窗口探出头往天上看了看,一块乌云正遮天避日当头罩来,她惊喜一声,“青鸢姐姐,要下雨了。”
青鸢激动地如陈琬琰那般趴在马车窗口上,眼瞅着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即将到来,她竟然含泪抽泣一声。
“老天果不灭我青国!”
四年大旱,饿殍千里,一场大雨,便是青国的生机。
二人正兴奋,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下来。
陈琬琰和青鸢并没有缩回马车里,而是哈哈笑着伸出手去接雨点,冰凉的雨点落到手上,如此真实,二人眼睛里都透着亮光。
暴雨瞬间而至,电闪雷鸣,雨水像从天上被泼下来一般,一时间下的极大。天色极暗,一时竟看不清前方的路。
陈琬琰回身,从包袱里拿出一把画着艳红梅花的十二竹骨的油纸伞递给雪云鹤,“快打上,这还是在‘流云城’时,客栈老板送我们的呢!”
雪云鹤衣袍瞬间被淋透,他扭头瞅了瞅红艳艳的油纸伞,直接摇头,“不必。”
陈琬琰一怔。
青鸢笑着也回身拿出斗笠和蓑衣递给雪云鹤和萧榕,“你俩就别逞强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咱们还要赶路,若是着凉了就不好了。”
萧榕笑着率先接过蓑衣,雪云鹤也笑笑接过了蓑衣。
陈琬琰收起了伞,勾了勾唇,觉得雪云鹤骑着马打着把红伞,画风确实挺怪异的。
一场大雨,虽然行路艰难,可每个人心里都透着喜悦。这一场大雨,对青国来说,等得太久了。是以青鸢坐在马车里,始终挑着马车帘子看着外面。
她看到干涸的田地有了水洼,枯黄的树木随风摇摆也有了一丝生机,沿路还有逃难的百姓都癫狂地在雨中又哭又笑。一场大雨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希望。
她可以走的安心了。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大雨一直未停,路上竟然积了不少水,傍晚十分,他们错过了投宿,不得不在一处破庙处歇息。
萧榕熟练地生了一堆火,青鸢心情好极,脸上一直挂着笑,从马车里拿下不少吃食,还有干净的水,毡毯。
陈琬琰清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四人往火堆旁一坐,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青鸢分了大家吃食,四人默默地吃着。
突然雪云鹤倏地扭头往庙外看了一眼,萧榕也是大袖一甩就扑灭了火堆,青鸢一手按在腰间软剑上,陈琬琰耳力极好,外面暴雨倾盆之下,她听到了一息打斗声。
“你们在此别动,我去看看。”雪云鹤话还未落,人就在原地消失。
雪莉身形一闪,也跟着跑出去。
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中大刀比闪电还要闪亮,冲着追来的人就砍下去。
“是程烈阳。”陈琬琰目力极好,竟能一眼就分辨出是程烈阳。
只是现在的他有些不对劲,他的‘鬼魂刀’有开天劈地之能,一身鬼魅轻功‘风神诀’,丝毫不比雪云鹤的‘神龙诀’差多少,可是现在的他却被五六个黑衣人追的相当狼狈。
陈琬琰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程烈阳应该受伤了。
想着乌江河畔,他骄傲地与雪云鹤决斗,丝毫不落下风。而青国边境树林,他一记绝杀,竟杀掉陈国五百暗卫。这是何等的神勇?可现在,他竟落迫如此,到底出了何事?
“他内力虚乏,撑不了多久了。”
黑暗中萧榕低声道。
陈琬琰一惊,“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暗夜流光’中排名第一的杀手。”
“程烈阳!”追他的几个人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拿剑指着他,“别执迷不悟,太子命你速速随我们回去,你竟敢抗命?”
原来是李鸿灿派来的‘暗夜流光’的人在追杀他。
这真是怪了,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
程烈阳手里握着刀,依旧站得笔直,傲气地道,“凭你们几个也想留住我?回去告诉殿下,等我办完我该办的事,自会回去向他请罪。若是你们再敢追,就别怪我不客气。”
此刻雨越下越大,程烈阳立在风雨中,精悍的身姿如山岳。
追他的人却满目不屑,“程烈阳,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骄傲的第一杀手了,我们几个此刻想要杀了你,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劝你识趣点,别自讨苦吃。现在太子殿下需要你,你必须跟我们回去。否则,耽误了太子的大事,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程烈阳也是极傲气的,“不怕死的,你们就上。”
其他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举着剑就杀过去。
程烈阳的刀甚是锋锐,只是一个简单刀法,就将扑上来的黑衣人劈成两半,可他的身子也摇晃着似要倒下,好像这一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用刀柱在地上支撑身子,嘴里喘着粗气。其他人见他真动了杀气,气的哇哇大叫,再不留情,蜂涌而上。
陈琬琰看了下左腕上的血红绫,有些不解,程烈阳到底遇到了何事,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竟然都没有了。
青鸢看着暴雨中的打斗,轻轻道,“若我猜得没错,他应该将真气用在了其他地方,比如救人。”
“救人?”
陈琬琰一下子恍?,想着那日在树林,月媚娘和萧榕被陈燮派来的暗卫打伤,月媚娘直接昏了,生死不知。程烈阳当时怒极,一记绝杀,将他们杀光。
萧榕慢慢站起身,他手握乌扇走到庙门口,似是想去助程烈阳。毕竟那日,若没有程烈阳,他和月媚娘早就死在陈国暗卫下。程烈阳也算救了他一命。
萧榕乌扇一展就冲入暴雨中,陈琬琰也不过眨了下眼,围杀程烈阳的几个黑衣人瞬间倒在血泊中。
程烈阳佝偻着身子,嘴里剧烈咳着,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一双锐眼瞅着萧榕,“是你。”
“是我。”萧榕眼眸清澈,没有丝毫看不起他。
程烈阳慢慢直起身,用袖子擦掉嘴角的血,“多谢。”
“不必,上次你也救过我一命。”萧榕郑重一声。
程烈阳点头,“那咱们两清了。”
“好。”萧榕也点头。
“告辞。”程烈阳转身欲走,突然身子一摇晃,就要倒在血水里。
萧榕眼疾手快,乌扇瞬间点在他周身各处大穴,随后手将他揽住,他身子一闪,进了庙。
青鸢立马又将火堆点燃。
萧榕将程烈阳放到墙边,让他倚着墙,陈琬琰看到程烈阳脸色苍白虚弱至极,嘴角血流不断,他双眼浑浊,似是疲累至极,像是一闭上眼就再醒不过来。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暴雨将他身上的血迹都冲干净,此刻他一坐下来,满身都透着血水。
萧榕急忙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丸药就递过去,“赶快吞下,可助你恢复些内力。”
“多谢。”程烈阳伸出手将药接了,他一向傲气,鲜少接受别人恩情,可现在他顾不得了,因为还有人等着他救命。
“去。”陈琬琰眼眉低垂,也不看程烈阳,直接指挥血红绫去为他疗伤。
血红绫缠上程烈阳,他低头瞅着再熟悉不过的血红绫,又抬脸看向陈琬琰。
陈琬琰为了不让他有心理负担,抬起头轻轻一哼,“按说这血红绫是月媚娘的法宝,这家伙跟了我,也算我欠了她一份人情。如今为你疗伤,也算是还了她。这血红绫自己不会治伤,它是吸了我的血,才能发挥此功效。”
程烈阳胸口起伏,喘息两下,“多谢七公主,今日之情,来日再报。你放心,我和月媚娘不会再追杀你。”
陈琬琰抿抿嘴没再说话。
他是李鸿灿的人,青鸢也没有多说话。
毕竟李鸿灿诡计多端狡猾至极,他们的家务事,外人不便插手。她也不愿再给青国招惹麻烦。
程烈阳休息片刻,似乎恢复了些气力,便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背对着他们,又恢复了一身傲气。
“今日多谢,不过诸位还是当从没见过我。”说完,程烈阳抬脚就走。
突然,雪云鹤身影从门外闪现,挡住了程烈阳去路。
程烈阳傲气地抬着头,“怎么,还想着与我一战?”
雪云鹤不屑地哼一声,“别逞强了,李鸿灿后面又派来了人,被我解决了。你要做什么,还是赶快。”
程烈阳瞟着他,丝毫不示弱,“别以为你做了这些,我就会承你的情。咱俩之间还有一战。”
雪云鹤故意刺他,“既然有一战,那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你还要变强,就眼下这副鬼样子,可打不过我雪云鹤。”
程烈阳更是傲然一哼,“放心,定会与你打个痛快。希望有一天你也不会因为今天放过我而后悔。”
雪云鹤骄傲地抬脚越过他,“我雪云鹤从不与比我弱的人比斗,做出的事,也从不后悔。”
他的话句句都带着傲慢和刺,陈琬琰觉得,他这样刺激半死不活的程烈阳真的好吗?
程烈阳在庙门口站了一会,什么也没说,一头扎进暴雨里,片刻就没了身影。
萧榕看向雪云鹤,“程烈阳在‘暗夜流光’里武功最高,李鸿灿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可他此刻内力全无,怕是会有麻烦。”
雪云鹤阴着脸靠着墙坐下,“程烈阳的骄傲,从不会轻易欠别人人情。李鸿灿救过他,所以他不会离开‘暗夜流光’。他武功极高,修习的内功功法非常特别,一身内力绵绵不断。若不是他自愿,他的内力永远不会枯竭。”
此时,陈琬琰接口道,“会不会是上次月媚娘伤的太重,程烈阳用自己的真气为她疗伤续命?否则,解释不通。”
雪云鹤闻言没说话,沉默半晌才轻轻道,“这毕竟是‘暗夜流光’自己的事,咱们不好插手。今夜在此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就启程。”